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赵茵娘指王妈妈头上簪子是自己送迎春的生日礼物。王妈妈吓得脸儿愈发白了。有个跟着的媳妇子上前把簪子拔下来交给王熙凤。
王妈妈辩道:“这是我男人从外头弄来的, 凑巧与赵姑娘给我们姑娘的一样罢了。”
赵茵娘哑然失笑, 向林黛玉道:“你还记不记得前两年,你大约是五岁?因肠胃不好,大人不许你多吃栗子糕。偏你嘴馋,一气儿吃了四块, 然后就赖是阿宝吃的。”林黛玉早羞红了脸, 扭头望房梁,手肘敲了她一下。
宝玉天真,悄声问道:“阿宝是谁?”赵茵娘掩口而笑,又挨了林黛玉一下子;宝玉也得了一个大白眼。
王熙凤拿着簪子似笑非笑道:“原来这个是你男人从外头弄来的。”
“正是。”王妈妈忙说,“赵姑娘年纪小, 看错了也是有的。”
王熙凤登时撂下脸:“来人, 把她男人拿下!”
王妈妈一愣,她男人连喊冤枉。两个媳妇子上前按住了那男人, 他竟然半分不敢动弹。
平儿道:“俗话说, 玉石挂红, 价值连城。别的不论, 簪子上的这块和田红玉正是最罕见的红枣皮, 单此一项少说值五六百银子。算上旁的珠子和实金, 这簪子得值钱上千两呢。你哪来这么多钱?”
她男人慌了。年前府里的大管事悉数失了踪,上个月又刚整顿了一回。急的大喊:“不与我相干!那是她送二姑娘那儿取来的!”
王妈妈急喊:“借来的!”
她男人忙说:“借来的、借来的!”
王妈妈道:“过两日就还回去。”
王熙凤等人悉数给气笑了。而后自然是将她们家私藏迎春之物找回,一家子撵出去。
宝玉垂头丧气跟着众人往回走, 半道上拐个弯儿去了梨香院。梨香院还没开始收拾东西。一则他们本是客, 东西少;二则有小朱这个打包神器在, 至多两个时辰足够使了。薛蟠方才让冯紫英喊走了,小朱与张子非坐在堂屋里斗嘴玩儿。
宝玉痴痴的看了他二人半日,心想,今日一别、竟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并赵姐姐大约也难以相逢了。念及于此,掉下泪来。那二人忙问宝二爷怎么了。宝玉拭泪道:“无事,不过烟迷了眼睛。”乃垂着头慢慢说了方才之事。
听罢,张子非笑道:“咱们茵娘倒侠气。”
小朱道:“打发了一个王妈妈顶什么使,不出半年定然还能冒出几个赵妈妈钱妈妈孙妈妈李妈妈。二姑娘性子懦弱,少不得一辈子遭人欺负。”
宝玉含泪道:“我竟不知那些老婆子为何那般爱钱!”
张子非瞥着他道:“真真何不食肉糜。吃穿用度哪样不要钱的?”
宝玉道:“我们家平素何尝少了谁的吃穿用度?”
张子非道:“你是少爷,只管领着书童去家学念书。你可知道读私塾要多少钱?纵在小县城里头也得几十两银子一年呢。”
宝玉道:“为何要弄钱去读书?我最厌读书不过。”
张子非哑然。偏宝玉年岁太小,她竟半日想不出词儿应对。良久才说:“纵然不读书,旁人亦多艰难。例如,若非赦老爷赶在年前归还了你们家跟国库借的八十万两银子,山东河北两处灾区这个年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你们老太太气得肝疼,日夜恨他还了钱。”她冷笑道,“宝二爷饿过没?你试着饿个三天试试。饿到死和饿三四天全然不同。”
宝玉又不懂了。“我们家并不缺钱,为何要借国库?既是借的钱,本来就该还。老太太为何要恨?”
