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知道司徒暄必来骚扰, 到没想到这么早。郑酥儿那案子搁置后第二天一大早, 天还没全亮, 三爷便来了。薛蟠他们头天晚上议事到颇晚, 整个院子的人都起不来。偏不能白白撂着王爷的儿子不管, 余瑞不敢出去、恐怕被人认出来, 遂唯有薛大和尚一人套上大袄强顶着黑眼圈迷迷瞪瞪爬了出来,走路一摇三晃。
“阿弥陀佛, 三爷好早。”薛蟠对着他打了个哈欠。
司徒暄皱眉道:“你们和尚不是起得早么?”
薛蟠抹了抹眉眼依然倦怠,干脆双拳遮面揉几下。“昨晚没睡好,故此没精神。三爷你先等等, 贫僧饿的慌。”乃命人取了馒头米粥过来。“对了, 去个人喊贾琏。嗯, 再去个人喊孙溧。”
司徒暄本是黑着脸进来的, 闻言不觉嘴角含笑。“喊他俩作甚。”
“对不住, 贫僧实在撑不开眼皮子。让贾琏陪着你说话儿,贫僧好进屋补会子觉。孙溧离得远, 等他来了再议正经事不迟。”
司徒暄横了他一眼:“我就该知道你这和尚嘴里没什么好话。”
一时贾琏过来, 薛蟠真的把司徒暄甩给他自己歇着去了。直到孙溧来了才有人将他唤醒。薛蟠出来一瞧,法静竟也在堂前坐着,且兴致勃勃跟司徒暄说佛法。薛蟠念了声佛算是跟大伙儿打了个招呼。方才他没吃多少东西。横竖法静还在说话, 便趁机又吃了两个馒头。
胃里满足了,薛蟠拍手道:“师叔, 暂停暂停。”法静真就停了。
薛蟠先说了昨晚的推测, 惊得司徒暄眉头拧成一个节, 良久才踌躇道:“她竟当真对父王有情么……倒小瞧了她。”
薛蟠愁道:“孙施主不过是个举子,连会试都还没考呢。司徒施主乃王爷之子,来押运粮草的。此二人什么相干?偏郑酥儿已死。贫僧怎么都想不出她能拐弯抹角对孙施主说什么、以至于孙施主会给司徒施主传信去。说得太直接定不可能。她终究属锦衣卫,而且身边跟了一个监视者。孙施主,你们士子儒生在什么情况下会贸然去找司徒施主这样身份的人?”
孙溧思忖道:“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我等不愿意在大比之前攀附权贵,除非有关国运民生。”
“国运民生也轮不到王爷的儿子管。圣人又不是没儿子。”薛蟠摸着脑门眉头紧锁。
孙溧看了看他们,说起他昨日在郑酥儿送他的一本书中发现一张笺子。他道:“说来奇怪,竟不是她平素的字迹,乃是馆阁体。写的是‘乡关路远,不知家处’八个字,偏署名是她。”
“不奇怪。”薛蟠垂目道,“她乃托付你后事。”众人一惊。“她保不齐猜到自己活不了几日,也对王清清起了疑心。因没有旁人可指望,倘若她有个万一,唯盼你这个朋友帮她把财产送给家人。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家在何处,所以你还得去帮她找。”他叹道,“只是她留在弄月阁的身份来历未必真啊……锦衣卫什么的太神秘了。”
不待众人回过神来,薛蟠又接着问孙溧他与郑酥儿最后一次见面时说了什么。孙溧想了想道:“说的是我们孙家的郡望,一个个依序谈古论今。彼时我还不知道她也姓孙,她半分没透露。”
薛蟠道:“那么依着她的原计划,她没的那天很可能会顺着这个话题往下了。难道她是看姓氏挑上孙施主勾搭的么?孙家的郡望有什么新闻?中秋节……三爷可否打发人去府里取从八月、不,七月至今的邸报来?”
贾琏忙说:“我那儿就有邸报。”
“咦?”薛蟠纳罕道,“你还看邸报么?”
法静可算找着话头子了。“你不知道?你这个大舅子怎么当的?亏了你还日日同阿琏在一处……”
“您老先等等!”薛蟠打了个哆嗦,“您老叫他什么?”
