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子腾得了金陵急信回报, 勃然大怒。以为郝家是想趁元春离京、没人对峙的空挡,欺哄他这个堂堂京营节度使、强骗婚事。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遮掩名姓放了些话出去。
说,京中有位书生, 虽与权贵也扯上了点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眷,举家父兄皆闲职小官。此人不好生读书考功名,日夜巴望着能攀附个公侯府邸的小姐做姑爷。偏他相中的那侯府上独有一位小姐业已长成, 正在议一门好亲。兼两家门第悬殊得厉害, 侯府便婉拒了他。不曾想这厮不死心, 趁小姐因故离京之际前往拜见小姐的舅父。乃胡编乱造说, 自己在佛寺进香时偶遇小姐与贴身丫鬟迷路、给小姐指点路径、二人一见钟情,求舅父成全。殊不知这位舅父是个谨慎之人,连夜打发快马去寻外甥女对质。才知道那事纯属子虚乌有,小姐连压根不曾迷过路、更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个人。
这便是寻常人家不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了。深宅小姐, 偶尔出门皆不会少带着丫鬟婆子,哪能随意迷路?纵然迷路也轮不到外人指点。一家有女百家求。外头没头没脑的求亲之人侯爷和夫人岂能悉数告诉小姐?倘若寻常书生随意扯个谎便能骗来侯门千金为妻,天下岂非早已乱套?
此事转眼便成了京中的笑话。公侯府邸上离京在外、且其余姊妹皆尚未长成的, 掐手指头算过去唯有贾元春了。再说,那回在太后跟前, 三品以上的诰命皆知贾大姑娘正议着外省的好亲事。王家贾家籍贯都在金陵, 元春又忽然离京回乡祭祖, 众人纷纷猜测她议的亲事纵不在金陵也必在金陵左近、这趟是去见婆家人的。为着提防郝四, 元春进进出出皆带着许多丫鬟婆子, 满京的太太奶奶小姐明明白白看在眼里。虽不知道那书生是谁, 想使这般下三滥、无中生有的法子骗娶国公府上的嫡小姐,未免好笑。
王家有快马、别家也有。消息没多久便传入金陵。孙家忽然放出话来,说孙溧他爹已替他相中了亲事。薛蟠闻讯险些让一口茶水给噎着了。
乃笑呵呵跑去小西院与徽姨等人商议。他拍手道:“看来李太后是认定了舅舅替元丫头议的亲事是孙溧,也顾不得遮掩她跟皇帝联手之事,从皇帝或是皇后那条线给孙家发了信号。”
小朱瞥着他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朋友,要知道,咱们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过跟孙溧那厮结亲。”薛蟠挤挤眼,“而且,像郝家这样的行事风格,非得跟他们撕破脸不可,不然没完没了。起先假扮给李太后留颜面的模样忍上一回,加上这事儿正好就坡下驴揭开盖子。”
徽姨皱眉道:“若如此,对贾姑娘的名声也不好,日后亲事便愈发难议了。”
薛蟠摆手:“经历这么一回大难,虽没看出她有明显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显见已经不合适再嫁入高门大户了。上有婆母下有妯娌的人家哪儿吃的消。举着受害者剧本,正好可以避开她父母和史太君那三对长在额头上的眼睛。”
徽姨迟疑片刻叹道:“倒也罢了。”
遂打发快马进京。
得信后,王子腾夫人郭氏随即当面给了郝二太太没脸。闲人口中,那书生攀扯侯府的故事又有后续。小姐原本将要议定的亲事,因婆家一位长辈听了外头的闲话信以为真,竟没成!两日后干脆明言那书生便是郝四。他自己的名字、家中父兄做什么官儿,悉数被人街头巷尾如数家珍一般掰手指头列出来,清清楚楚毫无错误。
此事须臾传遍京城。不论太太奶奶皆极怜悯贾元春,郝家霎时门庭冷落、没人肯往来。早先有几位老爷瞧上了郝四的人物儿、盘算着招他做女婿,如今竟再不想了。郝四这颗郝家最灵活的棋子眼看就要成死棋。
因王夫人身子依然不大好、贾母又新近让贾赦给气病了,且她二人瞧着皆不像知道底细的,李太后赶忙召见郭氏。
郭氏并不知道内情,以为元春是因郝四险些替她挡刀之事吓跑的。遂哭着取出了那封信,向太后叩头道:“我们孩子原本议的亲事委实如太后所猜,便是孙家大爷。她上金陵去祭祖,也是为了预备着过两个月替孙家老太太贺寿。谁知孙家忽然就……”郭氏垂下泪来,“我们孩子何等冤枉。”
李太后轻轻点头:“原来如此。”又将那信细细的从头读了一回。“如此说来,哀家倒是欠了贾大姑娘一位姑爷了。”
郭氏忙说:“多谢太后。不过,我们孩子因祸得福,如今已另得了一门好亲事。”
李太后皱眉:“哦?是哪家?”
