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卢慧安等人正对着谢娇娇寄存在钱庄的东西犯愁, 张子非赶着点儿回来了。她是绿林出身,经验强出去陶啸许多, 几眼便看出了夹层。
遂打开那匣子的夹层, 里头搁着五张地契。两张田地,两张宅子, 一张铺面。箱子夹层里则搁着一摞书信笺子,乃扬州各色人物写给她的情书和诗词。其中既有孙家老爷子的,也有甄应嘉的。
显见最有可能藏特殊物件之处便是那两处宅子。幸而两宅都在金陵城内, 十三和张子非同往查看。
二人先去了城西北角的一处宅子。到了那儿一瞧, 是个一进的院子,里头有户人家正住着。老两口和两儿一女一媳一孙女。寻街坊略作探听,他们已租住于此大半年了。爷仨做杂工, 女儿媳妇做针线, 老妇卧病在床。
再去另一处, 在城南纱帽巷。乃三进宅院, 比方才那个大得多。里头也有人住, 只是住的人不在家。他俩都是飞檐走壁的主儿, 直翻墙而入。多数屋子空着,三四间有人迹。卧室挂着儒生衣冠, 书房搁着书籍纸笔。几双鞋子都是同样尺码,衣衫大小也差不多,遂推断这宅子是一个儒生单独住着。
十三转了两圈皱眉道:“我总觉得哪儿不大对。张姑娘你看?”
张子非道:“这儒生太穷。”
“嗯?”
“若是租住的, 论地段论大小, 这宅子比方才那个可贵的多。”张子非指着阶前那两双破布鞋, “此儒太穷了。为何不租个小些的屋子?或是与人同住?”
“言之有理。”十三点头。“咱们二人分头查看。”
“好。”
因张子非经验更足,便专心细查儒生住的那几间。十三查空屋子。折腾半日没查到什么异样。
张子非道:“咱们留意之处未必相同。你查我方才看过的屋子,我查你那头。”
“成。”
又折腾半日,二人回到堂屋,个个面有得色。
张子非大方道:“十三先生先请。”
十三乐呵呵举起两张信纸,指一张道:“这封,看似他文友写来的,里头委实也是什么文章诗词之类的话。然我认得其字迹。前些日子在扬州,我查过那位锦衣卫大人的书房。”
张子非忍笑点头:“如此看来,此处住的也是位锦衣卫了。”
十三又指另一张信纸:“魏兄文几。”
张子非挑眉:“此人姓魏?”十三点头。
魏这个姓氏与锦衣卫渊源之深,足够搅乱一条秦淮河。何况这些日子夏婆婆的《佛殿缘》一直唱个没停。
“还有。我在此人衣奁中寻到一件夹袍,是我看过的。”十三得意道,“两只袖口都有补丁。”乃正色道,“论起来倒是多亏了卢二爷。”
当日卢二爷兴冲冲告诉张子非,自己住在长春客栈。晚上十三便听壁角去了。太子身边不少人住那儿,当中有个四十多岁半秃顶的穷儒正穿着这件袍子。而后那位大叔得世子眼青,上孙府住去了,衣裳也换了好的。卢慧安从孙府逃出来后,直往会鸯阁演了出戏。可巧遇上太子也打发人过去,十三坐在马车前看了个正着:被派去见谢娇娇的正是那人。
张子非听罢忽然觉得太子有点可怜:派了个锦衣卫去见锦衣卫。十三这儿已揭开了住客的身份,张子非自然不能输给他,道:“我找到个有趣之处。”
“哦?”
“狗窝。”
十三显见没明白:“那狗窝里没狗。”
“狗窝在柴棚下,柴棚在大杨树下。狗窝左近落叶干净,而别处则胡乱堆踩。”张子非道,“可知时常有人走过去。”
十三眼神一亮,拱手道:“张姑娘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张子非微微一笑,亮出左手。那是一块腰牌,锦衣卫千户,魏慎。
十三哑然失笑,道:“从书信上看,这魏先生名叫魏心真,当是他平素使的假名。”
“还有个看起来极朴素的木头匣子,里头装了块旧砚台,夹层搁着一千二百两银票。”张子非道,“这魏大人装穷。”
十三思忖道:“这么点子钱用得着藏么?”