“阿琏。”法静抱着胳膊道,“大惊小怪作甚。茵娘不也叫林姑娘阿玉。贫僧等可不跟你似的,成日家张施主李施主的分生的紧,或是赵先生王先生别扭的紧。师侄啊不是贫僧说你。你委实装模作样得有些过了。大伙儿日夜呆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
薛蟠合十:“阿弥陀佛贫僧知道了。师叔大人能不能跳过扯淡直接讲贾琏和邸报不得不说的二三事,麻烦您了谢谢。”
法静立时转了话题:“阿琏从金陵时便开始寻陈知府借邸报看了,连替林夫人办丧事那阵子也没拉下,如今愈发不在话下。朝中大事他皆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师侄,你莫总拿老眼光看人,早晚有的你亏吃。”司徒暄不觉含笑看了贾琏一眼。
“我去!”薛蟠龇了龇牙。原著印象太深了,没想到这哥们认真起来还挺实在的。“看不出来啊琏二哥哥!”他竖起大拇指,“非当日吴下阿蒙,小弟佩服。”
贾琏得意拱手:“哪里哪里,不过些许小事罢了。”
偏这会子,有个小厮出来向薛蟠道:“张姑娘请师父过去片刻,很快回来。”
薛蟠忙告了个罪进去。众人皆戏谑而视,司徒暄也不在意。原来张子非、小朱、余瑞几个都在隔壁耳房偷听。余瑞乃低声道:“师父,孙氏郡望乐安郡多灾。我曾任过齐东县令,黄河几乎年年泛滥,不论官员百姓皆束手无策。”薛蟠点头而出。
却听贾琏正在背诵些近年几处孙氏郡望之官员更迭。薛蟠忙说:“且不论这些。灾祸如何?”
贾琏道:“皆无事。”
薛蟠一愣:“无事?乐安郡一带也无事?贫僧若没记错,山东不是行动便闹旱涝两灾的么。几乎年年有灾民过江南来乞讨。”
贾琏道:“如今我朝没设乐安郡了,横竖齐东县无事。”
薛蟠眉头一拧:“你确定?没记错?”
司徒暄道:“齐东县这些年河堤大治,委实无事。这两日我便要去那边取粮。”
薛蟠猛然打了个哆嗦:“阿弥陀佛!”脑中如闪过一道电光似的。“司徒施主何时去?”
司徒暄道:“本来明日就要过去的。昨儿出了那事,我心气不顺,又想来见见师父,耽搁几日再去不迟。”
“你先等等!”薛蟠比了个停止的手势,顺手拉起一旁的法静出了屋子。二人立在廊下,薛蟠附耳嘀咕,烦劳他上盘螺巷东头瘸子饼铺给蒋二郎传话。“十万火急,拜托师叔快些赶去,也让蒋二郎快些打听。”法静点头,出去拉马了。
待回到堂屋,司徒暄眯眼看着薛蟠:“何事?”
“目前尚且不知,须等消息。”薛蟠道,“敢问司徒施主拢共要去几处取粮?”
司徒暄笑道:“我们这趟打仗的底细师父也知道,不过是耍个样子罢了。只去三处,取的粮也不多。师父可有兴致同去?只是过年必回不来京城。”乃双目看着薛蟠隐露期盼。
薛蟠皱眉道:“看情况,说不定贫僧委实得同你走一趟。”司徒暄微怔了一瞬。
贾琏大惊:“啊?你不在京中过年?”
薛蟠心绪不宁,摆摆手。乃合十静思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旁人皆不则声。他吃了口茶才要说话,忽听外头冒出法静的大嗓门喊道:“师侄师侄,你快出来。”
“哈?您老还没走?”薛蟠忙行了个礼,撇下屋中客人便走。
却见法静立在梨香院靠后街的门口招手:“快来快来!”薛蟠跑出门去,正要念叨他太磨叽,赫然看见门边靠着一个人。宝蓝色的锦衣鸦青色大氅,正是琉璃燕子蒋二郎。法静挤眉弄眼,“贫僧才刚到街口便遇上他了。你说巧不巧?你想问的那事儿,他正好打听了要来告诉你。你们俩何时这么心有灵犀的?”
