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偶然提起自己的来历。不明和尚轻声诵佛。
如今这世道的规矩, 凭你有多少功劳、什么身份,遇上皇帝家的事儿, 重臣的性命亦如草芥、和寻常百姓没什么两样。贾敬好端端进士及第, 如今只一味的烧香修道,不知与他二叔全家的遭遇有没有瓜葛。
十三这位老兄不论长相性情, 没有哪里像贾家的人。可他偏偏就是。薛蟠暗自吐槽这儿不愧是老曹创造的时空,瞎撞都能撞见那家子孙。许久轻声道:“宁国府子弟里头,贾蔷和贾菌两位, 颇有几分天赋。”
十三神色微动。“贾蔷是我大哥的遗腹子。彼时大哥身在军营, 得胜回朝后才知满门已没了。因孝期已过,大伯爷强逼着他立时娶妻。不久便旧伤复发身亡。贾菌……是四叔公那一支的。”
太特么黑了!薛蟠思忖片刻道:“听闻贾蔷日子过得挺荒唐。今年应该有二十岁了吧。”
“十九。”
合着贾蔷的情况他知道,碍于心理压力什么都没做。啧啧, 这小子跟贾蓉仿佛有点儿不清不楚哎。“好赖是亲侄子, 你不能袖手不管。”
十三苦笑:“我这般身份能管什么?”
“多了去了。”薛蟠翻个白眼, “吓唬告诫那些狐朋狗友少跟他往来。再不济, 假扮劫匪把人直劫回江南亲自调理。你若不方便出手, 我来。绑上少林寺, 交给我师父修理。”省的老和尚闲得无聊。贾蔷也是老梁王事件受害者,他肯定会上心的。
十三思忖道:“这么大岁数, 来得及么?”
“怎么来不及?贾琏也是从二十来岁开始重新受教育的,这才几年功夫长进多了。哎?不行!交给老和尚我得矮你一辈。交给我师兄修理。”
十三无声咧了咧嘴。
薛蟠又看看他的脸,嘀咕道:“你跟贾蔷可真不太像……哎?嘴巴像嘛。鼻子眼睛完全不一样, 人家比你好看。然而……五官中最不重要的眉毛一模一样。”十三抖了两下眉。“看来贾家的基因也多少有点儿强度。就是脸型差得太远。”
十三长叹:“我半分没管过他的事。”
薛蟠想了半日, 正色道:“这就是我最反对你们的地方。明知道恶事
正在发生, 硬是袖手旁观。比如忠顺王府。你祖父救过老王爷的命,而太上皇害你全家的目的只是为了让顾氏能有个合适的身份进梁王府。就算找不到借口退亲,只死有婚约的那一位不就好了?”
十三许久不答。薛蟠正要接着说,十三开口了。“我祖父性子刚强。若只三叔没了,他不会答应顾氏嫁入梁王府的,闹也得闹黄了。我父亲、大哥都是武将秉性,不好说话。”
“……呵呵。照这么看,你们家会被灭门,简直像是因为他们爷仨不好说话似的。”薛蟠假笑,“很好说话的武将上战场,会不会放过敌人?”
十三这回真的不言语了。
半晌,薛蟠忽然说:“连孩子和你大哥一起害,怎么看都觉得古怪。顾妃会不会只是个理由。”十三看了他一眼。“你堂伯贾敬是个儒生,你堂兄贾珍……人死万事空,就不提了。荣国府那边,贾政是儒生。贾赦年轻时虽曾去战场上溜达两圈儿,也只混个脸熟罢了。好像军功起家的宁荣二府,唯有你们这一支还留着武将传统。你的天赋明显在武行。”
默然良久,十三定定的说:“我亦有过这般念头。就算知道了,又如何。”
“如何?”薛蟠磨牙,“想不想报仇?”
“我答应过老王爷,旧人已死,十三不与贾家相干。”
“我呸!”薛蟠嗤道,“你身上流着贾家的血,他说不相干就不相干?指鹿为马么?”
十三转头看了他半日,张口没说话。
“其实我也没有确定的主意。”薛蟠皱眉。“总之不让老圣人好过就对了。若能气死他就更好。”毕竟老和尚也跟他血海深仇。
十三扭回头去。
薛蟠摊手:“行刺他肯定行不通,没那个本事。哎,要不咱们把陶瑛捧上皇位,换掉老圣人的y染色体?”
