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话说薛蟠不管不顾大清早的把小朱给闹起来了。朱爷面黑如生铁, 抱着手炉披着大氅靸着鞋出来, 重重往和尚对面一坐。

薛蟠哭丧着脸拱手道:“朱爷, 先头那位刑部尚书刘老大人在任时, 左侍郎是谁来着?”

小朱眼皮子动了动:“戴青松。大早上的就为了这个?你不会去问贾琏?”

“没头没脑的我怎么问他啊……”薛蟠愁眉道, “如今升了右侍郎高昉, 那左侍郎是放着不动还是怎样?他俩谁是甲将军谁是乙将军?”

小朱瞥了他一眼:“你又惹了什么乱子?好端端的怎么扯到刑部去了?”

薛蟠一叹:“看圣人的意思,大概是准备找甲乙二将中的另一位来查山东河北两省匿灾之案。”遂说了方才李叔过来所言。

为了帮贾琏爷俩收拾豪奴, 小朱这些日子亦忙的紧,才刚歇息了两日。遂打着呵欠喊人取早饭来,想了半日又烦劳觉海亲自跑一趟王子腾那儿、跟他借这两年的全部邸报。

待邸报借来, 他二人连同余瑞一道查看。没过多久便查到, 去年六月, 刑部左侍郎戴青松因殿前失仪贬去光禄寺做少卿。薛蟠嘴角一抽:人家贬官最多贬三级, 这位亲直贬了四级。而且光禄寺管的是祭祀酒宴之类的闲事, 跟刑部那种差事比起来……会憋屈死人的。再往下翻看,之后便是高昉升官。右侍郎旧年八月早有人补上了, 而左侍郎一直空到如今。

显见戴青松便是那个“军务娴熟、性情刚直”的甲将军, 如今的刑部尚书、吴天佑亲家、端王亲戚高昉则为那个“谨慎谦恭、宽容大度”的乙将军。

薛蟠不禁冷笑两声。事情过去一年半了,左侍郎没补人且戴青松没调回刑部,可见高昉并没有他看起来那么大度。他拍拍脑门道:“哎呀, 忘了让觉海问问舅舅,戴青松是什么缘故丢的官。”

小朱淡然道:“这种事问贾政不就完了。他必知道。”

薛蟠一想也对, 忙换了衣裳往贾政外书房而去。一打听, 贾政果然知道。原来是圣人身边的红人、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想同他连宗, 被断然拒绝。戴权给他下绊子,引得他吃了亏。薛蟠暗暗龇牙:完全用了贫僧之计,半分不曾修改……林大人,贫僧谢谢你啊!难怪李掌案不找旁人、单找贫僧,这是想让贫僧跟人家兜底嘛。

到了晚上,贾琏实在憋不住了,跟做贼似的溜来梨香院。原来昨天冯紫英请他吃酒,到了冯家才知道是冯紫英他爹冯唐找他。冯唐也不是自己有事,乃替一位太监哄贾琏过去的。那太监姓戴名权,跟贾琏打听金陵薛大和尚的为人。贾琏自然不敢什么都说,只细细描述了他初到金陵时见两个和尚早起练拳、自己洗衣裳之类的,又打趣他屋里里供个大大的“钱”字,还玩什么“佛祖心中留”的典故。其余只挑好话说。因前两日张子非质疑他的演技,他遂愈发谨言慎行。戴权显见知道他有事儿没说,也不逼问,只含笑点头道:“这些已够了。”

薛蟠与小朱两个仔细问他说的话,对照李掌案的态度,想来已得了皇帝的初级信任。乃微微松口气。

次日巳时,李掌案与昨日那护卫准点来梨香院外敲门,依然是灰衣斗笠的百姓模样。薛蟠已换好一身僧袍、带着半旧的僧帽,腰间悬挂雁翎刀,与他们一道走了。

果不其然,三人径直来到了光禄寺衙门求见戴青松。薛蟠见着这位戴大人时稍微愣了愣:长得比没剃度的赵牛还像张飞,难怪老林把他比作“将军”。戴大人乃问他们有何贵干。李叔含笑直瞧薛蟠。

薛蟠无奈,合十行礼道:“戴大人,贫僧是来道歉的。您这些遭遇整个皆是贫僧出的主意。”

戴青松一愣:“什么?!”

李叔也一愣:“都是你的主意?”

薛蟠也一愣:“啊?李叔不知道?林大人没告诉你么?”