小朱道:“这孩子是真傻,不是装傻。”
张子非抿嘴道:“你想知道老太太为何不愿还国库的银子,要么你猜猜王妈妈为何不愿还二姑娘的月钱?荣国府拿了国库的钱不还、自家成日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国库没钱赈灾。王妈妈拿了二姑娘缎子自家做衣裳,二姑娘没衣裳穿。完全一样。”
贾宝玉如遭雷劈动弹不得。
次日,王子腾府上设宴替贾琏送行,撒下帖子遍请京城权贵,热闹了一整日。散席后,南安太妃扶着丫鬟缓缓上轿。忽听“扑哧”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外头掉入了轿子。太妃皱眉,巡目轿中四顾,寻到一个纸团子。丫鬟上前拾起捧给太妃。太妃捏了捏,命起轿。
回府卸下钗环,南安太妃让服侍的人散去,方缓缓打开纸团。
那纸是寻常药铺子使的桑皮纸,当中包了颗菩提子。纸上有字,说,七八年后南安王爷将去南边打仗,惨败被擒。外邦要郡主和亲方肯放王爷回来。而王爷本不会兵败,只因他手下有个瘸腿的幕僚乃政敌安插过来的细作,还望王爷提前堤防。这会子听瘸子的无碍。此人确有才学。为得王爷信任,必竭尽全力辅佐。到七八年后那一仗万万不可听他的。否则,且不说王爷自身陷于囹圄,也不说郡主和亲蛮族生不如死,整个南安王府数十年之声誉将毁于一旦。
太妃顿觉眼晕,乃闭目调息。而后将纸上文字从头细看了十遍不止。终小心翼翼折叠起来,连菩提子一道锁入暗格小柜之中。
连着数日酒宴,到了临走前倒数第二日,贾琏薛蟠去忠顺王府辞行。斟酌再三,小和尚终不敢让小朱一道去。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儿少不得守着两位圣人外加一位太后的眼线。
王爷跟贾琏皆风流人物,议论了半日粉头戏子,薛蟠在旁以职业视角加以点评,孙溧偶尔凑两句话,倒还自在。一时郡主打发了薛蟠见过的那位老仆来请他。
及到院中,四面无人。老仆只廊下侍立,薛蟠自己走入屋子。耳听东边传来徽姨的声音道:“这儿呢。”薛蟠忙掀开帘子进去。环顾一眼不禁抽了口气。这屋子乃是书房,极大,比他在梨香院住的那屋子大三倍还多。徽姨穿着家常袄子立在架子前收拾书。
薛蟠吹了声口哨:“您这哪里是书房,简直是个小型图书馆。”随即认出来:此处便是前些日子他们三个偷听徽姨舌战两尊菩萨的那屋子。如今屏风家具悉数撤走,换上书架子。乃不无羡慕道,“你们家找的木匠不错啊,这么短时间就打出了这么多书架。”
徽姨道:“不过是重新从库房里搬出来罢了。”
“哈?”薛蟠诧异道,“这屋子原本就是这样,后来改成了那样?简直化金成铁,亏的如今又点铁为金了。”
徽姨住了手,扶着书架子道:“旁人说,如此大的屋子做书房有些铺张。”
“开玩笑!”薛蟠喊道,“哪个文盲暴发户说的?有两种地方永远不会铺张:图书馆和博物馆。徽姨,那人要么是妒忌你,要么是怕你。”
徽姨转过身微微挑眉:“怕我?”
薛蟠认真道:“您越有学问,就越不好骗。是裘二叔让改这屋子的吧。”徽姨又转了回去。薛蟠合十,“阿弥陀佛。亏的您离开了。我原本以为裘家是困住您的罗网,原来根本不是。那家子分明是铁锁。”他微笑道,“徽姨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眠龙勿扰。”
纵然只看背影也瞧的出徽姨在深呼吸。“何谓眠龙勿扰。”
“这本是一句西洋俗语,意思是不要吵醒沉睡的巨龙。西洋故事里的龙多半为火龙,喷出的火焰会烧毁一切。”薛蟠抱胳膊靠在左近一处书架上,“徽姨,我有种直觉。您是可以飞上九霄的人物儿,只可惜被美丽耽误了。要不要考虑一下全心全意做自己喜欢的事?让觊觎你容貌身份的人都见鬼去吧。”
徽姨忍俊不禁转过身来:“我竟不知道你这小和尚这般讨人喜欢。”
薛蟠笑眯眯道:“得空来金陵,您老会发现我比京城更讨人喜欢。”
“那可不,少了擎制你还不得飞天。”顿了顿,徽姨正色道,“宁国府的贾珍,跟你熟络么?”
薛蟠一愣:“完全不熟。”
“他去太上皇跟前告状了你和我四族兄的密状,我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薛蟠呆了三秒钟。“那个……您老的四族兄,不就是当今皇上么?”