郭氏一咬牙,硬着头皮瞎掰道:“是孩子的姑父、扬州巡盐御史林海大人做的媒。姑爷乃林大人本贯姑苏人氏,祖上也曾做过官。那孩子敦厚老实,家中也颇有根基。林大人是她姑父,已替她瞧过了,极满意。”
李太后怔了片刻,叹道:“若如此还罢了。等她出阁子,哀家送她一份嫁妆。”
郭氏叩头:“谢太后。”乃流着冷汗强装淡定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有匹快马打着军旗走官道跑向江南。黄昏关城门前,另有一匹快马也奔向江南,只是没有军旗。
第二匹快马跑出永定门之际,金陵莫愁湖上正热闹着。
吴逊太太郝氏这两年与薛家多有生意往来。平素她皆打发管事出面的;因做一单大买卖,她竟亲自跑了一趟金陵。薛蟠知道郝四住在昆明池左近,特请她到莫愁遐思坐去。郝氏扮作全然不知道她族弟所为的模样,没事人一般与薛家讨价还价。偏她话也清楚、理也公道。若非薛家这边的主力是薛二叔,单凭薛蟠八成不是她对手。薛蟠感慨道:“吴太太这样的女子岂止不让须眉,须眉都要被你碾压成渣了。”郝氏扬眉一笑。
虽说早已是老生意伙伴了,薛蟠却是头一回见这位郝氏本尊,心下疑惑。李太后既然能做淑妃,容貌定然不俗。景田候府那位,能在徽姨跟前争宠,纵比不上她也差不了太多。这位郝二姑奶奶却相貌平平,至少算不上美人。
回府后,他将疑惑告诉了徽姨。徽姨这些日子只在府中养着,自在得很,已胖了一圈儿。吃罢一颗菱角,拿帕子擦了擦手,她悠哉道:“一样米养百养人。满目皆美必是挑选出来的。”薛蟠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因为那两位表妹都是为了给贾琏当二房才来的金陵。郝家替吴逊预备的都不是美人,给贾琏的这个配置就太奢侈了。
次日,两家接着谈判。吴太太与薛二叔主斗,薛蟠主插科打诨调节气氛。一时谈累了,几个人喝茶吃点心。外头有人送上了一盘新鲜剥好的菱角肉,道:“这是才刚从湖上采的,给东家和客人尝尝鲜。”
吴太太笑道:“费心了。”乃尝了一颗,连声赞道,“好生清香。”又道,“改明儿坐着船在湖上飘着,现采现吃才好呢。我小的时候最喜欢飘在大湖上玩耍。船从荷叶当中穿过,随手一抓便是莲蓬。这会子莲子已老了。早个把月,那莲子还嫩生生甜滋滋的,不止香甜、而且有趣。”
薛蟠也笑道:“说得我都心痒了。要不咱们把免战牌挂起来,明儿休战一日,到湖上玩儿去。”
“如此甚得我心。”吴太太道,“听闻薛大爷家中还有几个弟妹,不若一并带来玩耍。”
薛蟠嘴角微微撇了一下,忙笑若春风:“好啊!就依郝女士的主意。”呵呵,贫僧且瞧瞧你能玩出什么花儿来!
次日,两条大画舫飘上莫愁湖。一条上是薛家叔侄俩陪着吴太太,另一条是小男子汉薛蝌陪着姐姐妹妹。两条船痛痛快快玩了一整个下午,日落时分才恋恋不舍回到岸边。
薛宝钗提着裙子蹬蹬蹬跑下船,又蹬蹬蹬跑上叔父哥哥的船,拉了拉薛二叔的衣袖:“二叔!我们方才想起一件事。”
薛二叔含笑道:“何事?”
“今儿单我们玩儿,茵娘姐姐和元姐姐都没来,似有些失礼。”薛宝钗一本正经道,“改明儿也该带她们来才是。”
薛蟠捏捏她的腮帮子:“你们三个顺便陪她们一道来,对不对?”
