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薛蟠张子非跟着顾阿婆上了藏宝山, 乍一见面便跟守山的双胞胎老将军交手。打完连话都没说两句,薛蟠径直要求留宿。因他是故人弟子,又是咋咋呼呼的淘气年轻人, 武艺又比老头们不上,人家还真没疑他别有心思。
顾阿婆从过来还没机会说话。原本打算给双胞胎认认武艺、说些感慨便走, 哪能想到这出?张子非低声道:“两位老人家跟前想必很久没见过孩子。”顾阿婆一想也是, 山深岛溟好不寂寞。将来自己领孙儿出岛, 就更没人来探望他们了。不免迟疑。
她一迟疑,薛蟠是急性子,立在老头儿跟前摇摇摆摆:“行么行么?就一宿呗~~我烧菜还挺好吃的……”
张子非忙说:“前辈别信他!他烧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不是生了就是烂了,从来拿捏不住份量和火候。”
“喂,我也有烧得绝妙的时候。”
“那得碰多少次运气?”
灰衣老者看着兄弟笑道:“这小子怪有趣的。留他一宿如何?”
不待青衣老者答话,薛蟠“嗷”了一声手指巨岩:“前辈!夜里咱们俩上那儿去比!说好了可以使暗器的。”
张子非又道:“你莫乱来!可加东西没有?”
“当然没有。”薛蟠对老将军们抱拳, 正色道,“我们是军人之后,不是玩江湖义气的好汉,更不是替天行道的侠客。军人天生做的就是把人送去当鬼的行当。但能杀敌,无所不用。我不杀他, 他要杀我。他非但要杀我,还要杀我周围的袍泽兄弟、身后的父老乡亲。常言道,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护卫之职便是护定了将军,不使他出半分差池。刺客从不跟人讲规矩。故此, 我们欧阳门人的暗器, 原本是淬毒的。”
青衣老者连连点头:“极是。我们打仗也不讲什么狗屁规矩。”
薛蟠登时嬉皮笑脸, 兼理直气壮道:“回头我的暗器但凡划破您老的皮, 您就得下去假装清毒。”
张子非忍无可忍:“适可而止!你不要脸别人还要呢。”
青衣老者负手昂首道:“你的暗器但凡能划破老夫的皮, 就算你赢。”
“欧耶~~”
他们一句接着一句的说,很快说完、
顾阿婆愣是没插上话。到如今,她也没法子再说不方便留宿之类的,心底隐约有几分不踏实。
事既定下,武艺也验证过了,顾阿婆和张子非便下岛回去,说好了明天来接薛蟠。薛蟠欢欢喜喜跟她俩挥手告别,与张子非对了个眼神:顾阿婆这趟什么都没解释。连永嘉郡主的名字都没提,更没取出怀内的信物荷包和书信。
眼望女士们身影从长坡顶上消失,薛蟠定定的转回身来。两位老将军看他神情变化,微微皱眉。
薛蟠走近他们跟前一躬到地:“二位前辈。晚辈此来,并没跟师父打招呼。虽然就算告诉他,他也多半不会反对。”
青衣老者看了他几眼:“你们究竟是为何而来。鲍家嫂子倒一言不发。”
薛蟠面色踌躇。许久才说:“前辈们久经沙场,用不着我个晚辈劝说。有几件事,其实不告诉你们、你们能过得更舒服点儿。可……总觉得不好。”
双胞胎互视一眼。灰衣老者催促道:“你只管说。”
薛蟠点了点头,眼望四周,仿佛在寻常个方便说话之处。青衣老者便指了指巨岩。三人沿着阶梯走了上去。老头们看这小子脚底下稳如泰山,暗暗点头。
来到巨岩顶上,薛蟠忍不住又“哇”了几声:“老天爷鬼斧神工,真真精彩。”
灰衣老者笑道:“老夫方才还琢磨你这性子是不是装的。”
“不是。我天生就这么个性子。”薛蟠道,“反倒是上回来的石大人,略微装了点儿。”
“哦?”老头们登时沉了脸。
“他武艺本来极高,比我高得多。”薛蟠笑眯眯道,“他说他上来的时候偷偷扶了几下。依着你们的本事肯定看见了。”
“看见了。”灰衣老者道,“他装成武艺平平?”
