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三月暮春,殷浩乘坐马车终于来到了襄阳。
桓温亲自在城郊相迎。
殷浩才下马车,桓温就已经带着笑脸快步走来,远远的呼喊道:
“深源!可无恙否?”
殷浩注视着儿时的玩伴,人生得意时的对手,以及如今的君主,内心百感交集。
尊重是相互的,桓温今日能做出这般姿态,也让殷浩心甘情愿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他行臣子礼:
“臣无恙,楚公无恙否?”
桓温见状,立即将殷浩扶起,他故意板着脸责怪道:
“倘若深源再晚来几日,我非得牵挂成疾,安能无恙。”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光。
当然,如今再也不会有人将殷浩与桓温相提并论。
重逢的喜悦过后,留给二人的只有唏嘘。
回城的马车上,没有了外人,殷浩有些话不再藏着掩着,他向桓温坦言道:
“浩与楚公相交多年,深知楚公邀我前来襄阳,必然别有用意,浩此行,是为辅佐楚公,建立功业,洗刷耻辱,还请楚公莫要以浩为雍齿。”
雍齿是西汉开国功臣,与刘邦是沛县老乡。
在刘邦发迹之前,雍齿曾经多次羞辱刘邦,又在刘邦举义之后,背叛刘邦,三守丰邑,两次阻退刘邦的进攻,直到诸侯会师霸上的时候,雍齿才重新回到了刘邦的帐下。
西汉开国以后,刘邦赏赐功臣,只是评议功劳总得需要时间,这引发了许多人的不满,唯恐自己得不到应有的赏赐。
刘邦于是问计张良。
张良建议:群臣之中,陛下生平最憎恨谁,先将那人封赏,诸将必安。
刘邦于是从张良之计,册封雍齿为什邡侯。
功臣们见以雍齿与刘邦的关系,尚能封侯,也不再担心自己的功劳得不到应有的赏赐,一场危机就此消弭。
殷浩这番话,就是向告诉桓温,自己是真心前来投效他,而不希望桓温只是把他当作雍齿,用来拉拢江东士人。
桓温闻言,哑然失笑道:
“雍齿之流,安能为尚书令?深源多虑了。”
说着,桓温收起了笑容,神色郑重道:
“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管仲辅佐齐桓公,尊勤君王,攘斥外夷,成就霸业。
“如今胡虏占据北方山河,其势猖獗,桓某欲伸大义于天下,因而广纳四方贤才。
“桓某邀请深源前来楚国,尊为尚书令,岂是让你作一摆设,正是希望你能效仿管仲,助我富国强兵,廓清四海。”
在殷浩跌落深渊之前,时人将他比作管仲,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在姚襄伏击北伐大军之后,发生了变化,过去的赞誉,尽数化为诋毁,朝着殷浩涌来,而以管仲自比一事,也活生生成了一个笑话。
殷浩注视着桓温,见他说得严肃,不似在开玩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是桓温在殷浩处在人生最低谷,即将被彻底打上‘失败者’、‘愚蠢’等标签,永世不得翻身的时候,伸出了援手,让他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如今知道了桓温不是让他前来楚国充当门面,而是真的要委以重用,这让殷浩如何能不动容。
只见殷浩激动道:
“楚公于我,恩同再造,但有差遣,浩安敢推辞!”
桓温终于吐出实情,他道:
“不瞒深源,此前北伐洛阳,虽然侥幸成功,光复旧都,可是未得实利。
“而我又与燕人僵持,且在战后赏赐将士,府库多年积累,几近一空。
“财政拮据,桓某因此寝食难安,日夜思索对策,终得一计。
“此策,非深源亲为,不足以成事。”
殷浩好奇道:
“敢问楚公,不知欲行何策?”
