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八章

薛蟠在耳房小睡了半个时辰之后,刚见面的舅甥俩还没叙完旧。从格子窗望过去, 薛蟠好悬一头栽倒。荣国府唯一的翩翩公子贾琏, 这会子已将两条腿都架上长几、整个人窝在椅子里, 仪态跟他舅舅毫无分别。薛蟠觉得自己不能再放纵下去了, 忙敲了敲门:“阿弥陀佛, 你俩感伤完了没?”

“完了。”贾琏道。

薛蟠推门而入:“陶四舅, 差不多就得呗。我表妹是个斯文人, 可别把她男人给带痞了。”

贾琏嗤笑:“你表妹是斯文人?我是斯文人还罢了。”

薛蟠不搭理他, 走近跟前向陶啸道:“贫僧就打听一下,那个说‘莫须有’的太监是谁。毕竟皇帝脸面还是要的。哪怕随便掰一个借口, 也不会说‘莫须有’才对。”

陶啸立时道:“那位公公姓毕,名儿我们就不知道了。”

薛蟠思忖着点头。“烦劳陶四舅回头帮忙做个画影图形。此人也许心思好, 想提醒你们什么。”

贾琏忙问:“什么?”

薛蟠冷笑道:“陶家无罪。”乃诵佛而出。

一时金陵来人了。卢慧安已做出了给吴太太的报价单;并张子非听说有人长得和她很像, 想见见。薛蟠再托徐掌柜邀吴太太会面,一头打发两个伙计送红芳过去。

下午吴太太便接到了报价。价钱不低, www.youxs.org,她撇脱答应了。只是若想编写评话故事,须得知道真相。吴太太回去设法将她知道的写出来,薛家再使人核查。

林海乃设家宴替陶啸接风洗尘。薛蟠去得略迟了些, 旁人都已就坐。薛蟠迎面看见坐在客座首席上的陶啸,心下一惊。陶四舅业已梳洗过、换了衣裳, 大络腮胡子也刮掉了。薛蟠莫名瞧他十分眼熟, 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贾琏问他发什么愣。他道:“贫僧琢磨着, 你们爷俩眼睛鼻子都像, 上半张脸颇为相似。嗯,亲的。”遂混过去了。

饭后又到了世界历史大讲堂时间。陶啸没事做,便跟过去旁听。旁人个个好生坐着,独他活像一滩泥懒在椅子上。忽然门帘子一动,徽姨走了出来。众人纷纷站起来行礼。

陶啸嗤笑了一声,又大又突兀,大伙儿都不禁扭头去看他。却听他轻谩道:“小和尚,这就是你说的明太太?我还当什么美人呢,不过是个晦气寡妇罢了。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丈夫?别是个扫把星投胎吧。林大人,你可要请道士来作个法,当心有人带霉你一家子。”

在场数位机灵晚辈措手不及,全懵逼了。竟是林海率先“砰”的一声砸了桌案,怒目而立:“陶将军,老夫当你是亲戚客人好生招待,你竟出言不逊!来人,把他给老夫轰出去!”

薛蟠满心以为陶啸顶多跟徽姨斗嘴,还想看热闹呢。哪儿知道他上来直接骂人?来不及打圆场,那头明太太的外甥林十六公子已干净利落的抱拳应“是”,几步走到陶啸身旁。“陶将军,主人家请你出去。”

陶啸瞥了他一眼,又看看林海看看徽姨:“听闻林太太业已过世,林大人该不会是想续弦了?哎呀也对,鳏夫配寡妇……”

话音未落,十六右手快如闪电直捏陶啸的喉咙。陶啸脑袋歪右边一偏。偏十六的手打在半中间还能拐弯,硬生生一转、依然瞄准陶啸咽喉扣过去。陶啸身子向后一压,“咕咚”的一声椅子倒地。十六一脚踢过去,陶啸依然倒在椅子上蹬起腿,与十六来了个脚掌对脚掌,趁势借力翻身而起。十六挥拳而出,可巧陶啸身子从下头直起来,脸膛准准的往他拳头上撞。眼看拳头离鼻子只剩不到半尺的距离,陶啸的巴掌悄然伸出,刁住十六的手腕子往旁边一扯——他的脸平安无恙。此时陶啸已经站起,遂与十六斗在一处。

