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九, 明律先生打发人来扬州接他姐姐和外甥。林海有些小惆怅。不过林家人丁稀薄,如今有了贾琏两口子和元春,赵家也干脆跟着赵文生在林府过年,较之从前依然热闹许多。
事实上明二舅并没买房舍。先前他们家爷仨都住薛府客院;因要留在金陵过年, 薛家新年客人多,须得另置住处。薛蟠想起先头替小朱预备了个小宅子就在左近,与卢慧安张子非的住处毗邻。后小朱懒得自己住, 混在小西院, 那地方一直空着。遂安排人去清扫。户主当然是“朱大郎”。小朱还拿着地契跟明二舅要租金, 得了五百两银子, 转头请陶瑛下馆子。俩小子喝了一身酒气回来,让朱婶一顿臭骂。
先头贾琏写信回京城说林黛玉要紫鹃全家,人已赶在过年前抵达扬州。连林府的二门都没进,元春把他们悉数安顿去下头铺子里。紫鹃之父是个有眼力价的, 替荣国府那位老账房带了封极厚实的信过来。
原来王子腾派人帮忙细查一了回,果然发现王夫人和贾母身边有人得了外头的钱、帮外头做事。遂悉数收拾了,另挑几个机灵仆妇盯梢。兼郝家四位爷们数月间没了三位, 还失踪了一位身份特殊的李夫人,已没了惦记旁人的心情, 故此近些日子荣国府没有外患。
然却有内忧。贾赦迷上了位歌姬娘子, 惦记着赎回府去。王子腾查过, 倒没什么别样的身份, 就是想做公府姨奶奶。王子腾儿子纨绔无能, 两个女儿皆胆子比本事大。林黛玉在京中时曾去王家赴宴, 跟王熙凤的妹子提过自己和茵娘穿男装游山玩水。小丫头如法炮制,扮作小子领两个丫鬟去窥视那歌姬。万幸没出什么事,好悬让她母亲打折了腿。王二姑娘说那歌姬瞧着就是个有野心的。她若进了荣国府,必闹出事端来。
贾琏有些犯愁。他老子弄一屋子小老婆都是家生子,不安生也翻不起浪头。这位怕是难办。遂拿着信悄悄跟赵文生商议。赵文生哪儿懂后院之事!只说自己要斟酌,回头招赵茵娘过来让她去问元春。元春道:“那位想进我们府里无非是为了得利。大老爷都多大岁数了。找个年轻英俊的少爷去她跟前使两个钱,她立时调转船头拐到别的码头。”
赵文生觉得有理,便告诉贾琏。贾琏派人赶去金陵同薛蟠商议有谁可以拜托。薛蟠脑子转悠两圈儿,直接拜托了亲家柳湘芝。
柳湘芝从江南回到京城,去脂粉铺子跟同僚袁掌柜打招呼。袁掌柜听说胭脂丢了,顺手又送了一盒。柳湘芝便告诉他自己再不串戏了,用不着此物。袁掌柜不留神露出了一瞬间强烈失望。柳湘芝遂确定了扬州绑匪没猜错,锦衣卫里头有人想绕圈子弄死北静王爷、把自己当枪使。他与北静王妃相好多年,十分了解其性情,九成看上了琉璃燕子蒋二郎。袁掌柜那特制胭脂怕再送不出去。柳湘芝暗暗好笑了半日。
上次借荣国府的地盘了断与北静王妃私情之后,柳湘芝已知道熊猫会跟贾家瓜葛不浅。因欠了他们人情,虽心里不自在,看在朵朵新近怀了小狗的份上,勉强出手帮了一回。这哥们勾搭女人是专业的,还特意让贾赦看见。不足半个月那事儿便没了。此为后话。
再翻回头说金陵。小年这日下午,司徒暄约薛蟠吃茶。到了茶馆一瞧,夏婆婆果然神人,已把《佛殿缘》前传《团圆玦》写出来了。
戏中“韦”家老二临终前将一块玉玦掰做两截交给哥哥弟弟,让他们相亲相爱,哥俩含泪答应。不曾想随后他们便遇上了少年皇帝,从争风吃醋到反目成仇。这戏结尾,老大临终前把老三请去西域,两兄弟冰释前嫌。基本上就是强行往魏家三房脑袋上扣屎盆子的节奏。
薛蟠原本就抱着不狗血不成剧的念头,兴奋道:“夏婆婆,您这故事里头的叔父不够可爱啊。谁是少年皇帝都会喜欢韦大爷。没有选择纠结哪来的讨论度?”他指着司徒暄,“您照着三爷写呗,写成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反派角色。”
司徒暄不满道:“我怎么就反派了。”
薛蟠充耳不闻:“然后再借旁人之口描述一下他长得非常好看。要知道,大家对长得好看的人会宽容许多。贫僧再送您两句诗: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司徒暄脱口而出:“好句!”