薛蟠点头:“他怕你们忌惮。”
老头们同时“哼”了一声。
三人围着石桌坐下。薛蟠想了半日,正色道:“天底下的事,都是有时效性的。当时是秘密,过几年出了点事端,就有很多人知道了。但这些人全都闭口不言。再过几年,又出了点事端,知情者便开始跟人透露。再过几年,就成了市井闲人的谈资。”
青衣老者顿觉不好,深呼吸了几下。“你说吧。”
又想了半日,薛蟠苦笑道:“该怎么开口呢。”
“据实说便是。”
薛蟠抿嘴:“行。其实就是,随着朝廷开始广泛围剿义忠亲王及其党羽,有一项绝密——真是绝密,就没几个人知道的那种,你们不知道天经地义——悄悄被一些人知道了。”
“说下去。”
“康王的儿子这些年闹得天翻地覆。四皇子赶在除他兵权的钦差抵达前跑去东瀛。康王遂废太子、改封江都亲王,送往东瀛跟小四制衡。三皇子逼宫造反不成,逃跑了。所以——”薛蟠摊手,“前一位废太子义忠亲王,朝廷已不得闲搭理。再前一位的梁王,额,早都没人知道他是谁了。”
等了半天,年轻人没开口,灰衣老者长叹道:“我们本是打仗的。”
薛蟠也长叹。“晚辈……实在说不下去,太残忍了。这跟战场是两回事。要不你们去见老和尚吧。”
“老和尚是谁。”
“就是我师父,早已出家多年,可能因为仇恨满腔无处报。”
两个老头神色沉重。
薛蟠再叹,再踌躇,终于开口。观其神态,老将军们不觉屏气凝神。“上回来的石大人,本姓贾。因他父亲救过老忠顺王爷性命,五六岁时老王爷把他带走,算是替恩人留个种。他叔父即跟顾妃指腹为婚那位。为了让顾氏毫无疑点的嫁给梁王,贾代信全家被毒死,对外宣称得了传染病。”
老头们懵了。半晌,青衣老头犹自不信:“顾妃……嫁给王爷没安好心?”
薛蟠苦笑:“还提什么好心歹心,人家是去执行任务的。顾妃爱着太子,也就是义忠亲王。顾家明摆着是太子的人。顾妃豁出去自己的身体,搅灭整个梁王府。你们不疑心梁王怎么好端端忽然就没了?如今的凤子龙孙,吃酒闲聊时不时告诉人家:太上皇派顾妃毒死了亲弟弟梁王全家,只留下一个女儿还故意教得四六不靠。阿萝郡主连私生子都没活着。”
又半晌,灰衣老头沉声道:“顾氏今在何处。”
“原本居于大高玄观。鲍姑姑和她丈夫十来年前闯进去,身负重伤逃出来,将女儿托付给我师父就死了。”薛蟠顿了顿,“顾妃遇刺身亡。道观并非王府,一个全家都死干净
的王妃身边也不会有护卫。鲍姑姑他们行刺之前必然审问过。如果有误会早已澄清,没澄清便是顾氏自己承认。再说顾氏也很失望痛苦。她付出一切,立下那么大的功劳。本以为至少能做太子外室,谁知年纪轻轻就得当道姑、还一辈子见不到心上人。”
两位老将军呼吸短促。再过许久,青衣老者艰难问道:“永嘉郡主?”
薛蟠硬着头皮道:“义忠亲王与顾妃所生。”说完紧紧闭上眼。
足有两盏茶的工夫,不知哪个老头悲怆喊:“苍天、苍天!”声音不大,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薛蟠睁开眼,看两个老头滚下四行浊泪,也陪着无声掉泪。
三人静静吹了许久的风,薛蟠轻声道:“仇人,其实只有三个。太上皇,咱们杀不了。顾妃,鲍姑姑和姑父已刺杀,赔上了两口子的性命。义忠亲王,灭门了。永嘉郡主,无论她父母做了什么,她是无辜的。”
话音刚落,灰衣老者黑了脸:“石大人……贾代信的儿子是吧。他惦记永嘉?”
薛蟠摇头:“他惦记的不是永嘉。”
“唐家丫头?”
