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四章

话说贾琏向岳父王子腾借兵八百, 只花一日功夫便收拾干净了荣国府一众富得流油的豪奴, 顺便安排下自己的人手顶班。因实在太着急, 没功夫与贾母贾政等人商议, 他们爷俩自己就做主了。并开始盘查大库房。

盘库房并不难, 难的是东西与账目对不上, 也不知何时在何人手上没的。才刚盘了两间不大的库房便发觉二十几样物件失踪,当中有四样极贵重。满屋子男人议论纷纷出主意。张子非偷偷到贾母院中安慰一番林黛玉回来, 听了会子道:“不用这么麻烦。左不过三个去处:史太君私库、王夫人私库、豪奴手里。先把豪奴审了,再去两处私库瞧瞧便可。”

屋中默然数秒钟,贾赦嗤道:“那两位如何肯让人看她们的私库?怕是死都不肯。”

贾琏抚掌笑道:“老爷可还记得儿子曾说过, 最想借不明师父手下两个人, 张姑娘和法静大师。”

“阿弥陀佛。”薛蟠道, “史太君乃赦伯父高堂, 王夫人乃贫僧亲姨母。还望赦伯父给个面子, 莫要公然撕破脸皮,只静静的把东西搬回来便好。”

贾琏乃笑向贾赦讲述张子非法静在金陵是如何搭档的, 余瑞在旁好悬听成傻子。贾赦大笑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拍案道:“好!既这么着,我就给不明师父面子。只静静把东西搬回来便好。”

薛蟠道:“只是咱们这些都不擅审问。还是得跟舅舅借人。”

贾琏忙喊自己的心腹小厮昭儿。贾赦道:“我使人去。我欠亲家一个面子。”乃打发贴身长随往京营节度使衙门而去。

不多时,王子腾派了两个老吏模样的人过来。贾琏便将手中几个大管事交予他们, 自己和薛蟠张子非在隔壁听审,余瑞做笔录。老吏们连哄带吓, 三下五除二便撬开了管事们的嘴。

管事们虽也悄悄取过不少物什, 皆非最顶尖。寻常些的或是送人或是自家使或是卖了, 颇好的藏在外宅。荣国府库房里最难得的八十来样东西,二十几年前便陆续搬去了贾母私库;银钱她动得少,横竖都归她使。王夫人掌家时也取了二十几件好东西,银子贪墨极多。中间有贾琏生母陶氏执掌内宅的七八年,倒是秋毫无犯。薛蟠闻听登时往贾琏跟前竖起大拇指,贾琏不禁与有荣焉。

薛蟠不觉好奇,悄声打听贾琏母家。原来其外祖名叫陶远威,早年也曾官居正二品河南都指挥使司。后不知何故全家谪贬边境。如今早断了音讯,只知在辽东。

薛蟠眼角一跳:这套路好熟悉,跟梁廷瑞的遭遇一模一样。去的地方也好熟悉。乃思忖道:“端王旧年领兵去辽东打仗了,也不知打得如何。可巧贫僧与那边一位大商人夏东家有生意往来。不若同她打探打探?”

贾琏忙作揖道:“多谢贤弟。”乃抱怨道,“我们府上又不曾搬家,信总得来一封。我今年都二十岁了。”薛蟠瞧了他几眼,瞧得贾琏有些不自在。“贤弟?”

薛蟠斟酌半日道:“贫僧乃方外之人,且年轻不知世事,胡乱猜测不一定对……”

“行了行了。”贾琏摆手道,“跟我不用废这些话。你只说你怎么想的。”

薛蟠点头,正色道:“自古以来,储位更迭最易生事,趁机向官员下黑手也最便宜。既然你还活得这么滋润,可知令外祖八成与义忠亲王老千岁不相干。贬官贬得古怪,也许有人看上了他的官位,也许他得罪过人遭报复,也许某升官机会他要跟人家竞争。有一种罪叫做莫须有,有一种策叫做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陶家不联络你,也许边塞荒凉音讯不通,也许……”他顿了顿,“因为不知究竟谁在坑他们,又坑得那么狠厉,老将军恐怕连累你。”

