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各位少东家纷纷离开金陵赶回京城,?快马道上烟尘一片。司徒暄果然呆着没动,夏婆婆也暂留金陵。熊猫会众人皆松了口气:这满城的神仙,弄得人不由自主绷紧了弦儿。太子是最后一个走的,薛蟠还假惺惺穿着大红袈裟远远立在城门口送他。

回到天上人间一看,?个个都在,连平素守在薛府的法静师叔竟也来了。再看小几旁立着薛蝌,正兴致勃勃琢磨九转乾坤球。

薛蟠把脸一沉:“薛小蝌同学,?你仔细些,?那个很贵的。”

薛蝌扭头道:“不是说这是假货?”

“假货并非不值钱。许多假货造价昂贵,?不过是不值卖价罢了。”薛蟠走进屋中,?“你小子怎么溜来了?”

薛蝌将乾坤球倒过来琢磨:“这玩意究竟怎么封口的?”

薛蟠瞪他,他没看见。法静便替他说:“昨儿晚上,阿蝌他母亲做了个梦。梦见天上掉下许多果子来,有红的有绿的有黄的还有紫的。她看见一个红扑扑极可爱的小果子伸手去捡,?那果子竟咬了她一口。她吓得赶忙撒手。谁知果子非但丢不掉,又咬了她一口。还是阿蝌从树上跳下来,帮二太太拔下果子。不曾想果子竟引着阿蝌朝外走……”

薛蟠合十打断道:“阿弥陀佛亲爱的师叔,?您老能直接说她老人家梦醒之后的事儿么?”

法静道:“然后她就醒了。”屋中安静片刻,大伙儿觉得好笑又不好意思笑。法静见他师侄没反应,?乃接着说,?“薛二太太大早上喊阿蝌去栖霞寺替母亲烧香,?顺带替他自己烧香。贫僧也有日子没过去了,?颇为想念各位师叔师兄师侄,?便与阿蝌同去。进庙后贫僧上僧寮寻方丈师父和各位师父讲经说法,?阿蝌自己玩儿。玩儿到方才才回来,路上他说想来找你,贫僧少不得也陪着他来了。阿弥陀佛。”

薛蟠扭头看他弟。薛蝌这才放下乾坤球道:“大和尚,我在栖霞寺遇上了迪布瓦先生。你请他给小卢哥哥补课?”

薛蟠神情呆滞转向卢慧安:“他说的

这个小卢哥哥是指你们家二愣子不是?”

卢慧安忙问:“小卢哥哥怎么了?”

薛蝌不满道:“小卢哥哥哪里愣了,最灵活变通不过。”这回连卢慧安、张子非、法静几个也神情呆滞了。便听薛蝌接着笑说,“早几年大和尚气得姚大夫要揍他的那句话,我方才偶然说与小卢哥哥听,他竟连说有理。”

“哪句?”

“岁寒三友未必非得是松竹梅,也可以是生姜、陈皮、花椒!”

满座寂然。半晌,哄堂大笑。

薛蟠拍手:“薛小蝌你说的对!你小卢哥哥非但不愣,还能灵活变通!”又无差别扫视众人一眼,“各位,打破约定俗成的天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卢慧安眉头拧成两个结,愁道:“不遵守约定俗成,与人交往必然艰难。他又不是东家,闭着眼睛也能把马屁拍上天。”

“这容易。”薛蟠道,“将那些与人交往的语言动作表情、遇到什么情况怎么应付,悉数编成教程对他进行培训,就跟计算机程序……额,就跟咱们楼子里对付客户的培训一样。其实收集起来也没几种。卢大掌柜,他小卢哥哥简直是纯天然型的知世故而不世故,连修炼过程都省了。”

卢慧安怔了半日,哭笑不得:“东家这算好话么?”

薛蟠正色道:“单从这件事上慧安你比令兄不上。你不如他逻辑。不过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没法子从他的角度理解也正常。”乃招手道,“薛小蝌同学,你看小卢哥哥很顺眼是么?”

“是啊——”

“得空你们多往来。贫僧有种预感,你们是同类。”

薛蝌拍手道:“我也觉得!我与小卢哥哥极投缘。纵然见解不同,却能理解彼此的意思和角度!”

