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薛蟠戳破锦衣卫的套路, 告诉柳湘芝他当年被人挖了坑,还嚷嚷“招不在老, 管用就好。”柳湘芝愕然。
十三面无表情道:“那闲汉是不是真的死了怕两说。纵然真的死了, 也必不是令尊作为。”
柳湘芝眼睛红紫面色青黑。后头便说得顺溜些。
他入锦衣卫的头一桩任务就是勾搭忠顺王府小世子。他本不愿意,上峰说只让他去摸些线索, 日后换人。世子性情轻浮、喜新厌旧,不用多久便会厌了他。因柳湘芝那会子经验有限,世子没留意他。隔壁的忠顺王爷本尊翻了个白眼。十三细问世子性情。柳湘芝顺口便说了一大串, 性情、癖好、习惯等等。世子原本在府内有个相好, 偏他忽然翻脸、不知缘故。后又交了一个世家子弟,世子极喜欢,可惜没多久那人便随父离京。
忠顺眉毛拧成结, 翻身坐起来。陶啸自然也跟着坐起来。忠顺提起写了三个字:无此事。陶啸接过笔在旁写三个字:我知道。薛蟠接过笔在旁写了一行字:贫僧手里忽然多出了火把。
十三问忠顺王爷的相好都是谁。柳湘芝道:“头一个上峰没说, 第二个叫陶啸。”后遂说起别事。忠顺王爷听了片刻, 拿起脚出门。薛蟠陶啸只得跟着。
三人到了另一间屋子坐了, 忠顺王爷坐着生闷气。陶啸低声向薛蟠道:“他只是着急什么也想不起来。”
薛蟠道:“咱们且分析分析。显见锦衣卫知道陶四舅名字, 却并不知道萧四虎这么一号人。”
陶啸含笑道:“那时候, 这名儿大约只我师父和我们俩知道。”
薛蟠点头:“所以基本可以推测是王爷跟你约会时被人跟踪发觉了。王爷,那段日子你跟谁翻过脸?”
忠顺气哼哼道:“我每日都跟人翻脸。萧四虎找不见时, 我跟老虎耗子也翻脸。”
薛蟠嘀咕“幼稚”。陶啸含笑道:“我记得你说,你家中还养了老虎?”
“对,养在庄子里。”忠顺道, “小虎崽子叫起来不是嗷嗷的, 是啊啊的。那会子我身边有个小子叫长虎, 加上两只虎崽子、一只布老虎,凑齐了正好四虎。”
薛蟠迟疑了片刻,眨眨眼:“那个长虎多大岁数?模样如何?现在可好?”
忠顺立时道:“那是我乳母之子,最可靠不过。”
薛蟠摊手:“我什么都没说!”忠顺扭头望窗户。薛蟠不知死活又添了一句,“你跟长虎翻脸没?”
忠顺恼道:“一个长随,有什么翻脸不翻脸的!”
“行行您说了算。”薛蟠忙说,“你们俩聊着,贫僧听听十三大哥那儿需不需要补刀。”撒丫子跑了。
十三那头问的极顺当。柳湘芝总想反套明道长和方才那位师父是何人、渺渺真人是什么来历。薛蟠听了会子,估计没自己什么事,便睡去了。
天亮时十三还没问完。薛蟠因惦记着查那盒胭脂,便先回城了。凤姐元春此时都已起来,贾琏正赶着吃早饭呢。薛蟠乃将胭脂拿给两位女士看,二人都说好。
王熙凤道:“这种香味儿我从前竟不曾闻过。”
元春道:“略甜了点子,再淡些我更喜欢。”
凤姐道:“颜色又正,轻红香润四样占齐全了。表哥哪儿买的?”
薛蟠道:“我跟人家借的。这是京城红香堂的胭脂。过年那阵子有人举荐过。我买了些没瞧出特别来,就让子非分给丫鬟们使去。”
当时为了试探那个袁掌柜,特在他们家买了不少脂粉。张子非评曰“尚好”。论理说凤姐元春这样的大户人家女眷,要求不该比她低才对,怎么这两位都夸赞不已?因买的多,梨香院没几个丫鬟,算算应该有雪雁一份。遂打发人去黛玉院中问她,可还留着京的胭脂不曾。
不多时,雪雁亲自来了。当日她果然得了两盒胭脂,已使了一盒,还有一盒呢。众人看那盒子与柳湘芝一模一样。打开看里头的胭脂,颜色亦是一样的,味道却不同。先头元春说这胭脂甜,薛蟠没闻出来;如今两盒对比便明显了。柳湘芝的里头竟含了点子果香和桂花香气,故此甜些。
薛蟠并不懂胭脂。但他是商人,知道同样包装不同产品会乱套的。遂连早饭也顾不得吃,就从贾琏盘子里抢了两个包子,揣上两盒胭脂赶回郊外庄子去。
十三与柳湘芝皆累了一宿,正预备收工呢,薛蟠赶到。乃向柳湘芝道:“贫僧只问柳大爷一件事。你可曾在红香堂定制胭脂。”
柳湘芝道:“不曾,随意买的。”
“你打发人买的、还是自己亲去买的。”
柳湘芝道:“我又不是女人,不常使胭脂。偶尔过去同袁掌柜说事儿,胭脂不过是顺带买的。”
薛蟠取出一盒来:“你瞧瞧,你日常买的可是这个?”