“不是,哪儿跟哪儿。”薛蟠连连摆手,“贾三哥上回过来,是为了混入郡主身边查清楚些旧事。再说,先太子业已灰飞烟灭,不论永嘉郡主或是唐姑娘、李先生、严将军,都因为时间流逝、世事变迁,被朝廷忘记了。包括海岛上的穆家祖孙和几千位袍泽兄弟,真的没有必要再躲躲藏藏。像桃花源记那般,‘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再过些年,就该‘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鲍哥儿小小年纪,连书都读不上。永嘉郡主被顾芝隽坑骗得那么惨,也算一种报应。贫僧说句实在话——梁王旧部和义忠亲王旧部,还有东瀛的江都亲王旧部,有区别吗?”
青衣老者抬目:“贫僧。你是和尚?”
薛蟠摘下帽子露出光头,低下来给他们看九个戒疤。“老和尚的徒弟,不就是小和尚么?哦,贫僧先头说的欧阳师弟其实是小师叔。虽然年纪比贫僧小,他是师父的堂弟,遭际坎坷之极。还有——”他下巴朝山崖下一扬,“正因为那些东西被顾妃私藏起来、
不肯上贡给太上皇,她才没能过继个儿子接着当梁王太妃。若她依然住在王府,鲍姑姑两口子也没机会行刺。而她把东西私藏的目的是为了留给情人义忠亲王。”和尚一叹,“后来义忠亲王坏事,这是主要原因之一。太上皇未必真想要东西,他不能容忍的是儿子私自拦截了本该归他所有的东西。”
青衣老者冷笑:“本该归他所有?”
“梁王不也是打仗抢来的?”薛蟠皱起眉头往山崖看,“真不吉利。依我说就让它们留在山洞里,或者送去博物馆。”
“博物馆是什么地方。”
薛蟠遂慢慢的解释了博物馆。“总之就是寻常百姓都能看,不再单独归属某位贵人。”他摸摸光头,“那个,贫僧非常希望二位前辈能去看看我师父,去一位也行。老和尚……怪寂寞的。顾阿婆很快也要带孙儿离岛了。”
老头们互视一眼。小和尚东边一句西边一句,脱线得挺明显,并非精明之辈。灰衣老者思忖着问道:“皇孙?”
薛蟠诵了声佛:“虽逃过朝廷追杀……躲在个僻壤农庄,遭逢水灾。水灾之后是瘟疫,他没挺过去。义忠亲王真的绝后了。”
“上回石大人所说?”
“当时我们没查清楚。以讹传讹外加吹牛,而且是每位传讹者都吹上一层。”薛蟠摊手,“锦衣卫还挺厉害。若非他们心思移去江都亲王头上,我们未必查得到。”
青衣老者点点头。“永嘉究竟如何。”
“住在松江府,祥哥儿很聪明。要不要去看看她?李先生开了私塾。横竖我们的目的只是让大家都回归正常生活,一不要他们的人二不要他们的钱。过个十来年,什么皇孙自然而然会被忘记。我知道他们主子是师父的仇人,但也确实同病相怜。”薛蟠合十,“阿弥陀佛——”
许久,灰衣老者缓缓的说:“当年……说永嘉是王爷的遗腹女。”
薛蟠按了按额头:“梁王死得很突然。我们推测顾妃查出怀胎前两个月没有跟梁王睡过,又舍不得打掉太子的孩子。先太子妃狠狠追杀过永嘉一阵子,便是得知了真相、想灭掉活证据。其实这两个女人都好惨。”
“好惨?”灰衣老者怒道,“我们王爷不惨?”
薛蟠淡然道:“您老给句实在话。若非太上皇使了美人计,他会不会弄出玄武门。”
老头哑然。
等了会子,薛蟠诚恳道:“不论梁王、义忠亲王、江都亲王,都是夺嫡失败者。可他们若赢了,输家也一样惨。故此梁王的仇人不是太上皇和义忠亲王,义忠亲王的仇人不是康王,江都亲王的仇人不是九皇子。大家的仇人都是帝王制度,这个帝王独尊、对别人皆可生杀予夺的制度。贫僧希望能尽毕生之力改变这种制度,让我国不再有皇帝。”
两个老头懵了。“不再有皇帝?哪朝哪代没有皇帝?”
小和尚微微一笑:“下一朝下一代,没有皇帝。”
“没有皇帝,朝廷如何办事。”
“老人家,可曾听说过选举么?”
话题自然而然过度到政体上。没说多久口渴了,灰衣老者便去屋中提了个大水壶和几只大杯,还有几张大饼。中午是别想有烧菜吃了。薛蟠先简单从原始社会讲起,慢慢讲到未来,直至日头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