李叔道:“他只说拿明朝旧事做比方与你商议。”

“对对对!没错没错!”薛蟠忙说,“他说他看了明朝的话本子,只有上册没看到下册。贫僧要知道乃当今朝事,有十二个胆子也不敢胡说八道啊。”

戴青松糊涂了:“究竟何事?”

薛蟠知道自己方才莽撞了,只得硬着头皮道:“那个……戴大人,是这么回事。去年贫僧去林大人府中蹭饭……”

戴青松皱眉:“哪位林大人。”

李叔道:“扬州巡盐御史林海大人。”戴青松一愣。薛蟠张望几眼,搬动椅子挪得离戴青松远了些。李叔好笑道,“你还怕戴大人打你不成?”

“可不呢!”薛蟠委屈道,“贫僧这个岁数,他打我我也不敢还手啊!”

戴青松哑然失笑。他瞧这小和尚还挺顺眼,道:“无缘无故的我打你作甚。”

薛蟠抿嘴道:“您老现在自然不会,待会儿可就不好说了。”

李叔道:“待会儿他愈发舍不得打你了。”

戴青松问道:“他是哪里的小和尚?”

薛蟠诵了声佛,道:“贫僧不明,乃金陵栖霞寺僧人。因略会写两首诗,结识了林海大人。旧年春天,贫僧上扬州办事去,顺带在林大人府中蹭饭……那个,不能怪贫僧嘴馋,林夫人备下的素斋委实味道极好。”因念及贾敏业已去世,不禁黯然合十。

李叔悄声告诉戴青松:“林夫人今年已没了。”戴青松亦念了声佛。

薛蟠接着说:“那日,林大人说他在书上看到一桩明朝嘉靖年间的旧事。边境有一老将解甲归田,并上书朝廷举荐麾下一员猛将继任自己的职位。只是有人告诉皇帝,此将虽功高望重、军务娴熟,却性情刚直、时常得罪同僚,多年来全赖老将庇护才免遭小人暗手,委实不合适做一方统帅。嘉靖皇帝犯愁,问计于身边的翰林院学士。偏那学士的回答在下册书里找不着了。贫僧遂……”他声音低了些,“出了个馊主意。”

戴青松登时明白林海这是借古喻今,不禁身子前倾:“你出了什么主意?!”

薛蟠又将椅子挪离他远些才道:“贫僧以为他老人家在议论前朝旧事,遂说,可派一位在宫中份量不低的宦官劳军,故意与那猛将发生争执。然后假借这宦官进谗言的名头调猛将……去礼部呆个一两年,学会些人情世故再委以重任。偌大的朝廷,还怕没有英雄用武之地?”

戴青松登时愣住了。李叔含笑在旁吃茶。薛蟠第三次挪椅子,笑得讪讪的。半晌,戴青松竟垂下泪来:“原来……圣人谴微臣到光禄寺竟有这番深意。”

李叔长叹一声,恳切道:“圣人岂能不知道戴大人之为人与本事?只是戴大人从前那番做派……难办事啊。还望大人日后行事和软些,圣人信得过的人实在不多。”

戴青松立时朝紫禁城方向跪下叩首道:“谢皇上教导之恩,微臣肝脑涂地不能报万一。”

而后他二人便争着歌功颂德,薛蟠在旁装小透明顺带学新词儿。等他俩说得差不多了,薛蟠乃向戴青松借来文房四宝,提笔写了两首马屁诗——昨晚上小朱帮他预备的。戴青松见状不甘示弱,步韵和了两首。李叔抚掌大笑。薛蟠对古人的诗才愈发长了见识。

戴青松按捺不住欢喜道:“李公公,可是圣人对下官有所用?”

李叔点头道:“今有件大案,圣人思来想去,唯戴大人可任。大人回头跟杂家进宫一趟。”戴青松喜得一躬到地。李叔乃笑嘻嘻看着薛蟠道,“杂家说了戴大人不会打你。”

薛蟠谄笑道:“都是贫僧的不是。”

戴青松竟也朝他作了个揖:“岂能怪罪小师父?倒是多谢你。”

薛蟠想了想,肃然道:“贫僧乃方外之人,论理本不该过问俗世之事。只是昨儿李叔说,此案少不得两省震动。贫僧遂想着,牵扯大的案子最易生小冤。”他轻叹一声,“地方上的小官最难做。还望戴大人莫要冤屈了好官。”

李叔含笑道:“何为好官?”

薛蟠道:“心中有君、心中有民,便是好官。别的悉数不要紧。”李叔才要说话,他又添上一句,“还得有本事。”

戴青松已瞧出李叔待此僧不寻常,乃望着他道:“何为有本事?”