薛蟠骤然有种极坏的预感,浑身一颤,上前合十行礼。他正要开口,蒋二郎先说:“酥儿前几日跟我念叨,山东河北两省今年又涝了。水虽算不得极大,百姓依然惨的紧。师父昨晚说,她这事儿牵扯极广。她是锦衣卫,你又显见与一群贵人有往来。我想起她的话,遂略去道上寻可靠的人打听了会子。听说有几处灾得不轻。人没死什么,庄稼颗粒无收。灾民多去四处乞讨活命,还留在家乡的如今都靠几个县令偷偷开仓放粮,并有当地的富户救济。只等撑过残冬,开春再种田。朝廷上下皆瞒得严严实实的,听说连皇上都不知道。”
薛蟠听罢只觉浑身浸透了雪水一般,里里外外冻如冰窟。半晌,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果然是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贫僧从没想过人能恶到如此地步。”他乃整整衣裳面朝西边跪下,含泪磕了三个头。“孙小娥女菩萨,你放心。贫僧定不让你白死。你想拦阻的那件事,贫僧替你完成。你这样的人,必能在佛祖身边修行三百年,直接转世到现代。”
站起身来,蒋二郎与法静皆沉着眼盯着他。薛蟠摇摇头长叹一声,转身要回院子。蒋二郎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酥儿她?”
薛蟠正色道:“她这一世积的功德,胜过别人十世修行。不需要任何人替她超度,我们够不上。”乃抬步走了。法静随手拴了马跟进去,蒋二郎也径直跟了进去。
三人前后脚进入堂屋,司徒暄见两个和尚并一个男人皆神色肃然,不觉站了起来:“师父可是想明白了?”
薛蟠乃合十行礼道:“请司徒施主务必得到孙小娥施主的尸身,不惜千金厚葬之。她救了你全家的性命,说不定最先救你的性命。”司徒暄大惊。薛蟠抬目凝视司徒暄,“施主要去取军中粮草之处,想必皆在黄河边上、居于山东河北两省。”
司徒暄半晌才说:“不错。”
“今年并非如邸报所言无灾。黄河有涝,山东河北多处颗粒无收。灾民皆靠几个有良心的县令偷偷开仓救济。”薛蟠嘴角噙出一丝冷笑,“司徒施主可知你要去取什么粮食?”
司徒暄大惊:“你是说,我取不到粮?”
“非也,你必能取到粮!”薛蟠闭了眼,“你要取的是军粮!想要多少都能取到。莫忘了,邸报上说,今年无灾。”
司徒暄霎时呆立。良久,“扑通——砰!”他跌坐下去没坐着椅子,直坐于地上;椅子却被他碰翻倒了。
孙溧此时方回过神来,失声喊道:“怎么可能!”茫然片刻摇头道,“不可能!决计不可能!”
贾琏尤不明所以,拉了薛蟠一把,低声道:“和尚,怎么回事?”没人搭理他。偏此时屋中气氛凝重,他不敢再问,遂东张西望。
蒋二郎嗤道:“那位爷们还不明白?官府老爷们为着颜面好看,没上报朝廷有灾。如今灾民皆靠县令私自散粮救济活命。若军中要取粮自然紧着军中起。县里的粮食只得那么多,当作军粮运走了百姓吃什么?这大过年的还不定饿死多少,吃不饱的也不定冻死多少。真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贾琏实在还是个小白,怔了片刻忙说:“既如此,为何要去受灾处取粮?去别处取岂不好?”
薛蟠冷笑道:“所以说,灾民暴动把司徒施主生吞活撕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司徒暄瘫倒在地早已冷得五脏俱冰。他哪里不知道下头是什么样子?说不定三处县令连灾民都不会让他看见一个,就硬着头皮堆得满满的粮食让他运走。灾民以为死中求生,不想转头又是一个死,比最初就死还狠厉些。偏他老子打的委实是扯淡仗。河北山东离京城最近也最要紧。若因为这个害得三地灾民饿死,端王的民心就算彻底失尽、不论如何也得不了江山了。等老头子一死、四叔拿稳了兵权,自家上下便是三叔家的下场、连条狗都活不了。
“且慢!”贾琏喊道,“孙小娥不是锦衣卫吗?她都知道了,那为何……”他不敢说下去。
薛蟠定定的道:“不知缘故。贫僧也懒得去猜缘故。锦衣卫捏在老圣人手里,牢牢的。横竖不论司徒施主还是他父亲,还是他皇帝四叔,还是灾民,还是文武百官,皆老圣人手中棋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乃指着地下的司徒暄咬牙骂道,“草你家十八辈祖宗!”一语未了,滚下泪来。
法静双手合十,大声念起金刚经。
良久,司徒暄眼中已亦泪如泉涌。“草他十八辈祖宗!”
隔壁耳房,张子非早淌成泪人,亦攥紧了拳头:“草你司徒家十八辈祖宗!”
唯有小朱冷哼一声:“我才不草司徒家那些糟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