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军三处消息合拢到一起,薛蟠等人猜出了孙小娥的死因。
今年山东河北两省皆有浅涝,没淹死多少人但数县粮食尽毁。官员却不曾上报朝廷,将灾情隐瞒了下来。几个县令私底下开仓放粮救灾。百姓或是外出乞讨求生、或是等官府大户救济。往年想必也有此事,为着从下到上一众同僚政绩上好看,大家互相搭把手、上官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中秋之前,隐身于青楼的锦衣卫百户孙小娥得知,朝廷欲在三处灾县取军粮供她的老情人端王辽东打仗。此事若出,不论端王或当地百姓皆是一个明晃晃乌压压的“死”字。她于心不忍,暗暗定下计策。因见取粮处之一齐东县乃她自己的本姓孙氏郡望,她便特择了同姓的举子孙溧结识,殷勤与之交好。并悄然替自己备下退路,将财物悉数存入招商钱庄。端王之子司徒暄进城当日,她约孙溧相见,欲设法将此事传信或以典故谜语暗示给他。孙溧这般激昂士子定会赶去求见司徒暄、告知他实情。如此端王与灾民皆有了活路。
不曾想心思早被贴身小丫鬟清清察觉出来。清清乃锦衣卫安置于她身旁的助手。此女与上官商议,在孙小娥约孙溧相会的同时招来她另一个相好、绿林大盗蒋二郎。清清赶在楼下拦住蒋二郎,并劝之喝下使人亢奋失智的药酒,趁药性发作时放他去见孙小娥。如此,明面上此案就成了贼寇蒋二郎因争风吃醋杀死情人,孙小娥的锦衣卫身份无人知晓。清清也能顺手在孙溧跟前刷个满分好感,日后多的是发展空间。
众人略冷静后,薛蟠直拿起案头的毛笔,在一张纸上写“锦衣卫”,第二张写“水灾”,第三张写“军粮”。乃扶起司徒暄坐回椅子上,将第一张递给司徒暄正色道“锦衣卫在端王身边安插人手是你们端王府的私事,贫僧等就不管了。”司徒暄此时尚惊魂未定,浑身僵直片刻接过了纸。
薛蟠乃拿起第二张移到桌案当中。“有这么几个人要查。谁不肯往上报水灾,是县令、知府还是巡抚,按察使知不知道。多年来治河的银子哪儿
去了,河道总督知不知道。工部就算不失职也必然失察。”
司徒暄呆了呆,哀然轻声道“我并不是四叔。”
薛蟠默然片刻道“说的也是,那就交给都察院。贫僧相信那群老儒里头必有几根铮铮铁打的老骨头。”他顿了顿,又指“军粮”道,“去齐东县取军粮之事肯定中秋节之前就定下来了,由此可知齐东县受灾必重。所以是谁早早定下要去灾区取粮的。兵部的人吧。司徒施主。旁的可以不管,这个定下取粮地之人五脏六腑尽皆黑成焦炭,不论如何不能放过。”司徒暄遽然想起了什么,面如金纸。
贾琏忽的冒出一句话“那个怎么我听说兵部是端王的地盘。”
众人齐刷刷望向司徒暄。司徒暄眼都红紫了,良久才说“是”
屋中顷刻间寂然。又良久,立在圈外的蒋二郎道“如此说来,端王倒是让自己的人砍了一刀。”
薛蟠凉凉的道“不是砍了一刀,是射了一只飞镖。而且淬了毒。从背后射过去的。并非见血封喉那种,应该是含笑半步颠。”
屋中再寂然。又是贾琏忽然说“那三爷查定下取粮地之人,是不是容易些。”
又等了许久,司徒暄已是要哭出来的模样。“是我举荐的。”这回现场静得针落有声,人人噤若寒蝉。司徒暄又说,“魏大人乃我舅父的同门师弟。”
“得,你这回得打落门牙往肚里吞了。等等”“叮”薛蟠脑中如正负电极对接上了一般,电火花霎时划破脑海。“那位大人姓魏哪个魏”
司徒暄愣了一瞬,摇头道“不是卫若兰那个卫,乃曹魏之魏。”
也就是魏德远之魏。薛蟠便觉得仿佛有截冰块顺着后脊梁背往头顶匀速运动,须臾全身被冻得发麻。哥们啊,前前任锦衣卫头子的侄女跟你爹谈恋爱,毁掉名声投井自尽,他自己也随即辞职不干、壮年病逝。魏家、锦衣卫和端王的爱恨情仇放到三百年后能写八十集连续剧。“我说司徒施主”薛蟠有气无力道,“你听说过魏德远这个名字么”