张子非瞥了他一眼:“十三兄,并不是人人都像你们家王爷那般富得离谱的。”
十三解释道:“我是说,这点银子不用藏得那么折腾,许多地方好藏。再说,整个锦衣卫才十四位千户。连谢娘子都有上百万家产……”他笑嘻嘻闭了口。张子非若有所思。
二人忙将这屋中一切归回原位,检查两遍无错后,赶回了招商钱庄。
一查账目,今年三月,就在谢娇娇开户后数日,魏慎也开户了。名下有银钱三百多万两,古董古籍珍玩若干,并四个颇沉的木头匣子,与谢娇娇在狗窝寻到的一般无二。陶啸拨开锁一看,里头是整整四匣砚台,有完整的有破损的还有碎成好几块的。
陶啸正要动手取出砚台,张子非道:“且慢。这些东西看似胡乱丢着,实则精巧摆放。错了半点他都能察觉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那怎么办。”
“我来取。”张子非说着挽起袖子。
“您老有这本事早说啊……”
不多时,砚台们依序取出。四个木匣子自然都有夹层。其中三个搁着江南诸省富商官员行贿账册子,另一个搁着官员和要紧人物的后台名录。
刚死的高淳县令王祥之后台竟然就是今年才调入京城的前任应天府尹陈可崇。陈可崇背靠之人乃当今皇后。现任府尹贾雨村则挂在荣国府二老爷贾政名前。林海吴逊两个名字后头都写着“当今圣上”四个字,还备注了“天子门生”;而吴太太郝氏却属太上皇手下。江南甄家脚踩太上皇和端王府两条船。薛蟠的后缀虽是王子腾,另备注了“与林海、陈可崇、贾雨村、荣国府贾赦俱往来密切。”孙家的名头写在最后,笔迹也新,显然是才刚添加上去的;后方明明白白跟着“太子”两个字。
此外还有各位大佬设在江南的暗桩。茶楼酒馆、农庄小院。端王府记录了两个暗桩,却并没有妓馆留香楼。可见锦衣卫亦非无所不知。
非常遗憾,并没有薛蟠做梦都想要锦衣卫名录。
大伙儿一起动手,将这几本册子悉数翻抄一遍。张子非依序原样放回。
折腾了半日,回到天上人间。薛蟠看完那本后台名录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乃阖上副本正色道:“这是简易版,肯定还有详尽版。魏慎大佬别有安身之所。”
张子非道:“我们探听过了。他是近日才刚搬去纱帽巷的,想必是为了糊弄太子。”
卢慧安道:“他在青石街分店开的户头,想必早先住在那左近。”
“不用故意打听。”薛蟠道,“这种牛逼人物警惕性绝对高。暗暗布下人手监控。”
张子非道:“那样一般儿容易出事。依我说,每条街上认得字的人也没两个。只打发伙计扮作求先生帮忙看信写信的模样上那左近问去。你们几个横竖如今也没什么大事要忙,每人分两个筛查下来,最多几天见分晓。”
“也行。再跟夏婆婆打听打听,她可知道魏家有个叫魏慎的。”薛蟠磨牙,“兵部那位死得太容易了,没有大魔王气质,大概率是被人忽悠出来当枪使的。”
“行。”卢慧安立时安排人与端王府联络。
这些事悉数忙完了,张子非才道:“卢慧安,你哥哥与你是亲生的么?”
“是。”卢慧安道,“同父同母。我大哥不足两岁便没了,如今就我们俩。”
“你老子娘也太偏心眼了。情商智商全都遗传给了你一个。”
卢慧安笑道:“他怎么了?人呢?回长春客栈了么?”
“哪儿敢让他回长春客栈。”张子非头疼道,“哄去栖霞寺躲着了。”
“啥子!”薛蟠蹦了起来,“又关我们庙里什么事!”
张子非瞥了他一眼:“吓去了半条命,要往寺庙道观住着安神。整个金陵不就你们栖霞寺最熟络?那二货我敢安置去别处么?”