薛蟠咣咣咣的拍桌子:“要打架的同学烦请去院子里打,贫僧这儿要上课了。”眼角顺带溜了一眼众人的模样。贾琏直接傻了,王熙凤等人面色茫然,黛玉茵娘满面怒色、拍手握拳的替十六加油,徽姨泰然安坐心情不错。林大人……您老这一张堪比关公的脸是什么意思?阿弥陀佛别是被陶四舅说着了吧!那可不好办啊这位大姐大您高攀不上。你俩要是到了一处,这个世界可就玄幻了……

薛蟠胡思乱想之际,打架的两人已渐渐打出屋子、到了廊下。薛蟠吐了口气,看着徽姨大声道:“陶四舅对明太太的一个决定非常不满,所以诚心挑衅。”

徽姨挑眉:“什么决定。”

“就是那条恶狗。”薛蟠依然大声,生怕十六听不见。“他觉得应当立即格杀免得再发疯咬人。”

徽姨摆手:“他一个莽夫懂什么?不瞻前顾后,早晚死无葬身之地。那事儿不用再提了,就依着我的话。”

薛蟠腹内憋屈,撇了下嘴拿起教案:“行吧,您是长辈您说了算。”乃清清嗓子,“同学们,今天我们接着说苏美尔人的历史。赵文生同学请放心,他们马上就要盖上砖房了。”

林黛玉立时道:“十六哥哥还没回来呢!”

“时间不等人,林黛玉同学。两个高手一旦打起来,天知道何时能打完。说不定打一晚上呢。”薛蟠道,“你可以好好记笔记,明天帮他补课。赵茵娘同学今天不是帮她叔父补课了么?贾琏同学请回过头来,如果想看打架请出去看。好了,大家看看朱助教绘制的这张图,便是苏美尔人神殿的正面效果图。”众人遂暂撇开杂念先行上课。

课上到一半时,外头二位回来了。林黛玉抢先问:“谁赢啦?!”

十六嘴角微微勾起。陶啸哼道:“近战那小崽子略微强一丁点……”

话还没说完,两个小姑娘已欢呼而起:“耶~~”“阿茵!”“阿玉!”“give me five!”

“咣咣咣!”薛蟠敲桌子,“集中精神上课!刚进来的两位同学赶紧坐下,不要打扰旁人,尤其不要打扰容易分心的小同学。”黛玉冲他做了个鬼脸,茵娘冲陶啸做了个鬼脸;陶啸扑哧笑了。

后头的课,不论课堂辩论还是课间休息,林海皆处处寻陶啸的不是。偏他是个儒生,最擅以典故讽刺人;陶啸压根听不懂,但知道林海在说难听话,遂以市井俗语反呛回去。此二人便一文一武鸡同鸭讲的斗嘴。旁人诸事顾不上,只管笑,一时间课堂气氛无比活跃。

虽不曾明言、众人已多半猜到“恶狗”为谁,陶啸跟十六打架又输了,皆心照不宣不提挑衅之事。

后头数日平安无事。转眼到了中秋节。林府从不曾如此热闹过节,林海打从早上起来便乐乐呵呵。王熙凤操持晚宴,干脆不分男女坐了一屋子。平素本是薛蟠凤姐二人主持说笑的,偏林海和陶啸之不对付依然继续,承包了全部笑点。

是夜,阖府皆已入睡。薛蟠的屋门忽然咚咚咚响了起来。小和尚眯缝着眼嚷嚷:“谁啊……”

外头是十六的声音:“是我。不明师父,我们郡主有请。”

“这都几点了,她老人家不睡觉啊……”薛蟠抱怨着爬了起来。没奈何,略收拾两下,打着哈欠迷迷瞪瞪跟十六走。

却看那屋中烛火通明,徽姨端坐在条案前。薛蟠晃悠着走过去,一眼瞥见案角搁了张笺子。笺子上是首诗,显见并非徽姨本尊笔墨。字儿写的不错啊……徽姨忙一把拿过那笺子,另一只手抓起本书,随即把笺子压在书下。薛蟠耸肩,再看她跟前放了只小鸽筒,并一张曾被细细折叠过的展开的纸,霎时浑身的睡意都醒了。

徽姨拿起那纸递给他:“阿律的信。”

薛蟠打开一看,登时龇牙。忠顺王爷也太棒槌了,直言此事乃不明和尚撺掇他查的。便是查他们姐弟二人的母亲、忠顺老太妃吴氏的娘家。这吴家与吴逊那个吴家虽同处一乡,却实实在在毫无半点瓜葛。

这回查得精细,倒是查出了件古怪之事。吴逊有个堂弟名叫吴天寄,乃是益阳当地大儒兼大善人,性情和善为人谦恭。此人每隔两三年便要去一趟京城,拜祭先忠顺王爷和王妃。说是这二位曾有大恩于他。然忠顺王爷竟半分不知道自家父王母妃有什么恩于此人。

薛蟠看罢拧起眉毛。徽姨问他何故让忠顺查这个,薛蟠据实以告。乃道:“这个吴天寄的名字好生古怪。若是他堂弟,怎么名字有一半是依着长辈取的?”