夏婆婆抚掌道:“有了师父这两句诗,此戏少不得传入天下文人墨客耳中。”
“所以说嘛。”薛蟠摇头晃脑,“作为作者,您不能不喜欢韦三爷。您不止得原谅他,还得体谅他。他比韦大爷年轻、比韦大爷聪明、比韦大爷好看,少年皇帝为什么不喜欢他而喜欢样样不如他的大哥?他愤愤不平是可以理解的。”
司徒暄瞥着他:“你是想写成龙阳断袖?”
“没有啊!”薛蟠摊手,“但是人家听戏的非要那么想,夏婆婆也拦不住啊是吧。”
夏婆婆看了他半日,忽然拍案大笑。三人霎时笑作一团。遂就这么定了。而《大明皇商欧阳瑾淮传》到现在还没定稿,薛蟠已经有点儿绝望了。
回到府中,门子远远瞧见他便迎了上来:“大爷可回来了!咱们家都乱成一锅粥了!”
薛蟠嘴角一抽:“怎么了?”
门子堆了满脸的幸灾乐祸:“您快进去瞧瞧,二老爷揍蝌二爷呢,满院子乱跑。”
薛蟠赶忙进去。来晚了,刚刚散场。十三抱着胳膊乐呵呵瞧了半日热闹,告诉薛蟠:“我们王爷让你回来就赶紧过去。”
“作甚?”
“清理屋子。”十三道,“我们少主子跟少夫人吵架了。”
“啊?砸东西了?”
“没有。”
“那清理屋子干嘛?”
“不洗干净那一屋子醋,怎么过年?”
十三遂说了经过,听得薛蟠直翻白眼。
临近过年,商铺里比平常还忙。卢慧安今儿特意早些回家,发觉她哥哥不见了。素日卢遐若不在家里必是往薛府找薛蝌和西洋先生去了;偏今儿薛家一个长辈七十整寿、薛蝌被他爹带走了,西洋先生也有事外出。卢慧安急出了满头大汗,赶忙上隔壁拎陶瑛出来同找。
街上问了几个人没谁见过卢遐,回过身劈头便看见张子非也慌慌张张找人的模样,忙问她可出事了。张子非已急得掉了泪:“我母亲不见了!家里人都没留神她怎么出去的!”
陶瑛卢慧安互视几眼:卢遐是个呆子,大张氏是个疯子,这俩同时走丢……忙问大张氏可穿了大衣服。张子非道:“穿着呢,大氅丢在廊下。”
卢慧安道:“我哥哥也是,氅衣撂在竹椅上。”
偏这会子薛家两个长随也急急的迎面而来,问可有人看见薛蝌没。原来薛蝌小朋友不知何时从亲戚家溜走了!也没带人也没回薛家。好么,呆子疯子加孩子。
卢慧安想了想:“这三位保不齐在一处。先去栖霞寺。”
一伙人同赶往栖霞寺,没找到人。张子非急得团团转。
卢慧安却冷静起来,思忖道:“我哥哥于金陵不熟、胆子又小,不会乱跑的。必是去了他认得之处。”
陶瑛道:“大舅子虽不熟,小蝌蚪熟啊!”
三人面面相觑:薛蝌是土生土长的金陵崽子,熟的地方太多了!张子非忽然说:“狗!东家不是养了狗么?”
遂马不停蹄赶回薛府。
仆妇今儿最后一次见着大张氏,她正在后院看腊梅花。乃将狗引去花树旁,狗很快往院墙旁跑,爪子趴在墙上汪汪直喊。墙那头正好是卢家的院子。张子非等不得,抱着狗翻墙到隔壁。狗儿飞快跑去对面院墙。墙那头是薛家的一个小院,院子空着,连家具都没安置,隔半个月才有人去稍作打扫。
张子非再抱着狗爬上墙顶往下望去——齐刷刷三个后脑勺凑到院子两株大松树前,聚精会神不知在看什么。狗儿恐高,扒拉着墙头汪汪大叫。可就连上方有狗叫这种怪事都没惊动那三位,一个扭头的都没有。
张子非在墙顶坐了半日,直至陶瑛卢慧安从外头绕道进院子喊她。张子非摇摇头跳下墙,手指隔壁:“三个小孩子。”陶瑛怔了怔,哈哈大笑。
大伙儿还是立时赶了过去。那小院平素是上锁的。陶瑛近日跟他爹学会了开锁,取出祖传金针三两下将锁头撬开。那两个找薛蝌的随从进门便大喊:“蝌二爷!可算找到你了……”
话音未落,便听那三人齐声“嘘——”随即一齐跌足,“哎呀——”再一齐瞪两个随从,“喊什么!”吓得他俩不敢动弹了。
张卢二位啼笑皆非。“妈妈——”“哥哥——”“你们做什么呢?”