卢慧安想了想道:“他是极怕鬼怪的。”
张子非道:“不是怕鬼怪,是怕夜叉鬼。”不觉扭头去看陶啸。众人想起陶啸外号铁面夜叉,暗暗发笑。
卢慧安道:“我二哥小时候让人戴着夜叉面具吓着了。”她眼神忽然一沉。“七八岁又读了些志怪故事,才怕夜叉鬼的。”
薛蟠看了看她:“怎么?该不会你们这样的人家也有见不得人的事吧。”
卢慧安嗤笑道:“怎么没有。越是大族越重嫡轻庶,则嫡支越占便宜。旁支世代吃亏岂能心甘情愿?”
张子非皱眉:“有本事只管使出来,对付小孩子算什么好汉。”
“人家什么时候自称好汉了。”卢慧安淡然道,“若不趁小对付,长大了便愈发难了。”
“你哥哥是被人吓成这么呆的?”
“非也。他天生就呆。”卢慧安哼道,“我怎么没吓着。”
薛蟠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既是卢家大爷夭折,那个二愣子卢二爷竟成了长安卢家的嫡长孙!这种性格还真是……不大好办。
一时法静来了。众人遂问他们这趟去松江府如何,抓了个什么人。
法静急忙宣布:“方才京中各位神仙都已看过。诸位男施主皆不认得,倒是朱婶说她定然见过,只怎么都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会子已在从头想起了。画像快马抄送扬州,给朱施主和明太太瞧去。”
张子非道:“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下人称呼她做‘何夫人’,李氏钟表行的东家。郝家的走私生意便是这位何太太在管着。”
原来,他二人这趟原本欲顺着西班牙海商那条线去查郝家的走私负责人,不曾想查了几日,报案的几户商家皆毫不相干。因张子非的妹子沈红芳要招上门女婿,堂姐沈花囡从扬州赶回松江。张子非遂回了趟沈家。
沈花囡如今跟着金寡妇学养花,本来过得挺开心的。才刚进门她母亲便拉着她絮叨了半日“寻个女婿”。她再三保证日后少不得能找到,她母亲偏不放心。幸而张子非回来,顶了大伯母几句才罢。
姐妹俩才刚说了会子话,沈红芳来了,小声道:“姐姐,我有话同你说。”花囡便出去了。
沈红芳本是个聪明姑娘。虽说被她姐姐送回了家,好歹已见过世面。沈家再如何做酒也不过尔尔,全部家当比不过张子非身上一件衣裳。日后不论是她丈夫、孩子还是整个三房,能依靠的除了张子非再无旁人。
从金陵回来的路上,张子非已替她编排好了“经历”。沈红芳牢记在心。被商人家买去学刺绣下厨、送给扬州知府家做丫鬟、知府太太心情不好将她随手转送给金陵商人、金陵商人安置她于绣坊做帮佣。沈家众人自然没谁起疑,照单全收。
偷龙转凤这等趣闻,左邻右舍不免兴冲冲喜滋滋的传播出去。沈小哥起初连家门都不愿意出,只日日对着沈老三和沈老头抹眼泪,说自己是沈家的儿子。私塾的汪先生失踪后学生们便没上学了。有同学听闻沈家的事想找沈小哥探听,却是见不着人。
直至张子非提出方案让他做沈家的上门女婿,遂用不着回张家了,这哥们方活络了些。他想着,红芳模样生的好、打小竭心尽力照看他,倒也不错。此后才肯见两三个同学朋友。沈家不愿意替养了十七年的儿子改姓,沈小哥依然姓沈,张家也没法子。
这几日,有个沈小哥同学之妻时常来找红芳。起初不过说些衣裳花样子之类的话,说着说着话头便转到与沈小哥互换的那个“姐姐”上头去了。沈红芳虽扮作一问三不知,不留神已被套去不少话。她心下纳罕,趁张子非回来赶忙说与姐姐知道。
张子非不禁点头:“你倒是忽然明白了些事。”
沈红芳垂头道:“好赖吃了次大亏。”
张子非叹道:“人总是慢慢长大的。指望你不及一年便能懂事,也是天方夜谭。”
红芳又道:“哥哥想见见姐姐。”
张子非神色复杂,半晌才说:“也罢,早晚要见的。”红芳忙将藏于门外的沈小哥喊了进来。
此子穿了身簇新的袍子,向张子非一躬到地:“见过表妹。”
张子非抱拳还礼:“表哥好。”
沈小哥抬起头,双眼直直的挂在张子非脸上瞧了半日,满面惊羡。张子非冷笑两声,扭头向红芳道:“现在悔婚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