“嗯?长辈?”

“嗯。吴逊的叔伯们都叫什么吴天信吴天俭,第三个字都是单人旁。吴逊同辈的人也当叫吴遥吴逸才对吧。”

徽姨忽然说:“吴天佑之名倒像是他们家的。”

薛蟠顺口道:“本来就是啊,您老不知道么?”

徽姨皱眉:“不知道。”

“居然不知道?”薛蟠诧然,“你们家不是消息极其灵通的?”

徽姨道:“大臣家事我们哪有闲工夫查去。那是锦衣卫的活计。”

“好吧。”薛蟠心中如亮了一盏灯似的。可算弄明白了。忠顺王府的情报系统大概是针对皇宫和皇族的。“吴天佑就是吴逊的族叔。他家三姑娘离贵妃宝印不远了吧。”

“早着呢。才刚混上个才人。”

“哈?那还有的混。”凝神细思良久,薛蟠终于缓缓的说,“徽姨,我开了脑洞,您老别……嗯,纯粹只是脑洞而已。”

徽姨心下略有异样。“你只管说。”

薛蟠正色道:“有句话叫,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您看这个名字,天寄。天家寄养。”

徽姨神色一变:“没有此事。”

“我知道没有此事。”薛蟠道,“就像是吴逊家跟先太妃家不相干一样。但如果有一天,人家硬说这两个吴家是一家子,谁还会去查证不成?”徽姨拍案而起。薛蟠顿了顿,“忠顺王爷有几个儿子?”

徽姨面如金纸,良久,咬牙道:“独有一个。”

“得把那孩子看好。”

徽姨摇头道:“那孩子是收养的。”

“啊?”忠顺那哥们今年都四十了,还没儿子?他们府里基本断了香火啊。

“不过旁人不知道。”

薛蟠正要细细跟她掰扯,忽听窗外传来一声长啸,十六在门口喊了一声“贾琏院中有事!”薛蟠忙推门而出,十六已没了影子。

徽姨立时道:“你只管去,我这儿还有人。”薛蟠撒腿就跑。

贾琏的院门关着,离得老远便听见里头有打斗声。翻墙而过,只见院子里一群黑衣人足有几十个。今儿正好是八月十五,月光下头亮堂堂的。陶啸与十六正在跟这些人交手,刀光剑影霍霍生寒。薛蟠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跳下去帮忙。

对方本事不差,实在是运气不好。那两位一个是久经沙场的将军,一个是身负绝学的皇族护卫;薛蟠单打独斗反倒平平,最擅长打群架。只须臾功夫几十个人便落入下风。为首的见今儿目的达不成了,打了个唿哨。他手下人霎时撤出圈子,纷纷往围墙上跑。

却看陶啸猿猴一般爬上屋顶,白天那点子惫懒劲儿半分也没留下,立在大月亮底下端正如松。乃冷笑一声:“想跑?陶四爷手底下没逃过胡子!”他手中长弓仿佛是念咒变出来的、忽然就出现了,搭上的也不是一支箭、而是一把。长弓骤弯,映着头顶白圭似的明月,陶啸口称“着!”

只见寒芒如流星般从屋顶坠落,耳畔箭风嗖嗖。眨眼间四下里“哎呦”声响成一片。攀上围墙的、业已翻过去的、正欲往上爬的、已在院外撒腿跑的,一众贼寇纷纷应声而落,又成了一片“扑通”声。

十六大赞:“好一手连珠箭!竟没有一支落空。”

阿弥陀佛。忠顺王爷,贫僧错了。您老没有基友滤镜。这位大侠弓弦上的本事委实强,连珠箭冲云破雾百步穿杨。

薛蟠此时已清楚当日何故看陶啸眼熟了。他与自家寻找了数月的铁面夜叉萧四虎画像逼似。贾琏今年二十一,陶啸说陶家离京时候他才两岁,那正好是十九年前。武艺高强、一个打一群。陶四舅便是忠顺王爷司徒律失散十九年的好基友。

不……只怕不止是基友。依着原著里头的暗示,忠顺王爷性取向很可能是弯的。所以他才生不出儿子。纯弯、不带双闪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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