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邓贵人失了孩子, 宫中查得轰轰烈烈。
三天后,阮贵人领着十皇子、带着重礼去求见梅容嫔。容嫔有些纳罕,门外的嬷嬷随口说九皇子让戴权公公抱到大明宫去了。才刚说了几句客套话, 十皇子忽然跪下。
小小的孩子口齿清晰。“父皇久病,半年起不得床。儿臣心急如焚,无奈年纪尚小、兼不通医理, 帮不上父皇。愿亲身入道门,替父皇祈福消灾。”容嫔大惊。这孩子说完便看了看母亲,他母亲含笑点头。十皇子脸上绽出个可爱笑容。
阮贵人让手下嬷嬷将孩子带出去,梅容嫔也让身边奴才撤下。二人静坐了会子。
容嫔业已猜出根由。这几年宫中不见皇子,连生了三位公主。两名孕妇很难都是皇子。若如此,十皇子铁定要被盯上。乃轻声道:“天子鸿福, 也许两位都是男胎。”
阮贵人摇摇头。“纵然两位都是男胎,我儿也愿意出家入道。三岁看老,他这性子就不是上朝堂那块料。”又惨笑道,“我比不得娘娘, 有圣人护着你。自打入得宫来, 每一步都踩着自己的血。大高玄观虽说清静, 也安全。就算那两个都是皇子……一个有名分一个有重臣、可谓势均力敌, 多半会先朝第三个出手。我比不得梅娘娘,熬不到她们打完。”
容嫔沉吟许久:“邓贵人, 依你看是谁做的。”
阮贵人苦笑。“我等了三天见没查出端倪,就知道永远查不出来的。”
“哦?”
“宫中手段从前朝传至今日, 几百年积累下来也就那么些,一天足够查了。除非人家想到了早先从没人想到的招数, 再查三年也无用。可得利之人太多, 故此九成不了了之。”
“最后那句我没听明白。”
“邓贵人小产, 犹如二桃杀三士,逼得周吴血刃相见。另两位都有六七个月了。时间不等人,急则易出错。除了我这个身后空荡荡的女人,哪位皇子母家不欢喜?纵然自家本事平平,有皇子便有招牌、多的是人想赌一把。朝廷早已党派林立,借此做文章还不定弄出什么来。真相糊涂着,他们引风吹火、含血喷人就能方便许多。必不约而同拦阻。”
嫔点头:“原来如此。我却想不到这么多。”
阮贵人羡慕道:“娘娘哪里用得着想,自有圣人帮你想。”
容嫔嫣然一笑。
阮贵人怔怔的看着她,半晌叹道:“早先我年轻不懂事,使尽了法子跟娘娘争。到这会子才知道为何争娘娘不过。”
容嫔偏头:“为何?”
“九皇子比我那小子还大,娘娘美貌依然压过整座后宫。”阮贵人自嘲道,“自打十小子投胎,我自己都嫌自己丑。”
容嫔又灿烂一笑。阮贵人恭敬说了些奉承话告辞而去,屏风随即后头闪出一位老太监。
容嫔端坐良久。“她为何来见我。”
老太监道:“见主子犹如见圣人。不然她只能去见皇后。皇后岂能答应?万一两个都是公主呢?”
又想了会子,容嫔问道:“我帮她么?”
老太监笑道:“自然帮她。主子,转过年去八皇子就该十岁了。他舅舅虽读书平平,听说颇为能干。捐个外地的官儿、或是额外赐个六部主事,显出皇恩浩荡便好。万一两个都是公主呢?”