“这不是师父昨儿跟我借的?”柳湘芝一壁接过去打开,立时道,“味道不同。颜色倒是一样的。”
薛蟠取出另一盒:“这才是你的。”
柳湘芝接过自己的胭脂,打开闻了闻。“不错。这才是我的。”
“你日常买的皆这种?买了多久?”
“我一直使的这种。”柳湘芝道,“两个盒子一样?”
薛蟠假笑了两声:“除了红香堂,你还在别处买胭脂么?”
柳湘芝想了想:“不曾。袁掌柜有时干脆送我一两盒胭脂,压根使不完。家里也没有女人,外头的女人我不惯送她们脂粉。”
薛蟠点头:“明白了。你是男子,对胭脂的需求仅限于串戏。所以你的胭脂用量非常好估算。只要赶在使完之前给你续上红香堂的产品,你就不会使别处的胭脂。”他顿了顿,“人家卖给你的与卖给寻常客人的不同。女人们都说,你的这种味道甜些好闻些。袁掌柜对你真好。一样的价钱、一样的包装,卖更好的货品给你。”
柳湘芝怔了怔。“他们铺子里不会拿错?”
“不会啊,你这种本为特制的非卖品。”薛蟠悠悠的说,“www.youxs.org,横竖若想捅破你跟谁的奸情倒容易的很。我已经想出好几种操作了。你自己也可以想想,多想出几种来。”
柳湘芝脸色渐渐阴冷。良久才问:“师父究竟是什么人。”
薛蟠耸肩道:“江湖之中,何必问得那么清楚。”乃将自家那盒交给他,揣着他的走了。
柳湘芝打开盒盖闻了半日,冷笑两声,收盒子入怀内。
两位舅舅也已起来了,正吃早饭呢。大门外忽有嚷嚷声和犬吠声。山匪头目出去一问,原来是官差领人上门,说小贼闯入了庄中。
薛蟠拍案而起:“锦衣卫!”
陶啸皱眉:“怎见的是锦衣卫?”
“四舅信我。”薛蟠道,“假借追贼探虚实是最常见的试探手段。我就说柳湘芝哪里不对。”
忠顺恼道:“他使了什么花招!”
“气质与行为不符。”薛蟠道,“他气质偏冷锐,你们的人已搜过他的身他还能藏着两只飞镖、还淬了毒。可昨晚他招供得太爽利了。这一路上,此人未必是昏迷的。”
“既如此,把他宰了。”
“不成!您老自然没事,这庄子是我的!”薛蟠撇嘴,“我惹锦衣卫不起。”遂跑了出去。
外头几个口齿伶俐的山匪正同人闹呢。薛蟠在后头瞧了瞧,来的是五六个官差、一名教书先生模样的中年胖子和一条大黑狗。那先生负手而立,旁观官差同山匪斗嘴;那狗已被山匪拿绳子套住了,偏拼命往想庄子里撞。
薛蟠前生是养过狗的,一眼就瞧出不对劲来了。狗太脏太瘦,像只流浪狗。教书先生那么胖,可知并不缺钱。用来追踪的狗不会被虐待。莫非……这是柳湘芝的狗?从京城一路尾随主人来到扬州,千里迢迢的。他不觉低念了声佛,悠然而出。
几个山匪立时喊“师父”。薛蟠看看那狗,满眼疼惜:“这是谁的狗?饭都不给吃么?好可怜见的。”
官差指教书先生道:“他的狗。”
薛蟠怒目道:“先生就是这般养狗的?多少日子没给饭吃了?脏成这样,多少日子没洗澡了?”
教书先生忙说:“不是我的狗,我才刚捡到的。”
“阿弥陀佛。既然不是先生的……”薛蟠吩咐那套着狗的山匪,“它想进去,想来跟咱们有缘分。你带它去厨房吃些东西,洗个澡。”山匪答应一声。
那教书先生愣了:“等等!”