“瑛小爷不是那块料。”十三摆摆手。“我们王爷能脱身就不错了。”
“横竖心里先存着这个念头。人生漫漫,以后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贾蔷拎出来。”
十三想了半日,点头道:“行。就拜托你们法空师父。”
“拜托我师兄,谢谢!”薛蟠横了他一眼,“甭想占贫僧便宜。那我请法静师叔去拎?”
法静那
唠叨性子……十三有点儿可怜侄子。“多谢。”
薛蟠站起来朝窗外喊:“哎——师叔师叔法静师叔——有生意,你做不?”
法静本来在隔壁敲木鱼念经,闻言喊道:“什么生意?”
“拐带幼童……额,拐带少年。阿弥陀佛。教化误入歧途的大好青年走上正道。”
十三咳嗽两声:“倒还算不上误入歧途。”
薛蟠扯扯嘴角:“贾施主,你知不知道你侄子跟你某个堂侄私人关系紊乱?”
十三霎时怔住了。半晌,忽然红了眼圈子。薛蟠起先也不知缘故,猛的反应过来、他大概多年没听过人喊本姓,乃合十诵佛。十三随即想起了什么,森然道:“幸而贾蓉媳妇有手段,那小子并未出格。”
薛蟠望天。要不是秦可卿,贾蓉大概真的对堂弟下手了。额,要不是贫僧,秦可卿已经死了,贾蓉肯定会对堂弟下手。咦?为何原著里头贾蓉还鲜蹦活跳的?只有一种可能,没受到贫僧自由精神诱惑的侍卫十三,从未查看过侄子的情形。和尚瞬间成就感爆棚。
“对了,我告诉你,蓉哥媳妇并非常人。”薛蟠正色道,“她姐姐乃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子。这辈子的表字,可卿,是她原本的道名。你知道贾珍怎么死的么?”
十三皱眉:“怎么死的?”
说话间法静已跑到这屋子来了,打横坐下。薛蟠摆摆手打招呼,接着说:“贾珍觊觎儿媳妇美貌,已经盘算好了如何下手,可卿仙子基本没有逃脱之法。”十三倒抽一口冷气。“这个你自己心中有数就行,贫僧没告诉过旁人。”
半晌,十三斟酌道:“贾蓉那性子……有些风流。”
呦~~进入叔父的角色很快嘛。“人家本来就是下界历劫的。只要不太过分,应该没问题。”
十三皱眉:“国孝家孝到今年都满了。”
薛蟠骤然打个冷颤:“阿弥陀佛,你你你不会惦记着让贾蓉早点生孩子吧。”
十三理所当然道:“他都二十二了。”
“大哥!你多大?连个媳妇都没找,还有脸逼婚逼育!”薛蟠扯扯嘴角,“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
十三愣了一瞬,扭头望窗户。薛蟠细细端详了他半日。“我怀疑你
有心上人,但我没有证据。”十三不言语。
薛蟠耸肩,转身向法静解释。要烦劳他去一趟京城,把贾蔷拎上少室山交给自家老和尚收拾,记在某位师兄名下。什么时候出山看老和尚高兴,或五年或八年。别的不要紧,要紧的是头发务必剃光、戒疤务必点上,必要时可以采取强制手段。十三在旁听着不由得笑出声来。
薛蟠晃晃脑袋:“一路上您老只管放开了念叨贾蔷,不念叨晕乎不算完。”
“阿弥陀佛,这个好办,包在贫僧身上!”法静兴致勃勃回屋收拾去了。
十三凝神不动。许久长叹:“恍如一梦。”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来,莫名萧索凄凉。薛蟠双手合十诵念心经。
次日法静启程进京,临走前问师侄可还有话。薛蟠只说了贾蔷的常规身份和他们家的常规故事,没提十三。“告诉我们老和尚。出家人慈悲为怀。咱们要把人家被强行断掉的血缘强行接回去,再打个死结。”法静早已猜出大略,合十诵佛而去。
又忙了两日,薛蟠陪同林家兄妹返回苏州。贾琏赵文生接出府门,奴才们齐声恭喜。林皖脸上有了几分笑意。
来到书房,林海依然坐在桌案前装淡定。林皖上前叩拜。林海自是“考得还行、老夫尚且满意”之态,其实压根合不拢嘴。捋着胡须说了几句极其保守的夸赞之语,叮嘱儿子勿骄勿躁。
林黛玉忙宣布哥哥名次这么好、都是自己画下幸运符的功劳。大伙儿齐声附和,林黛玉洋洋得意。
