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薛蟠的模样, 张子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要紧事。起初她没大在意。过了会子便看薛东家满头冒冷汗,不觉皱眉。偏薛蟠慢慢移目看向自己,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张子非性子利落,道:“有什么话想说?”
薛蟠深吸两口气, 斟酌了半日词语才说:“那个……子非啊,我刚才有种神奇的联想,但仅仅只是联想而已。本应当查清楚再跟你说。不过我刚才想到, 如果、万一、凑巧被我猜中了, 那有件事就得赶紧办、早半日都是好的。当然也可能完全不着边际, 纯粹是我想多了。”
张子非不觉肃然。“你说。”
薛蟠竖起两个巴掌:“纯属猜想, 毫无证据。”
“我知道了。”张子非已察觉到此事不小,屏息凝神。“你说吧。”
薛蟠又深呼吸了几次,方低声缓缓将自己所猜说了出来。
张子非听罢面白如纸、双手捏紧了长几沿。忽听“卡啦”一声,她竟把长几上的边条掰下来了。
薛蟠乃道:“沈家和张家皆寻常百姓, 略一套话便知道真相。若是我想象力太过丰富便罢了。若是真的……”
“若是真的。”张子非轻声道,“我母亲还在沈家。”
“若是真的你自己处置。你想怎样大家都支持你。还有就是你今晚不能动身。哪怕睁着眼睛干坐一夜也必须等天亮再走,没的商量。”
“……明白。”张子非道, “我不会为着没影子的事儿夜半跑马。”
薛蟠点头:“我们几个人里头,你天性最冷静。稍微躺一躺, 天很快就亮了。”遂喊来下人, 领她去客房。
次日一早, 薛蟠起来没见张子非, 心中一跳。忙跑去她客房, 只见门虚掩着, 床铺没动。张女侠终究还是连夜走了。乃跺了跺脚:“本想给她出个把馊主意的。”
忠顺王府那一家子昨儿想必研究到极晚,中午才起来。薛蟠见他们姐弟俩较之从前亲和了好几分,暗暗安心。午饭过后,他便打听沈小哥念书的私塾可查出眉目了没有。
原来徽姨的人早已查到,那私塾的教书先生在帮人记暗账。偏盯了多日愣是不知道人家怎么把账目送到他手上的。趁着无人时悄悄誊录了那些账出来,看来看去也猜不出记的是什么生意。事儿算查明了一小半,陷入僵局。
薛蟠想了想道:“我猜测一下。那个屠狗小姐在郝家内部地位挺高。她亲自过去,大约是查什么大生意的账目。那大生意么,可能是走私海货。”
徽姨挑眉:“怎么猜的。”
“那儿有举国最好的天然港口。作为商贾,假若我要去松江府做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必然是走私海货。”不然简直对不起大上海!“再者,走私海货利润极大。”身为二王爷走私链上的一环,贫僧躬行实践、清清楚楚。“皇帝很缺钱。而正规渠道上收的关税经过各处官吏层层盘剥,落入国库的没多少,还不如他自己干。再说,私库和官库终究是两回事。有皇帝本尊当后盾,官府也查不了哇!”
明二舅心情奇好,笑吟吟拍了下薛蟠的脑袋:“有理。就依着走私海货查去!倒着查比顺着查容易。我出去逛会子。”
徽姨脸儿一沉:“你去哪儿逛?”