司徒暄骤然如中了定身术一般。
“贫僧再多问一句。你听说过魏小姐与你父王的桃色回忆么”
“我父王魏小姐”司徒暄好悬没跳起来。“魏德远
大人家的小姐么”
薛蟠摇头“这么著名的掌故你都不知道。随便寻个青楼花魁打听,保证她们个个门儿清。”司徒暄愕然而立。嗯,这货果然不知道。看来此事未必是太上皇收拾端王,说不定是锦衣卫收拾端王。“人家投井自尽了令尊大人跟个没事人似的,该娶小老婆娶小老婆、该泡花魁泡花魁。贫僧若是魏德远也不甘心啊。”
司徒暄双腿一软跌坐椅子上,五雷轰顶。
没人敢吭声,屋内再次沉寂。也不知过了多久,司徒暄哑声道“我已是进退维谷了,这会子六神无主。求问师父,如何是好。”
薛蟠道“如今什么都不知道,贫僧没法子做判断。”哎呀早知道这么麻烦在江南时就该问问赵文生。“司徒施主,令舅和令堂都在京城么”
“在。”
“烦劳你去问问他们。那个魏大人跟着你舅父而非旁人,这事儿本事就说明你母家牵扯在其中。他二人当中至少有一个知道实情。”薛蟠正色道,“告诉他们,不论当年发生了什么,不论他们是不是做过灭绝人性、天理难容的恶事,都务必跟你说实话。什么面子、名声之类的都不要管了,狗屁不值。但凡有半点遮掩都可能会影响咱们的判断,让整个端王系、包括他们自己死无葬身之地,还遗臭万年。”
司徒暄愣了许久。“我外祖不过是个寻常小官。”
薛蟠趴在案头阖目道“那更说明人家魏大人不是无的放矢。若只想寻端王的不是,人家干嘛非寻上你这个寻常小官的外孙端王又不是没有嫡子。”
司徒暄点点头。又安静坐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朝薛蟠作了个揖,转身离去。推门一望,天上飘飘洒洒落下雪来。随从仿佛知道今儿有雪似的取来一顶雪帽子与他戴上。司徒暄立在廊下回头看进去,薛蟠伏案如泥一动不动。
看司
徒暄走了,贾琏登时活了起来,双目放光推了推孙溧,低声问道“魏德远是谁”
孙溧摇头“我也不知道。”二人都看法静。
法静念了声佛“贫僧亦不知。”
隔壁耳房里的几个人走了进来。薛蟠恹恹的说“觉海呢”
法静道“在外头放哨。”
“让他进来。”
众人安安静静坐
了一屋子。觉海从进门便觉得有几分不对,上前行礼“师父。”
薛蟠茫然扶案起身。“觉海。你会不会投鼠忌器。不这个比喻不对。”他摇了摇头,“如果你要杀一头恶犬,偏他实在离你太远、你愣是够不着。除非你把那恶犬所在的宅子整个烧毁。恶犬虽难逃一死,可宅中其他的人和生物,不论鸡鸭牛羊老幼妇孺、甚至左邻右舍,统统要牵连其中身陷火海,你待如何”
觉海愣了“只为了一只狗岂能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薛蟠正视他道“倘若那狗咬死了你家的孩子呢”
觉海浑身一震。屋内霎时愈发寂静,众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良久觉海才缓缓的说“若离得远,徒儿便日夜修习弓箭、独射那狗。”
薛蟠拍案“不错。为师没看错人。大不了给那箭头上抹毒药。大不了贫僧帮你射。贫僧若没那个本事就去请旁人帮你射。实在那狗躲在屋里不出来”他冷笑两声,“把屋子拆了也行。”
“是。”觉海挺胸道,“左不过拼上拼上一条命罢了。”
薛蟠点点头,长出了一口气赵家哥仨长得不像真是太好了,无形之中便能减少些顾虑。
半晌,张子非指了指案头那两张纸“兵部的事归司徒暄管,那灾民如何处置腊月的天儿朝廷当真不闻不问么”
薛蟠苦笑看了看孙溧贾琏“二位,你们觉得圣人知道此事么还是被瞒死了”