“对啊~~”宝钗理直气壮道,“不然呢?你们俩都有正经事要忙么。唯有我们替你们分忧了。我们怎么这么懂事啊真真难得。”
薛二叔似笑非笑瞧着薛蟠。薛蟠摊手:“关我什么事!脸皮厚是祖传的。”
遂定下过两日再次游湖,带茵娘元春一道。
回去之后才知道,今儿湖上虽平安无事,湖下却别有一番热闹。法静张子非其实都在薛蝌他们船上;想到对方是皇帝的人,薛蟠干脆烦请徽姨帮忙负责水下安保。那位十六没动声色的抓到了整整四只“水鬼”,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审问便悉数咬毒自尽了。十六甚为懊恼,特托薛宝钗跑到吴太太跟前去下钩子。薛蟠得知时十六已走了。那位兄台想着,吴太太少不得要同郝四商议,便赶去了昆明湖畔那小客栈。
待到十六回府已过三更。为了等他,薛蟠与小朱打西洋扑克消磨困意。徽姨在旁见了觉得有趣,凑过去要学。薛蟠遂干脆把法静喊过来,教他们打拖拉机。十六进门时,正看见他家高贵典雅的郡主娘娘怒不可遏,手抓一把纸牌、隔着茶几朝对面法静大师的光脑门子上连敲数下,还骂“笨不死你”,呆住了。
十六今儿在小客栈竟瞧了宗热闹。晚饭过后,郝氏便过去同族弟议事了。先是纳罕那四个人怎么好端端的失踪了,又商议过两日怎么能确保万无一失、凿开薛家的船,郝四怎么出手救薛家的小爷小姐,尤其是怎么救下贾大姑娘。救了人之后怎么说怎么做。
薛蟠听了他们商议的台词鄙夷道:“单凭这么些假大空的话就想哄骗走一个大姑娘?”
徽姨抬目瞧了瞧他,叹道:“谁能料到贾姑娘能有你这么一个表兄?赔罪也赔了、誓也起了、不纳妾也抢先提了、家底儿也亮了。到时候再掉上一筐子眼泪。若非之前你那些安排,这些足够了。”
薛蟠皱眉:“不至于吧。女孩子也太好骗了。”
徽姨似悲似叹:“十七八岁的年龄最信诺的。”
“额……也是。阅历只有那么多。”薛蟠有些心虚朝小朱望去;果然小朱瞪了他一眼。
不曾想方才十六听到的不止这些。郝氏走后,卖身葬父的那位竟跟郝四睡了,而且妖精打架闹腾得挺欢脱。扮作丫鬟的那位还有些嫉妒,立在上风处阴阳怪气的说了半日的风凉话。
众人大为惊讶,薛蟠吹了声口哨。正欲说笑,抬头看见十六面无表情坐在堂前,脑中猛然起了个念头,拍案而起。众人都看着他。薛蟠指着十六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十六和吴太太有些相似?”
大伙儿一愣。法静先道:“阿弥陀佛,师侄你什么时候瞎的?这两位……”
“不是,我指的不是容貌。”薛蟠打断道,“是……是味道。气场。感觉。你们细琢磨琢磨。他们的五官其实都长得不错,合在一起本该比现在更显眼些。明白我的意思么?就是强行平平无奇……额不对,应该是修炼出来的平平无奇。”他脑洞越来越大,思路也越来越流畅。“那两位表妹,一个卖身葬父、一个扮作丫鬟。那丫鬟竟然还由她表姐亲送去陪客人睡觉!就算没有感情……我跟元表妹其实也没什么感情,但看她出事我还是会难受。吴太太是一位有尊严的骄傲女性,怎么做得出来那事?作践表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在作践她自己。还有裘二叔家那个二房,淑妃娘娘嫡亲的侄女,竟然给一个芝麻大的小官当二房!她们自己都没有尊严的么?会不会,”他扫了眼屋中众人,“郝家的姑奶奶也好、小姐也好、表小姐也好……就如徽姨所言,满目皆美必是挑选出来的。”
徽姨皱眉道:“依着你的意思,她们不是亲生的?”
薛蟠点头:“我怀疑她们都是收养的。徽姨,裘二叔那个二房,可能正因为她成功嫁入景田候府,然后才成为了郝大姑奶奶。不然她可能就是个寻常的女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