“嘶……”贾琏不觉默然。

“再有。令堂大人看着像个不错的女子,比贫僧姨母和如今的大太太都强。她走得这么早,少不得有娘家谪贬、受到婆家各方压力、心情影响身体的缘故。你们大老爷是个混蛋,不可能有心思体贴妻子,这你总没法子否认。算起来显见是贾家欠了陶家的。”

贾琏思忖道:“你可知道我上头还有个哥哥,一病去了。他去后不久我母亲也去了。不知我哥哥怎么没的。”

“想多了,哪来的阴谋论。出嫁的女儿而已。”薛蟠摆手道,“贫僧以为,你哥哥的死未必有什么特殊缘故。凡长子长女死得早,贫僧都觉得没问题。因为他们多半体弱。你看你们府两房的长子都没保住,连先昭文孝太子也没了,那总是皇帝的嫡长子。所以说,女子怀孕的年岁不可太小,通常不应小于十八岁。”

贾琏连连点头:“原来如此。”他忽然想起一人,“那宝玉呢?”

“孕妇年纪太大了也会影响孩子健康。”薛蟠道,“不过贫僧觉得贾宝玉的体弱纯粹是让你们家老太君给惯的。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贾琏忙说:“我强出去他许多。我可是将门子弟。”

“说的就跟贾宝玉不是将门子弟一样。”薛蟠好笑道,“我舅舅也是武将好么?”贾琏跟着一笑,心下莫名对外祖家生出些亲近之意。

没费多少力气,豪奴们审问完毕。

天幕已黑,贾母醒了。贾赦爷俩忙得厉害,愣是没进去问安。贾蓉倒机灵,将如秀坊的伙计找到了几个,连昨日门口迎客的那位在内。贾政贾珍二人反复询问经过,奈何他们也只知道那么点子。

昨晚赵茵娘歇在梨香院,今晚不能再让林黛玉一个人过夜。横竖她胆儿大记性好,遂自己回去了。贾母忙喊了她到跟前,满面慈霭询问昨儿出去做了什么。贾政、贾珍、贾蓉都在座。

赵茵娘口齿伶俐,从买第一只香囊说起,一直说到薛大和尚将铺子里的旁人轰走独留了掌柜的。“然后他就让我去后面库房数数,数各色缎子各有多少匹。我还没数完呢,大和尚又喊我出去。一个护卫大叔给了我个烟花让我去外头放。放完接着数缎子。再后来子非姐姐就来带我逛街去,偏她什么都不给买真真小气。我俩吃了顿汤记饺子回的梨香院,天色已黑。然后子非姐姐就哄我睡觉。当时他们爷们一个没回来。”孩子一气儿说完,拿起茶盏仰脖子饮尽。

鸳鸯给她续上茶,贾母又问:“那个李叔是谁啊?”

“就是李叔啊。”

“你可知道他是谁?”

赵茵娘小眉毛微皱:“他是李~~叔~~!”

“额,你们家隔壁住的谁?”

“薛大和尚啊!”

贾母大惊:“如此说来,李叔与薛蟠住在一块儿?”

“不是!”赵茵娘摇头,“薛大和尚法静和尚住在一块儿。李叔是一个什么大人的手下,跟大和尚做生意的。听说好多钱呢!”

见也问不出别的来,兼不想得罪她那个有钱的叔父,贾母放赵茵娘上里屋找林黛玉去了。

屋中寂然。旁的下人站得远远的,唯鸳鸯一个立在贾母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贾蓉道:“如此看来,薛大叔和琏二叔起初也不知道李公公的身份。薛大叔那笔大生意……怕是圣人私下里跟他做的。”他顿了顿,微微垂头眼睛却愈发亮些,“老圣人想必不知情。”

贾珍思忖道:“单凭小孩子道听途说的几句话,无凭无据。”

又默然良久,贾母忽然说:“赵丫头在何处见到过那缎子?”