容嫔呼吸骤深。不错,小皇子少一个算一个。
不多时戴权送九皇子回来,好生夸赞了一回。原来圣人这些日子谁都不高兴见,唯有看见九皇子才舒坦几分。九皇子遂每日都去陪父皇玩儿。容嫔趁机回了阮贵人之事。戴权一愣。
容嫔知道老戴忠心,事无巨细不会瞒圣人半分。乃叹道:“我好赖有个不成器的兄弟当摆设,弟媳妇也渐渐能管住他。阮妹妹进退维谷,三岁小儿持金过市。想当年她初进宫时,那不也是又聪明又可人的?字儿也写得好,琴也弹得好,还会作诗。我羡慕极了,只觉得她是凤凰头上的牡丹花、我只是地里头胡乱长出来的野蒲公英。我们俩还好过一阵子。如今……可怜见的。”
戴权点点头:“老奴明白了。”含笑道,“蒲公英清热解毒、清肝明目,本是极好的花儿。”
“公公见笑。”
回到大明宫,戴权果然一五一十回给皇帝。此事麻烦在于,周吴二位死死盯着孕妇们,只因满宫皆知后头谁都不能再得龙种,戳皇帝肺管子。故此戴权避重就轻,将阮贵人之艰难换个说法。她自打生了十皇子、
满脸横肉就没消下去过,再难得圣宠。乃道:“阮娘娘进宫前便已加入锦衣卫,朝野皆知。如此不会有人起拥十皇子的念头。”不等皇帝细想,老太监又感慨,“容嫔娘娘倒是顾念旧情。早年阮贵人待她也没安多少好心。”
皇帝心下果然舒服几分。“她虽没个好老子好兄弟,心地良善质朴、与旁人不同。”
下午,戴权亲自传旨,让阮贵人和十皇子入大高玄观修行祈福。阮贵人千恩万谢泪如雨下。送走老戴时,一位嬷嬷含笑朝阮贵人轻轻点头。
消息不胫而走。邓贵人硬撑着从炕上爬起来求见皇后。说自己眼看宫中热热闹闹预备过年,早已心如死灰,愿与阮贵人做伴儿去。周皇后见她面呈菜色、眼神无光,长叹一声。遂派心腹宫娥前往大明宫求见戴公公。
像邓贵人这样因没了孩子失魂落魄的女人宫里头多了去,十个有十个熬不过两年、或死或疯。大高玄观中亦有许多,却能一心修行、长命百岁。纵然是为着积德,戴权也愿意相助,何况邓贵人的祖父官居高位。此事遂轻松得成。
邓贵人白天才刚叩谢完圣上隆恩,夜里又见到了忠顺王府那位太监。
太监含笑道:“不曾想贵人这般刚毅,奴才敬佩。借阮贵人东风,咱们的事儿已好办许多。还有件事告诉贵人。上回给贵人写信的那位公子三天前已搭上一艘顺风船离开京城。那船要去金陵,他也大抵会先跟到金陵再作打算。”
邓贵人念了一声佛。
“他尚且不知道贵人进宫是做贵人的,多半还以为你是宫娥或女官。”太监微微垂头,眼观鼻鼻观心。“是事先告诉他真相,还是等贵人出去自己告诉他,还是瞒下此事,皆由贵人自己定夺。”
邓贵人毫不迟疑道:“烦劳贵主告诉他,多谢。”
“是。”
“贵主可还有话。”
太监微笑道:“贵人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主子说她很喜欢你。来日得了自由,盼你能好生做一番事业。”
邓贵人略惊诧——她一直以为对方必有所要求。沉思片刻道:“贵主是女人。”
太监不答话,躬身行礼告辞。
此事飞快传到江南。薛蟠一眼溜过鸽信,直从椅子上弹了
起来。“卧槽卧槽卧槽!”
小朱横了他一眼:“作甚。没见过世面似的。”
“我要去扬州。”
“站住!说清楚。”
薛蟠笑嘻嘻叉手:“我挑拨了婉太嫔,劝说她把阮贵人和十皇子通过大高玄观弄出来。”
小朱皱眉摇头:“竟然是你惹出来的。”
“既然大家都有同样的目的,我去找婉太嫔联手。”
小朱看了他半日:“联手?”
薛蟠眨眨眼:“啊?不是么?”
“你何时劝的婉太嫔?”
“那谁记得。两三年总有。”
“可知婉太嫔已经预备了两三年。”小朱往身后沙发上一靠,“好容易熬到机会、项目收尾,半路上忽然冒出个邓贵人。婉太嫔会如何?”
“如何?”
“难不成她会顺手将邓贵人一并带走?”
“……”婉太嫔肯定会把邓贵人宰了,再顺手利用一下尸体。
小朱吃了口茶:“我去。你都跟那位说了些什么?”
薛蟠使劲儿回想自己当年撺掇婉太嫔的话,最末问道:“额,三当家拿什么身份去。”
“三当家。”小朱站起身,“四当家才刚回来几天?舟车劳顿风尘辛苦,歇息去吧。”
薛蟠看着他大步出门好不茫然,转身跑到小西院跟朱婶打听她侄子怎么忽然很勤快似的?这大过年的,依着平素的德行他还不得赶紧溜到隔壁躲懒去?