桓温口中吐出两个字:
“土断。”
殷浩闻言,半晌没有说话,也说不上是失望,只是心中五味杂陈。
毕竟殷浩与桓温从小一起长大,深知其为人,对方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放下仇怨,对他伸出援助之手。
桓温见状,叫停车夫,对殷浩说道:
“深源若是畏难,自可在此下车,无论去往何处,桓某绝不阻拦。”
有桓温的支持,土断这件事情本身,其实并不困难。
真正的难处在于推行土断,触犯士族利益,一旦殷浩应下此事,无疑会将自己置于所有士族的对立面。
殷浩没有王导的威望,也没有庾亮坐拥三州,都督六州军事的威势,只不过是桓温手中的棋子罢了。
一旦在荆州、江州推行土断所引发的动乱超出了桓温的掌控,桓温大可以将殷浩推出去,作为替罪羊,平息众怒。
汉景帝当年面对声势浩大的七国之乱,第一刀不就是砍向了自己的心腹晁错。
桓温言之凿凿,任由殷浩去留。
殷浩清楚,桓温重诺,绝不会在自己离开后,暗地里派人截杀,但他终究没有下车,殷浩长叹道:
“我是有罪之人,想要一雪前耻,非得有大作为不可。
“即使楚公不提,我在知晓如今府库拮据的情况后,也会重拾王文献公(王导)的旧策。”
说着,殷浩正色道:
“欲行大事,岂能惜身,浩愿为楚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桓温大喜:
“能得深源相助,吾事必成,深源尽管用心,桓某必不相负。”
桓温不是汉景帝,荆州、江州的士族也不是实力强大的吴楚等七国,哪怕桓熙无暇南下,也闹不出什么乱子。
毕竟在王导、庾亮联手推行土断的时候,也没见各地叛乱风起云涌,颠覆了晋室江山。
而桓家今日的权势,莫非还比不上王导、庾亮。
单是跨拥荆益,占据江州的桓温,就足以使南方士人畏惧。
马车来到楚公府,由于桓温对襄阳的定位只是暂居之所,早晚还是要迁往洛阳。
而如今正是财政紧张的时候,因此,楚国虽然迁都襄阳,但是桓温并没有营造宫室。
眼前这座府邸与桓熙的未央宫相比,堪称蜗居。
桓温与殷浩携手入门,二人此前坦诚相见,消除了存留在双方心里的最后一丝疑虑,自是显得亲密无间。
来到厢房,依旧只有二人独处,桓温没有再谈公事,他道:
“今日不说公事,只叙私情,没有楚公与尚书令,只有桓元子与殷深源。”
殷浩笑着答应下来。
桓温与殷浩共同回忆青葱岁月,那些年少时在他们之间发生的趣事,历历在目,仿佛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殷浩不满道:
“元子,论功业、才能,我实不如你,但你为何逢人就说我曾捡过你的旧竹马!”
桓温与殷浩到底谁的才能更出众,已经有了答案,可在殷浩北伐失败以前,还是有不少人争论他们之间的优劣。
而桓温就以殷浩儿时捡他用过的竹马为由,认为殷浩不如自己。
陈郡殷氏好歹也是士族,殷浩的父亲殷羡为官,更是以顾家著称,在长沙相的任上,大肆敛财,殷浩怎么可能会去捡桓温用过的竹马。
桓温面对殷浩的质问,却装起了糊涂:
“此事莫须有,深源究竟是否捡过我的竹马,时间太久,我也记不清了。”
殷浩为之气结。
当然,这只是一对老友凑在一起回忆童年,真有什么不愉快,也不会往心里去。
桓温与殷浩看着对方鬓间的白发,现实将他们拉回,又不由哀叹人生短促,老之易至。
翌日,桓温领着殷浩来到襄阳尚书省,正式授予其楚国尚书令一职,只不过殷浩到任之后,并不管理尚书省内部事务,而是只专心筹备一件事情:土断。
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三月末,正是春日里的芳菲将尽之时,一则爆炸性的消息从襄阳传扬开来:楚国尚书令殷浩建议楚公桓温推行土断,核察民籍,这一提议,得到了桓温的首肯。
这个时间点传出消息,似乎也象征着楚国士族无需缴纳赋税,可以肆意兼并土地的舒适日子,即将走到尽头。
楚国将要推行土断,无疑在江南引起了轩然大波,没有人能够对于侵害自己利益的举动视若无睹,殷浩也因此成为众人怨恨的对象。
扬州,建康。
王坦之与王彪之对坐饮茶。
王彪之叹息道:
“桓元子煞费苦心,征辟殷深源,原来是要让他捉刀,推行土断。
“恶名、骂名都让殷深源背了,桓元子真是好计算。”
王坦之闻言笑着宽慰道:
“桓元子藏在幕后,却让殷深源代为出手,可但凡有识之士,谁又不知道是桓元子在操控整件事情。
“推行土断,与民争利,纵使得了小利,却失了人心,桓元子此举,因小失大,智者不为。”
所谓与民争利,即与士族争利,所谓失了人心,即为士人之心。
由于土断仅限于楚国,所以江东士人能够置身事外。
而桓温侵害士族利益,也无疑会将江南一部分正在观望之人,推向朝廷一方。
至少在桓温彻底控制朝廷之前,这些人都会为了晋室摇旗呐喊。
有得必有失,桓温与殷浩摒弃前嫌,固然能让许多人在最后时刻放弃抵抗,改旗易帜。
但也会让不少心存晋室之人,敢于下场,表明自己的倾向。
毕竟就连殷浩都能被原谅,他们又何必害怕桓氏会在谋朝篡位以后遭到清算。
当然了,这些人注定是靠不住的,属于墙头草一类,风往哪吹,就会向哪里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