明二舅一面往外走一面说:“庄子里还有个柳湘芝呢。我再审审。”
徽姨微愠,直瞪着她弟弟走没了影子。薛蟠看她老人家心情不好,忙说:“我去查铺子。”拔腿就溜。
数日后,薛蟠收到了张子非使人快马传来的长信。
当日她连夜赶去松江府。幼年离家时她已有四五岁了,知道张家在哪儿。这两年也曾因为公事回过故土,却是诚心避开了自家左近。赶了一夜一天的路、换了三匹马赶到松江,日头已渐渐西坠。她忽然心下慌张、不敢立时就去,牵着马立在街头徘徊不定。有个卖酱菜的老头儿正在左近收摊子,问她可有难处。张子非竟说不出话来。
老头儿道:“天要黑了,这会子又冷。你一个小囡囡若没地方可去,不若上我们家暂住一宿。”
其实拐过两个路口便有薛家的大铺子,掌柜的认得张子非。偏她鬼使神差的掉下泪来,跟着老头儿走了。
这户人家只有老两口。老婆子见老伴领回来个小姑娘,又看她失了魂似的,也没多问。张罗着多添两个菜,还去街坊家借了个鸡蛋。张子非便浑浑噩噩的在别人家混着住下。大约是累极了,那晚上睡的极安生。次日早上,老婆子替老伴和客人预备好了稠粥,粥都熬出粥油来了。
吃罢早饭,老婆子道:“你这孩子显见有难处。我们若帮的上,你只管说。”
张子非轻轻摇头,又点头道:“多谢老妈妈。你们已经帮上了。”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一时老头儿出摊去,张子非已恢复如常。乃像老婆子拜别。老婆子拉了她的手道:“若有事儿只管再来。”
张子非微笑道:“好。”
她遂拍马出门,先寻到沈小哥念书的私塾。略向周遭邻里套个话,拿到了沈家的住址,径直找过去。
立在沈家大门外她便知道,自己年幼时来过此处。石阶小巷、白墙青瓦,砖雕的如意门乌木的格子窗。除去院中高出墙的两株黄杨树较之从前高了些,连门口挂的灯笼都是依稀见过的模样。她想了想,把马拉去稍远处拴着,只身悄然从后墙翻入。
沈家之状,红芳闲聊时早已说过。见子非姐姐喜欢她,红芳曾求过给她哥哥报个信。张子非没答应。如今他们在暗、沈小哥的私塾先生在明,查起来方便许多。她怕惊动了郝家。
沈家是开酒坊的,家境殷实。宅子不小,三进三出。主院自然住的是老两口。东院沈老三全家,西院沈大沈二挤着住。大房的一位姑奶奶夫死无子,婆家以命硬为由赶了她回娘家。疯了的大张氏原本住在东院。因恐怕沈小哥被母亲惊扰、不能安生念书,沈老婆子特将她换到主院的西厢房住去。
人少院落空,极便宜张子非转悠。她先循着人声寻到了厨房,正遇上两位伯母预备午饭,并悄声议论家中事务。张子非皱眉。远近无旁人,她们声音这么小作甚。只怕平素日子不大好过。细听片刻才知道,合着他们家倒买了个丫鬟!原来早先沈小哥是由红芳和她母亲服侍的。自打红芳走了,她母亲便如失魂一般什么事都做不好,转头又病了,如今已卧床三四个月。没奈何,只好买个丫鬟;又命那守寡的堂姐也过去照料。
一个伯母抱怨道:“老三媳妇究竟真病假病。那疯子本是三房的累赘,素来皆由三房收拾。如今倒要咱们俩收拾。每日家这么许多事都忙不过来。”
另一个伯母接口道:“可不是!单单这么大的院子都够打扫的。”
前头那个道:“疯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好也不见死。”
后头那个忙念佛道:“你要死啊!那是大哥儿的亲娘、沈家的恩人!老妖婆听见了看不整死你。”
前头那个竟带了哭腔:“整死也罢了。横竖这些家当早晚都是她孙子的。你可知道前儿那贱丫头说什么?等她家大少爷中了秀才,把我轰出沈家!”
后头这个原本剁着菜呢,忙放下刀手忙脚乱的安慰。
张子非已听不下去了,心中百味杂陈。又暗自冷笑。丫鬟如此,沈小哥只怕全然不像红芳所言的那么好。才刚走离三四步,耳听哭的那伯母大声道:“我就是一头碰死,也不出沈家的大门!”
事到如今已不用问了,偷龙转凤的主意必是沈老婆子所出无疑。张家一家子渔民,哪里有这么大胆子。张子非立在墙后深呼吸十余次,定下神来,朝主院大步走去。
这会子是白天,沈家的爷们悉数上作坊铺子去了。院中无人,西厢房中有声音传出。张子非那心犹如被揪了一把,忙闪身去窗外窥视。窗户没关,只见屋中一应物什尚且齐整,有个二十来岁、容貌娟秀的女子正对着床铺柔声说话儿。床帘子垂下,里头隐约有个人影。侧耳细听,那女子在劝床上之人换衣裳给她洗去。张子非将鼻子伸近闻了闻,屋内没有怪味,想来平素还算干净,不觉轻轻点头。
忽听有妇人大喊“花囡花囡”,声如铜锣。张子非忙往屋后避去。只见那女子匆匆跑出。一个老婆子头发花白、腰背挺直、趾高气昂的从主屋走了出来,吼道:“你又偷什么懒!”