朱婶叹道:“不明师父,这两年你委实辛苦得紧,行动便离家大半年,旧年过年都在京城。前儿你母亲婶娘还抱怨呢。”
薛蟠愈发闹不明白了。“朱大爷会把她俩的话放在心上?”哪儿跟哪儿。
偏朱婶又问:“林大姑娘何时回来?”
薛蟠掐掐手指头:“就这一两天了。”
林黛玉当然不可能在琼州过年。因离开扬州时乃十三张子非陪她同登船,来日也需同回去。故此黛玉和十三先到金陵,与张子非会合后再回扬州。
张子非早已先送一位向老将军去嵩山绿竹山庄,稍作安顿赶回金陵。另一位老向暂留海岛呆到腊月,拿完穆老头手下送的盐布和年货后才动身。顺便告诉送东西的大叔,岛上如今有许多东西,使不完。下回三月再来,只要盐不要布。老穆和严先生已迁去琼
州,那位大叔也没处请示,只得答应。原始人穆旺财——如今正在栖霞寺逐渐学习城市常识。
那头小朱换身衣裳,先去忠顺王府讨要了块腰牌。跳上马出门,一径往扬州走了。
婉太嫔依然住在法海寺。这日悠然剪花吃茶,忽有人报说来了位书生、手持忠顺王府的信物。婉太嫔一愣:忠顺王府那两位主子打心眼里瞧不上她,从不直接与她往来,就算有事也是打发不明和尚出面。沉思片刻命请进来。
小朱进门行礼,双眼冰凉,皮笑肉不笑道:“如今虽是腊月,江南花事不减,红梅白梅腊梅皆开了许多。贵寺不远处便是瘦西湖,湖水清莹如春。不知李夫人可有闲心与晚生同游一遭?画舫早已备下了。”
婉太嫔大惊。看这架势,像是自己得罪了谁、要兴师问罪似的。仔细回想,近日还真没干什么。就算想干也干不了。上回稍微利用一把林黛玉,被人家后妈好一顿修理,在整个扬州寸步难行。
薛蟠的馊主意她早都尝试过。奈何十皇子颇聪明,阮贵人野心尚在、不肯听话。这半年来紫禁城风云变幻,阮贵人心下动摇。直至眼看要保不住儿子,终于害怕了,才答应离宫的。
自打卢慧安从大高玄观逃跑,那地方戒备比早先森严了十倍不止。想带两个大活人离开,其中一位还是正经皇子,实在不容易。就算逃出来,想躲过朝廷追寻也是难事。扬州地界婉太嫔熟络,藏人方便。可若得罪了忠顺王府……人家不是地头蛇,是地头龙。
念及于此,婉太嫔不免顾虑重重,底气也弱上几分。忙去里头换了身素净衣裳。因告诉心腹嬷嬷:“莫担心,想必是误会。”这嬷嬷还真不担心,只含笑恭送主子——她主子本是宫中出来的,最不怕被什么皇帝、太后、皇后责备。
小朱预备的画舫大得很,甲板上立着两行青衣青帽的彪形大汉,船楼角银风铃叮当作响。窗帘门帘皆使大红猩猩毡。打量几眼,婉太嫔推测船上坐着忠顺王爷本尊。乃回身吩咐护卫不用跟着,跟着也上不去,只身随小朱上了船。
二人走入船楼不久,画舫离开小码头往湖中游去。
静坐半晌,迟迟不见忠顺王爷出来。
婉太嫔只泰然吃茶。小朱忽然笑了,起身作了个深揖:“方才吓唬了李夫人一阵子,晚生赔个不是。”
婉太嫔挑眉:“朱先生何意?”
“王爷不在船上。”小朱道,“是晚生狐假虎威。”
“哦?”
“李夫人身边缺什么都不缺翅子窑鹰爪孙。如此能将他们悉数过滤掉。”小朱微笑道,“夫人想必知道,我们王爷也做着绿林买卖。晚生的差事便在那一处,想托夫人帮个忙,价钱好商量。”
婉太嫔吃了口茶:“好大的胆子。王爷可知道么?”
小朱依然微笑:“这么小的小事,就不用惊动大、当、家了。”
婉太嫔细看他几眼:“且说来我听听。”
小朱再行一礼,眼中露出几丝威胁。“阮贵人和十皇子为了替今上祈福,欲往大高玄观出家,这会子大概已经收拾好行李了。有位邓贵人同去。这位八字吉利,最旺夫家。晚生虽不信,信的人多了去。烦劳夫人顺手把她也捞出来。要囫囵活的、能嫁人那种。夫人放心,您老的打算,晚生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