“没错。”
“我去!”薛蟠扶额,“槽多无口!我跟那位大叔连面都没见过。”
徽姨道:“你记着毕安公公这么个人。多亏他替你说了许多好话。”
薛蟠微怔。不曾想茵娘随口几句话竟给自己挣得了这么大的好处。乃轻叹道:“知道了。有朝一日,我必会……”废除掉太监这种行业,“报答他,报答他们。”
徽姨点头。过了会子,问他回金陵有何打算。
薛蟠早就想好了:“我预备正式向绿林发展。”徽姨挑起眉头。薛蟠兴致勃勃道,“做些拿人钱财、替人免灾或报仇的生意。老卖假货也不是个事儿啊对吧。总得有点子正经营生。”
徽姨啼笑皆非:“绿林是正经营生么?”
“当然是!”薛蟠理直气壮道,“于朝廷也极好。有些黑了心肝的贪官污吏,因仰仗您四族叔的小老婆们庇护,都察院半点法子没有。不靠绿林收拾还能靠谁?”他望着徽姨清晰道,“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
徽姨侧头看了他半日:“只为了这个?”
薛蟠假笑道:“这是借口,谁让您姓司徒?绿林生意不但赚钱,且有捷径可走。”
徽姨似笑非笑道:“且不用交税。”
“额,这个您老心里知道就行了嘛,不用说出来。”
“罢了。我也懒得管你。”
“那可不成!”薛蟠忙说,“倘若我不留神被人抓住把柄,还得烦劳您捞我呢!”
徽姨瞥了他一眼:“没门。你找林海捞你。”
薛蟠一叹:“林大人那天然呆,还不定谁捞谁呢。我真拿他们这些实心眼的好人一点法子都没有。”
徽姨闲闲的道:“每月十两银子不是白给的。”薛蟠做了个鬼脸儿。
徽姨乃命他写首好诗词。薛蟠早猜到她可能会让自己来一首。方才闲扯时已在屋中转悠着,此时正好立在宋人文集的书架前。乃顺手取了本《剑南诗稿》瞄两眼又插回去,趁势将润之先生名作、卜算子·咏梅略改两三个字,抄录在案前。徽姨在旁看着,便以为他是诚心反用陆游之意,点头批“有趣”。
收了词,徽姨忽然问道:“小和尚,你可觉得我杀那几个太监过于狠厉?”
“不会啊!”薛蟠理所当然道,“贫僧已从裘良大人处得知他们皆不知害了多少条性命。您这叫人道毁灭。”
徽姨笑戳了他一手指头。
临行前最后一日,薛蟠大早上烦劳法静跑了一趟凤凰岭,托他取两瓮泉水。法静起得早,干脆等在城门口。且他在山上脚程极快,辰时不到便回来了。
张子非借收拾东西作名头,领林黛玉赵茵娘去梨香院,顺带瞧了宝玉一眼。宝玉本就极舍得不他们走,立时要跟着。遂三个孩子一道过去了。
进院子一瞧,大阳伞下已摆开了一张大条案,并设着茶炉等茶具。薛蟠笑道:“阿玉,你上回说想学烹茶的?小朱今儿得闲,让他教你。这是法静师叔早上刚从西郊山上取来的清泉。”
茵娘笃定道:“水能兴木。阿玉你学了茶道对魔法必有好处。”
林黛玉闻言兴味盎然朝小朱作了个揖:“请朱先生赐教。”
小朱压根不知道和尚捣的什么鬼儿。既然他有所托,便大发慈悲帮他吧。遂认真教黛玉烹茶。黛玉聪明,只看一遍就会了。
第二壶茶便是黛玉自己来煮。一时茶出,薛蟠笑指贾宝玉道:“阿玉,你来京城已经三个多月了,承蒙宝兄弟照顾。第一盏茶谢他。”
黛玉当真捧着茶到宝玉跟前:“多谢宝玉哥哥!”
宝玉忙不迭接了,眼中不知何故坠下泪来,口里道:“我何尝帮了妹妹什么。平日里也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薛蟠道:“举手之劳也得有心才行。”
宝玉捧了茶慢慢吃着,泪珠子吧嗒吧嗒掉入盏中。薛蟠心中暗想:不知这般可算还了他的甘露?水不是他府里的,眼泪是他自己的。
宝玉吃罢茶,乃红着眼睛问道:“林妹妹日后可还会来京城?”薛蟠面露迟疑。他垂头道,“我知道林姑父没病,不用哄我。他若病了林妹妹岂能如此欢喜?”
“额,你还真聪明。”薛蟠思忖道,“我个人以为,林大人过些年调入京城的可能性很大。”前提是今上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