林海悄悄招薛蟠近前问郡主什么反应。薛蟠道:“徽姨觉得很正常。”
林海点头:“老夫亦同。”
薛蟠也点头:“没错,你俩一模一样。都是心里早已飞天入海、恨不得全世界都羡慕你们,脸上还假惺惺写着:我们只是一般高兴,并没有特别高兴。”
众人哄堂大笑。林海撑不住戳了他一手指头,也大笑。
寻个空隙,薛蟠向贾琏打听贾代信的长子有几个儿子。贾琏虽莫名其妙,还是说了。长子壮年病故、次子七八岁夭折,三子五六岁被一个老道士化去出家。薛蟠问老三的名字,贾琏想了半日才想起来叫贾瑶。薛蟠浑身鸡皮疙瘩骤起:这名字太像小姑娘
了!配上十三那张方块脸,简直就是另一个如花……暗暗拿定主意,日后若需要给十三取代号,就叫“如花”。
再说另一头,劫镖未遂的首领已查了出来。此人乃山东水师中一名将军,四十来岁,姓李,素日与王子腾那个族侄甚不对付。只是当日车队中的奸细提到“老爷子”,此人显然岁数不足,只能是被老爷子派出来做事的。
李将军无父无母,打小吃百家饭长大,后来当兵混饭吃。因天赋异禀,得将军喜爱,调去身边做亲兵、悉心教导。那将军早已解甲归田、病故乡里,他依然留在军中。他媳妇乃海边渔女,老丈人也不过寻常渔夫。
此人倒是一员良将。只有些沉默寡言、不擅逢迎交际。上司虽颇看重他,并不喜欢他。而他上司却有些不干净,多次与当地县令联手倒卖军中粮草,且贪花好色。
这日,镇上忽然冒出个外地来的极标致的卖酒小寡妇,先招惹那上司动心,再对李将军一见钟情。上司醋意大发;李将军远远躲避,寡妇反倒愈发惦记他,又是送衣裳又是送吃食。上司七窍生烟,没事便日日找茬。李将军再也找不着机会悄然离营,急的团团转。
谁知那寡妇是个水性杨花的。这日卖酒时又来了个模样俊俏的商家少爷,她一眼看上了。少爷调笑说,娘子若肯跟我走、我便娶你做二房。寡妇二话不说当场答应。上司这些日子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直将人抢回去;待得了消息,寡妇和商家少爷已走了大半天、再追不上了。上司悔恨不跌。
偏就在此时,上头接到匿名诉状,说粮商与军中将领勾结、贩卖粮草。粮商是真,将领却告的是李将军。上司一看,好极了!正有气没出撒呢。趁势拿此为借口,把李将军收押入牢狱。并和县令商议,罪责悉数推给他。李将军平白无故冤屈入狱,有口难言。
此时胖达镖局护送的行贿车队还没进入山东地界。
而顾念祖已搬去了另一处宅子居住。他原先的住处清扫干净,派了几个手下守着。数日后,有个年逾六旬、精神矍铄的老者骑马而来,身后跟着四五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当天那宅子就挂出了一副新匾,题曰“扫花待客”。
下午,顾念祖忙完杂事前去拜访,直至黄昏才离开。
天黑后,宅子中又悬出四盏灯笼,依然是“扫花待客”四个字。并后花园与隔壁相通的小门旁也挑起这四个字的灯笼。
人家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要谈判。金陵众人商议片刻,让薛蟠和十三易个容,扮作夜行人前去。晚饭后小朱就摆开摊子忙活开。这哥们手艺愈发精进,化完后两个人都不认识自己了。
是夜三更,两匹马悄然踏上长街,马蹄上都包了棉花、声音极小。掠过小半个扬州城,来到“扫花待客”门前。十三打了个唿哨。大门随即大开,两行玲珑纱灯鱼贯而出。
薛蟠扑哧笑了,低声道:“贾三哥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在某赌坊前那通装逼?”
听得“贾三哥”三个字,十三呼吸微滞,随即笑道:“阵仗比他们大。”
“然而钱花得比他们少。”薛蟠道,“这些灯笼都贵,但没有形成规模。可知他们也只是随便阔阔,阔得并不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