鸳鸯低声道:“老祖宗忘了,冬至节那日宫里头赏下来的。您还说那粉的娇艳、让给林姑娘做衣裳呢。算算也不过六七日罢了。小孩子本来记性好。”

贾母重重一叹:“这都是命。”乃摆手道,“天儿晚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我自想想。”三贾遂拜别而去。

而后数日平安无事。赵茵娘已哄好了林黛玉,两个小姑娘白天照常同三春宝玉玩儿,晚上照常拿魔杖对轰。贾琏照常领人盘大库房,薛蟠照常帮忙,贾赦照常头疼。贾母并没有气病,贾政王夫人等只瞧他们能怎样,大房新派上的管事们已开始管事。到了第七日头上,一长溜的大库房盘完了。张子非法静二人用罢午饭便在屋中酣眠。

掌灯之后,张子非换上夜行衣去贾母、王夫人院中踩了踩点,大略心中有数。时入四更天,张子非领着法静、几个斥候和五十多名精兵,正大光明的从梨香院出来,走西北夹道绕过贾琏院子直扑贾母后院。偶有看守门户不曾偷懒的婆子皆让法静一手刀催眠了。贾琏在梨香院堂屋来回踱步,余瑞陪坐;薛蟠觉海等人早跟周公比武去了。

只小半个时辰,众兵士便每人捧了一两件东西回来,撂下就走,心疼得贾琏直喊“轻些”。不多时他们又回来了,这回有些是几人抬着东西。领头的说,张子非让他们交给余瑞核查,而后马上去辅仁谕德院外的天井等着。说完便走。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夜行人全部归来。除去装贵重物件的盒子,张子非还顺手从王夫人私库中取了五千两金子和一叠银票。她道:“方才我瞟了眼账,你们二太太贪墨的数日已超过三十万两银子。账还没算完呢。这些先拿过来,多退少补。”

贾琏道:“还得算利息呢。”

张子非道:“算利息也成。有多的务必退给人家,不能白抢。”贾琏顿觉好笑。

余瑞清点东西,每件皆库房中被搬的,不多不少不差。最终算出来的王夫人欠下公帐的数目委实比张子非拿来的少,张子非当真悄然还了银票子。此为后话。

大库房虽盘完了,清账目还略差点子。贾赦心中有底,头疼遂好了。贾琏也想歇息会子。次日爷俩满面仁孝的上贾母院中请安去。

贾母冷冷的瞧了他们半日,道:“大库房盘完了?”

“完了。”贾琏道,“要紧的东西都在,孙儿就放心了。”

贾母心头一动,面上半分不显。“那赖大、周瑞都是怎么回事?”

贾琏道:“回老祖宗,他俩麻烦大着呢,早已送去官府了。除去偷了咱们府里的东西……”

贾母皱眉道:“怎么就成偷了?那缎子不是你媳妇赏给他媳妇的?”

“不干缎子的事。”贾琏道,“太上皇赐给我祖父的金镶玉如意,孙儿可不曾赏给他。难道老祖宗赏给他了?”

贾母大惊:“什么?!你不是说库房里要紧的东西都在?”

“回老祖宗,从赖大周瑞他们的外宅库房里把东西搬回来,故此都在。”

贾母倒吸了口冷气,良久才说:“都……在?”

贾琏心中早笑翻了几个个子。“都在。都搬回来了。”

贾母捏紧拐杖问道:“这是咱们家里的家事,岂能惊动官府?好生丢府里的颜面。快去把人领回来。”

贾琏忙说:“回老祖宗,这些恶奴不止偷了库房的东西。赖大拿着咱们家的名头在外头包揽诉讼官司,周瑞放印子钱险些逼死人命,吴新登强霸了一个瘸子的女儿、那瘸子正四处告状呢。其余个个身上都有官司,一个干净的都没有。这还不算,上个月何贵为帮他弟弟抢人家田地,打伤了城西的一位老汉,老汉这会子还翻不了身。谁知人家侄子竟是御林军护卫、圣人跟前的红人!已四处寻找何贵多日了。孙儿费尽力气也没撇清楚,好悬让人家抓走。多亏了不明、法静两位高僧相劝,御林军几位大爷才信了我。”

贾母霎时呆若泥雕木塑。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才又问:“那个姓李的掌案是何人?”

贾琏忙说:“孙儿只在金陵见过他一回,说是别处一个官宦的家仆。不明师父当时也是头一次见他,没想到他是宫里头的人。”

贾母这会子心中甚乱,乃摆摆手道:“罢了,你们先去吧。”

“是。”

眼看他二人没了影子,贾母急忙喊鸳鸯扶她去小库房寻东西。

而后不出半个时辰贾母便病了——她留给宝玉娶亲的要紧东西无端失了踪迹。一不能报官、二不能让儿孙们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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