孙溧想了半日道“当不知道。”
贾琏干脆道“猜不出他知不知。”
小朱道“管他知不知,告诉他他不就知道了”
薛蟠指了指贾琏“捐来的小小同知没有实职。”又指孙溧,“待考举人。其余皆平民。怎么告诉他贫僧舅舅那种老狐狸绝对不会掺合进这种事的,何况他是武将。”
小朱掰手指道“林大人太远来不及,可以找那个姓李的太监,或是吴天佑大人”
“等等”薛蟠道,“咱们不认得吴天佑啊。”
小朱微笑道“你不是说吴三小姐有贵妃命么”
薛蟠双眼一亮,“啪”的打了个响指“对啊哎呀朱爷果然智计百出,贫僧佩服”
贾琏孙溧二脸茫然“你二人说什么”
薛蟠看了他们几眼“那个贫僧等人要从事非法勾当。
你们两位早晚位列朝班,是准备现在就走什么都不知道呢、还是留下来当同伙别的倒还罢了,贫僧就怕你俩不留神露馅、走漏消息或是被人察觉出痕迹来。”
张子非立时道“他俩就是两只小白兔,半分演技也无,还是不知道的好。二位大人先离去吧。”
他二人哪里肯走忙争着表白自己必定守口如瓶。偏没人信他们,让觉海轰了出去。屋内薛蟠肃然向蒋二郎一躬到地。
当夜二更,翰林院侍讲吴天佑正在暖阁夜读,忽听“咚咚咚”三声响,有人敲打窗户。吴天佑吓了一跳,喝问“是谁”书童正打盹儿呢,闻言登时醒了。吴天佑命他去窗外查看。
这会子天寒地冻,书童一掀开门帘子便打了个冷颤。下午早已雪霁,这会子天上一轮冷月撒将下来,四面积雪幽森肃然。这暖阁乃是书房小院最东头的小隔间。书童呵了呵手,提起灯笼踏雪绕过两三间屋子才到其窗外。一眼望过去,不觉大惊。只见雪地里端端正正摆了一只竹篾编的大方盘,方盘里摆了一枝红梅并一封信。偏前后左右全无脚印,犹如凭空冒出来的一般。书童旁捧了这方盘回去。
吴天佑一看,那梅花艳若胭脂,虽只得一枝却香气袭人;连方盘亦编得精细如织。乃拿起那封信,信封上无字,却画了一只像熊又不像熊的古怪动物头像。拆信而读,吴天佑大惊。
信乃端端正正的馆阁体,写的是今夏山东河北大涝,百姓流离失所,两省官员为着粉饰太平竟只字不提。时近年关,天气愈冷且多雪,灾区百姓再不得救济便不知要冻死饿死病死多少。求吴大人明日务必将此事上达天听,让朝廷派人放粮放棉衣救灾。此信并无署名。
吴天佑拿着信正思忖呢,忽发觉信中还有一张小纸片。纸片上写了八个字。四个大字,看完即焚;四个小字,反面还有。他遂将小纸片翻过来,定睛一看,吓得手一哆嗦,纸片落在案头。反面只有两个蝇头小楷冒籍。
吴天佑连喘十几口大气,双眼发花。良久,他拿起小纸片再看,委实就是那两个字。揉揉眼睛再看,没变。吴天佑浑身微颤,忽然抓住小纸片四面张望。看到小几上搁的冻石鼎正冒
青烟,忙将纸片丢了进去。这鼎里头不过焚些百合香罢了,纸片儿半日没挨着火星子。吴天佑急了,干脆将纸片捞出来再东张西望。
书童在旁提醒道“大人是要烧东西么脚炉里头不是有炭火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吴天佑忙说“开掀开盖子”书童赶紧将脚炉的盖子掀开。吴天佑拿着纸片捏成小纸球,直送到木炭上。
书童不禁喊道“大人留神手”
炭上火星一爆,火舌跳上来,慢悠悠的将小纸球焚净了。吴天佑呆愣愣看着那火如木雕泥塑。半晌,又拿起那信从头细看了十几遍。文辞洗练、笔法老到、用典精妙。写信之人可称老儒。吴天佑又呆了半日,将信连同信封一道凑上炭火,须臾焚了个干干净净。
乃移目梅花,吩咐书童道“将书架上那个大汝窑瓶取来,插了这花搁在窗口。”书童答应一声,取花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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