薛蟠合十诵佛:“我佛慈悲。先生若不放心,待会儿吃完了洗完了澡再牵出来你看便是。”乃示意山匪。山匪忙引着狗进去了,先生压根拦不住。
官差笑道:“他们出家人心善,先生不必担心。”遂告诉薛蟠此人报案贼人入庄子。
薛蟠愁道:“若是平日,没什么问题,贫僧这儿不过是个寻常农庄。可今儿不大方便,里头有两位不便见人之人。”
教书先生似笑非笑道:“何谓不便见人。”
薛蟠想了半日不知该怎么解释,摆摆手问道:“先生丢了什么东西?”
教书先生道:“我家祖传之物。”
“祖传物件通常是熟人作案。什么物件儿?平素放在何处?咱们去失窃现场看看吧。”薛蟠向官差道,“贫僧与吴大人乃挚友。不如这样。咱们同回衙门见吴大人,贫僧负责将这位丢的东西找回来。”又转头问教书先生,“如何?”
教书先生皱眉道:“你这庄子藏着贼么?为何不许人进去搜?”
“先去衙门,贫僧解释给吴大人听,可好?”薛蟠愁着脸叹气道,“里头一没钱财二没古董,贫僧也想省事儿啊。可这会子真不行。”
官差们互视几眼。这和尚开口闭口就是他们大老爷,不敢胡乱得罪。一个领头的凑近前来低声问道:“师父,何故啊?”
薛蟠也低声道:“两位有头有脸的大爷在贫僧的地盘偷情。贫僧也想把他们打出去,可不敢啊!”官差扑哧笑了。薛蟠使眼色道,“你们吴大人也……不会触霉头的。贫僧觉得贼绝对早走了。我们庄子就这么点大。大不了贫僧赔他钱就是。惊扰那两位贫僧就惨了。要不这样,留几位官差大哥和那位先生在门口守着,贫僧并一两位官差大哥同进城去寻吴大人拿主意,可好?”官差朝里头张望了两眼,答应了。
遂让山匪搬些椅子出来给官差们坐,又命倒水。折腾半日,和尚称要进去换衣裳,赶着跑到厨房。一瞧,两个平素在庄中养狗的山匪正给大黑狗洗澡呢。那狗极不老实,汪汪乱叫。他遂转身赶去了关押柳湘芝的屋子。
让人打开门,薛蟠正色问道:“柳大爷,你的狗叫什么?”柳湘芝一愣。薛蟠接着说,“饿的挺惨,方才已吃过了,这会子正洗澡呢。”
柳湘芝神色大变,随即说:“我的狗在京中。”
薛蟠耸肩:“想否认的话,你应当说你没有狗。”柳湘芝哑然。薛蟠又道,“官差和你的同僚都被贫僧哄走了。真好骗。”
柳湘芝冷笑道:“我不好骗。”
“哦。那要不要去看看你的狗?”柳湘芝看他气定神闲,面色阴晴不定。薛蟠从怀内掏出一物递给他,“借来的。”
柳湘芝接来定睛一瞧,大惊。那是块双鱼铜牌,正面刻着:锦衣卫百户何平。乃缓缓抬头。薛蟠径直从他手中拿回铜牌,笑容可掬道:“去看你的狗不?洗澡真不老实,嗷嗷直叫跟杀猪似的。我们庄子里还养了条年轻可爱的小姑娘狗,它也不怕人家笑话。对了,你家这位公的母的?”
柳湘芝不觉答道:“公的。”
“几岁?”
“两岁。”
“我们小姑娘比他小半岁。”薛蟠转身边走边说,“是条小花狗,叫朵朵。”柳湘芝趁势跟着他出了屋子。门外之人并未拦阻,但不远不近的缀在后头。
二人走到厨房后头一瞧,两个山匪正骂黑狗呢。“见过野的没见过这么野的!你方才是诚心的不是?”
薛蟠随口问道:“它干什么了?”
山匪道:“甩我俩一身水!”
“哈哈绝对是故意的。”
那狗扭头往这边一望,口中“嗷呜”一声撒腿就跑,身形如飞,眨眼间跑到柳湘芝跟前。柳湘芝已蹲下了,张开双臂。黑狗飞扑进他怀里汪汪汪大喊,柳湘芝紧紧抱住了狗。一人一犬两颗脑袋蹭到一处,柳湘芝早已泪流满面,偏那黑狗竟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