那花囡道:“祖母,今儿难得日头好,我正让大三婶换衣裳好洗呢。”
老婆子皱眉道:“那些事自有你母亲和老二媳妇做,你服侍好大郎是正经,旁的不与你相干。若没事便给大郎做衣裳去。天儿越来越冷了,那丫头粗手笨脚的针脚子比手指头还长。”
花囡回头望了西厢房一眼,答应着。又道:“祖母,我想给秀儿作件衣裳,只拿边角料子就好,必不沾半点要紧的物什。”
老婆子冷冷的道:“秀儿是别人家的人,不与咱们沈家相干,你还惦记作甚?早晚你要再嫁,没听你老子祖父商议呢?”
花囡哭道:“我不嫁那个秃掌柜!我愿意一辈子照看大郎!”
老婆子道:“嫁与不嫁、嫁给谁,哪儿由得你自己愿不愿意。大郎日后是要做大官的,自有他媳妇照看,不需你凑热闹。你若能生出儿子来,又何至于被人家退回来。没用的东西,丢沈家的脸。”言罢转身回屋。
花囡立在院中,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才过片刻,老婆子隔着窗户喊道:“还杵着做什么?不是让你做衣裳去?”花囡拭了泪,低应一声,又回身看了西厢房两眼,方缓缓朝东边小门走去。忽听主屋的窗户“啪嗒”一声打开,那老婆子从里头伸头出来。原来是花囡已走近小门,她在里头瞧不见了。一直眼看着花囡身影消失,老婆子点点头,缩了回去。
张子非原本想寻到沈老婆子细问当年之状,如今已大略猜出来了。为了让沈老三生个儿子,沈家使了不少力气。沈老婆子身为续弦且只有一个儿子,若儿媳妇不能得子,她在沈家的地位立时就得低下去。可巧张家的儿媳妇几乎同时怀了身孕。张家的孩子先出来,是个男孩。偏大张氏又生下个女儿。为了拿捏住整个沈家,沈老婆子与亲家商议,用张家的儿子换走了沈家的女儿。张家乃最穷苦的渔民,纵然不愿意也不敢得罪沈家。大张氏自然知道自己生的是儿是女。可母亲婆母都不许她说话,遂疯了。
略一思忖,张子非不再躲避,径直走入西厢房。掀开帘子,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撞了过来。那女人披头散发坐在床上,容貌与自己有七分相似。双手紧紧抱住一个旧襁褓,襁褓中空空如也。
没有缘故、没有证据,张子非立时就知道这女人是她母亲。乃红了眼圈子,轻声唤道:“娘,我是你囡囡。”女人眼睛睁得更圆了,半晌没吭声。张子非再说一遍。“娘,我是你囡囡。”
女人缓缓低头看怀中襁褓,又抬头看张子非。张子非流泪而笑:“娘,那是我小时候穿的。我如今已大了,穿不下那个。不信你摸摸里头,已没人了不是?我在这儿呢。”
过了许久,女人缓缓伸出手摸摸她的脸,再看看襁褓。又摸摸襁褓里头,再摸摸张子非。她茫然道:“你何时长大的?也不跟娘打个招呼。”
张子非哽咽道:“我也不知怎么就长大了。我错了。我给娘赔不是。我下回长大之前定然先跟娘打好招呼。这回娘就担待了我吧。”她抹了把眼泪,又笑,“我是你女儿。你不担待我担待谁呢?难道你还抱怨我两三天不成?早晚不得担待我?”
女人想了半日,竟点点头:“说的也是。早晚得担待你。”
“那娘是不抱怨我了?”
女人叹道:“不抱怨了。”
张子非凑近些撒娇道:“既是不抱怨了,娘亲亲我呗。”
女人左手摸了会子她的头颈,右手缓缓放下襁褓,也摸上了张子非的脸蛋,忽然掉下泪来。双手搂过女儿一口亲在脸上,又再亲一口,喃喃哭道:“我的囡囡,我的囡囡,我的囡囡……”说一句亲一口。母女俩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