薛蟠道:“这个贫僧说不出来。贫僧在市井茶楼听说书先生讲评话,说宋朝的双天官寇准当什么县令时,县衙穷得连茶叶都没有,还得靠衙役卖花生瓜子儿赚零钱养活他这个老爷。贫僧以为这般县令不是好官。”

戴青松与李叔同时道:“哦?!”李叔摆摆手。戴青松问道:“何出此言?”

薛蟠道:“一村一县皆有所长。一个县令治下穷成那样,此人纵然清廉,也必无能。”

戴青松淡然道:“本官早年曾为县令,那处四境贫瘠只能长草,养的粮食唯可喂猪。纵有千般才学,能奈土地何。”

薛蟠正色道:“前两年,贫僧为了拍林大人马屁……额,不对,不是为了拍马屁。贫僧是为了……为了……”偏他半日没想出别的由头来。

戴青松与李叔本来屏息凝神欲听他说正经事,闻言齐声大笑。戴青松笑道:“且不管师父为了什么缘故,你只管说。”

薛蟠讪讪的道:“贫僧办了一个养牛场,就是专门养牛的那种。反正如今竟能盈利许多。既然那县里种的粮食能喂猪,何不兴办养猪场?专门养了猪卖去邻县,换钱买粮食自家吃。猪粪养田,过几年薄田自然就养出肥田了。”

戴青松忙问:“何为养牛场、养猪场?”

薛蟠遂拿起笔来在纸上画出自家养牛场的示意图,一五一十的讲与他二人听。戴青松极感兴趣,细细询问。李叔在旁笑得见牙不见眼。说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戴青松喜道:“小师父这法子,说不得多处贫县可用。”

薛蟠笑道:“不过是凑巧得来的。若能借戴大人之手造福生灵,也算贫僧一件功德。”

“此乃师父之大功德也。”

李叔冷不丁问道:“师父为何讨好林大人?”

薛蟠脱口而出:“他福气极好,贫僧想跟着他沾些运道。”李叔不觉睁大了眼。薛蟠这才回过神来,撇嘴道,“李叔,您套贫僧的话!”

李叔笑容可掬道:“杂家好奇罢了,哈哈。”

“哼!”

李叔乃道:“不明师父,戴大人与杂家这就要进宫面圣去了。你可还有话要说?”

薛蟠思忖片刻道:“既是大案……少不得许多官员会落马。贫僧想求圣人莫要牵连他们的家眷。因为……”他又想了会子,“贫僧久居江南,认得许多官宦子弟。自然有膏粱纨绔之辈,然亦有许多是善良正直多才的少年。贫僧还认识些老太太、老太爷,皆和善积德之老人。他们的父亲儿子也少不得有贪赃枉法者,可他们当中绝大多数是全然不知的。若因旁人之过而伤及无辜,贫僧以为不善。再说,自古以来哪朝哪代没有牵连之法?又见过谁为着顾忌家眷收手的?那些人喜欢权势与金钱远远超过喜欢父母与妻儿。牵连之法全然无用,反倒替国家损了许多原本可用的人才。李公公、戴大人,寻常百姓子弟想念本书何等之难?读书人实在太少了。这些被父辈牵连的官宦子弟里头,哪怕十个有一个能成材,于朝廷也值了。”

李叔与戴青松互视一眼。戴青松合十道:“小师父言之有理。”薛蟠亦合十诵佛。

三人遂在光禄寺衙门门口拜别。戴青松与李叔进宫面圣,薛蟠回荣国府。

才刚进了梨香院的堂屋,赫然看见司徒暄坐在当中,贾琏陪坐一旁。薛蟠不禁扶额:贫僧真的只是来京城旅游的……还能不能消停点?心中虽吐槽,他还是少不得上前见礼、询问司徒暄问他母亲舅舅可有消息。

司徒暄灰着脸摇摇头:“一言难尽。”

他舅舅是真的诸事不知,既没听说过魏德远、也不知道锦衣卫、更不用提魏小姐。他母亲显见知道有个魏小姐与端王有瓜葛,偏一个字不肯说。司徒暄什么招数都使了,他母亲只有一句话:“时日太久,记不得了。”

最后司徒暄去见外祖父,老头儿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他们家是有门亲戚姓魏。原来司徒暄的亲外祖母去世得早,他外祖另娶续弦生下他舅父。亲外祖母的妹妹嫁给了一个姓魏的小官,乃是位从七品的五官灵台郎。

换而言之,司徒暄他母亲与魏小姐乃表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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