“是吧。贫僧的预感真准。”薛蟠看了眼法静,“法静师叔虽然话痨,也是你们同类。哎呀,贫僧还以为法静师叔是个奇葩,原来同类这么多。”

法静合十道:“这屋子里还有比师侄你更奇葩的么?你才是金陵第一奇葩。各位,你们可知道他头一日到我们庙里……”

薛蟠忙打断他:“哎呀师叔,您老若只说第一句,不说后面那些话,效果爆表。”法静闭嘴了。

卢慧安想了半日,

依然摇头:“东家自己也说了,他身上背着家族责任。”

薛蟠踌躇良久,又慢慢扫了大伙儿一眼,最末方凝视卢慧安肃然道:“有个念头,很早以前贫僧就有。但我知道你的身世和执着,一直没敢开口。”

卢慧安沉默片刻:“我总觉得你说的不会是什么好话。”

“是好话,但你肯定不爱听。”薛蟠看了看法静和薛蟠,“他们俩位和小卢哥哥这种脑子,必能听出是好话。”又看了眼张子非,“张女侠应该也能。”再看忠顺王爷,“明二舅也能。”

卢慧安定定的说:“是不是想让我哥哥干脆让出嫡长孙之位。”

薛蟠道:“嫡长孙是顶金冠吗?”卢慧安默然。

陶瑛忽然说:“虽不是金冠,却也与生俱来、重任在肩。”乃看了眼他义父。

忠顺皱眉:“不喜欢就不要嘛。”陶瑛撇嘴。

薛蟠微微得意:“贫僧说了明二舅属于能理解的那群。”乃问道,“朱爷,你觉得薛家大宅子里,最好看的一个物件是什么?”

小朱想了想:“大太太屋里的那个半臂高的小五针松盆景。”

“我娘平素不大留心盆景,也不喜欢小的。回头另拿一盆大的换出来。薛小蝌你呢?”

薛蝌眼巴巴的说:“大哥哥你书房里新制的星象仪。”

“行行给你。”

薛蝌登时咧嘴而笑:“谢谢大哥哥!”

“不是要东西,也没听你喊大哥哥喊得这么甜。师叔?”

法静合十道:“贫僧眼中,件件东西都好看。”

“嗯。子非?”

张子非道:“茵娘觉海他们堂屋中那幅画。”看薛蟠立时张嘴,她忙抢先道,“不用给我,茵娘很喜欢。”

薛蟠龇牙:“我不是想说那个。我想说你眼光真好。”那是他花巨资托西洋海商搞来的米开朗基罗真迹!让赵茵娘看见,闹着要走了。“贫僧觉得,库房里那一箱箱的大银锭子最好看。”众人白眼的白眼,好笑的好笑,独陶瑛在沉思。

薛蟠对着方才回答问题的几位挨个儿指过去。“艺术。自然科学。哲学。与前一位不同方向的艺术。嗯,子非的艺术接受范围比小朱更广。同理茵娘。”最末指着自己。“经济学。慧安你的答案呢?”

卢慧安苦笑:“我明白东家的意思。若我大哥还在也罢了。”

“嫡长孙,无非是日后要继承族长之位、可以调配家族资源而已。以眼下的情况来看,令兄真不合适。他不是没智商,他的智商不在你们家对他培训的那个方向。这便犹如强逼着一只鸟在地上跟兔子赛跑。若肯撒手,他不用多久便能飞上云霄,过些年进化成鹰也未可知。再说——”大和尚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天上的资源会比地上少。山不转水转,条条大路通罗马。等他哪天抓了凌霄殿的牌匾扔下去,说不定瞬间拍晕一群兔子,兔子还以为地震了。”

卢慧安咬牙道:“我已知道兔子是谁了。”

“哈?这才几天你就查出来了?”

卢慧安神色微滞、略有伤心,颓然道:“我哥哥记性其实不比我差。又……不会扯谎,我问什么说什么。”

薛蟠单扯起右边嘴角:“幕后之人是你祖父吧。”旁枝想搞嫡长孙,既没那么容易,也不会下手这么不狠厉、甚至还算给了卢二爷机会。

卢慧安默然。陶瑛忙握住她的手。卢慧安轻轻仰头,泪珠子一颗一颗滚了下来。

原来撺掇卢二爷甩掉随从单独来江南者,正是卢老爷子特特派出的心腹幕僚。那老头近两三年极喜欢卢家二老爷的长子,时常带出去见老朋友、要紧的客人。眼看着嫡长孙年逾弱冠,实在不通人情世故。身为族长得为阖族着想,卢老爷子有意抛弃他另择继承人也没什么好指责的。只是,卢二爷年幼时遭的那趟惊吓必有嫡支的人相助,卢老爷子说查不出。慧安却偷听到她父母议论此事。他们猜查必是查出来了,老爷子也必警告过那人。卢大老爷是长子,为着阖家安宁只得宽宏大度些。