薛蝌急的直蹦:“哎呀你们小点声儿!”
卢遐道:“我们看了这么许久,它们都没躲。”
大张氏也说:“你们一来人家就不出来了!”
陶瑛快步溜过去瞧了瞧:“树洞啊,里头有什么?”
三人齐声说:“松鼠——”
薛蝌伸出巴掌:“五只——”
卢遐接着说:“两只大的三只小的。”
大张氏“嘘”了一声:“有动静!”
三人立时撇开旁人专心看树洞。
陶瑛也溜在旁边望了两眼道:“松鼠不好吃。”话音刚落,那三位齐刷刷转头瞪他。陶瑛认真的道,“松鼠肉少且酸……”
张子非皱眉:“卢慧安,把他领走!”
陶瑛摸摸鼻子:“开个玩笑。”
张子非道:“你这不是开玩笑,是欺负人。”
陶瑛有些讪讪的,扭头看卢慧安。卢慧安道:“是有点儿欺负人。不过他们闹得鸡飞狗跳,也该修理修理。”
张子非道:“你回家修理你哥哥,薛蝌让他老子修理,难不成还想连我娘一道欺负?”
陶瑛眨眨眼:“张姑娘,你娘竟然会爬墙?”
张子非摆摆手不言语了。陶瑛再看卢慧安。卢慧安转身走了。陶瑛跟上。
走出院子,卢慧安面无表情道:“陶瑛。”
“哎。”
“转移话题不是每次都管用的。”
“……哦。”
“你方才应当跟张姨陪个不是。”
“我就……开个玩笑。”
“那不是玩笑,是欺负人。”
二人遂不再说话,走回陶啸他们的住处。
徽姨领十六逛街去了。忠顺王爷躺在火盆旁犯懒,陶啸坐着看他犯懒。见两个孩子进来,陶啸抬头一看他们的脸,乐了:“吵架了?”
忠顺一骨碌爬起来:“吵架?”
卢慧安轻叹道:“二位舅舅,你们这儿子还没长大。”陶瑛挨着忠顺身边坐下,闷闷的。
陶啸挑眉:“怎么回事?你哥哥找着没?”
“找着了。”卢慧安遂将方才之事细说一遍。
忠顺与陶啸互视几眼。忠顺道:“委实是开玩笑,瑛儿又不会真吃那几只松鼠。”
卢慧安皱眉:“我哥哥终究是大人,薛二爷也比寻常孩子懂事,这都罢了;张姨疯了十七年,是子非日夜小心哄着,才好了许多。我们东家曾说……”
话未说完,陶瑛拔下一只靴子丢了出去,“咕咚!”
卢慧安恼道:“你自己说错了话还朝我撒气!”
陶瑛一言不发拔下另一只靴子丢出去,这回重多了。“砰!”
陶啸在旁闲闲的说:“她东家是和尚。”
忠顺摆手扇扇鼻子:“哎呀好酸。去厨房瞧瞧,可是打翻了醋坛子不是?”
陶啸道:“岂止醋坛子,醋缸都打翻了。”
陶瑛光着蹬蹬蹬往屋里走。卢慧安咬咬牙,也拿起脚就走。眨眼两个人都没了影子。陶啸和忠顺哈哈大笑,打发十三去喊小和尚。
十三过去薛府,正赶上薛二叔回来跟薛蝌算从亲戚家偷偷溜走的账,要揍他。薛蝌哪儿是老实挨打的孩子?满院子乱窜。薛二叔纵空手也撵他不上,何况还提了根棍子。闹了半日,愣是一下没打着,薛二叔倒累的直喘气。最末气得仍下棍子回屋歇着去了。
薛蟠听罢简直不知从哪儿说起,呆了半日。十三笑嘻嘻道:“小和尚,去给我们少主子解释几句?”
薛蟠摊手苦笑:“大哥,这根本就不是解释几句的问题。陶瑛同学肯定憋了挺久。所以说苍天饶过谁。就算开头一见钟情,之后肯定得有麻烦跟上。何况……”细思下来症结也不是贫僧,而是理念。理念不同怎么做朋友。小和尚后整个脑勺、连太阳穴都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