听罢,陶瑛轻声道:“你想将你哥哥留在江南悄悄教导,等他学成了再回长安去,一举拍灭那个族兄?”卢慧安点头。“这主意极好。”他看看薛蟠,“薛东家所言也对。你哥哥哪样天赋强便学哪样。横竖学到大舅子比那位强、强到能一块匾额拍晕一群兔子。如今还是得跟你父母联络,让他们拖着时日。你已在太子跟前露了面。如今只说是我义父安排大舅子去个好书院念书。

卢慧安思忖着:她写给父母的信必属家族机密。祖父不可能不看,外人看不到、甚至包括她二叔。熊猫会众人使劲儿炒作出忠顺王府要换世子、新世子必是陶瑛的架势。站在卢家的立场,就不得不考虑卢慧安这个准忠顺世子妃,以及卢家大房的亲家忠顺王府。拖延个三五年甚至七八年,说不定卢二爷可以脱胎换骨。金陵最好的书院是——“应天书院。”

忠顺王爷道:“我们家的名头你随便使。小和尚,应天书院的掌院叫什么?是谁的人?”

薛蟠道:“叫田敬庵。是谁的人贫僧不知。”

“那个锦衣卫千户,魏慎,册子里不是写了么?”

“那么多人我哪儿记得住啊。”

忠顺瞪他:“你长脑袋做什么使的?”

卢慧安忙说:“田掌院属内阁大学士杜禹那一系。”

众人点头:太子妃杜氏的祖父,性情刚直的本朝郅都,太上皇心腹。这个人物的属性极妙。

陶啸道:“回头咱们把大姐接来过年,往什么甄家、孙家、贾雨村跟前晃悠几圈儿。”

忠顺说:“明儿本王就带你哥哥去见这个田掌院。瑛儿陪着一道去。”

“就依着义父的话。”

薛蟠抚掌道:“俗话说什么来着?车到山前必有路,众人拾柴火焰高。”

卢慧安站起来朝忠顺王爷深深行了个大礼:“谢王爷。”

忠顺摆手道:“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

陶瑛也跟着说:“就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嘴角都翘到耳根子上了。

众人舒心大笑。

笑完了,陶瑛乃正色道:“义父,孩儿知道您老一直没放下让我做世子的心思。”忠顺王爷不置可否。“我不做。”

陶啸笑了。

“一则我不想被那身份困住。二则,我若做了,与慧安那个堂兄有何两样。大舅子虽呆,自小必极辛苦的学呢。我那兄弟也是如此。”

话音刚落,薛蟠率先鼓掌。霎时屋中掌声如雷。

忠顺哼道:“本来就没预备让你做。”大伙儿偷笑。

又过了会子薛蝌才凑上前说:“卢姐姐,你们当真小看了小卢哥哥。方才在鸡鸣寺……”他唧唧呱呱说了一大堆,乃是卢二爷、迪布瓦先生和他自己三人讨论光

波传输的事儿。连卢慧安带小朱在内悉数如听乱码;忠顺一家子就更不懂了,大眼瞪小眼;张子非法静皆能明白些。

薛蟠呆若木雕泥塑。半晌才说:“这才几天功夫,卢二爷……已经开始跟你们讨论光学这种话题了?”

“是啊!”

薛蟠拍案而起:“这是一颗纯理科脑袋啊!卢慧安女士,你老子娘一点都不偏心,简直神通广大。你俩是两种不同方向的顶级天才。”

卢慧安闻言便愣了。陶瑛忙站起来说:“走,去见见大舅子。”

“对对。”薛蟠兴奋道,“贫僧还没见过他呢。”阿弥陀佛可算找到同行了。他扭头看书案。案上依然胡乱丢着的砚台、镇纸、围棋子、象棋子、泥偶,甚至新添了国际象棋子。

小朱长叹道:“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何时能齐整些。”

薛蟠又看了两眼案子,认真的说:“贫僧心里升起了一股希望。希望数年后这案上能收拾得干干净净。准确的说贫僧属于工科。虽算半个内行,但离理科天才还差的太远。而纯理论科学才是现代工业的奠基石啊。”

眼角余光偷偷瞥了下张子非。这姑娘脸上竟然跟戴了副面具似的,瞧不出半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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