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捞出了红衣少年偷偷藏下的纸团子, 溜到灯笼下一瞧, 上头写着:深陷贼窝,明日可脱身。竹西路月明桥头, 以待。
十三嘿嘿一笑,快步赶到后院, 与那两位同时翻墙出去。乃道:“四当家,我去趟饼铺。”薛蟠爽利答应,领着红衣少年上马车回去。
众人都没睡, 等在堂屋。薛蟠告诉他们:“想走的明天就可以走。想学手艺的留下, 我们过几天安排。”三十多个人面面相觑,倒有一多半不想走。
红衣少年自然是想走的。从品秋楼打包来的行李压根没拆,次日早餐后,他率先拜别兄弟们、背着包袱上路。这小哥哪儿也没去, 径直来到竹西路。先打听左近哪里有客栈, 安顿下来后便买了把竹椅往月明桥头一坐, 巴巴儿等着。
他当然等不来人。因为昨晚十三连夜去找了十六,仿他的笔迹重新写了张纸条,将地址改作护城河外叶公桥,放去了原处。这会子十三便在叶公桥等着。
巳时不到,几匹快马飞奔而来,为首的正是王小四。看他们东张西望的, 十三忽然脑中一动:庆王府在登州那边的管事人称二老爷, 明面上是个赌坊的东家;王小四居于江南销金窟扬州, 管着青楼和南风馆;大德镖局和兴隆票号负责运脏销赃洗钱;早几年还重用过江洋大盗。庆王府干的都是些不上台面、又能大把得油水的行当。
红衣少年和王小四在扬州两座桥头分别守了一整日, 夕阳西下,啥也没等到。十三当然早就走了。王小四沉思良久,让手下人接着等,自己拨马回城。
此时小裘正陪着欧阳三郎在茶馆吃茶;哥谭客栈的人到熊猫会汇报,有人来打听田大力、被伙计忽悠了过去。
夜幕初临,裘少爷急慌慌跑回新龙门客栈:欧阳三郎失踪了。他俩方才在戏园子里听戏。小裘去趟茅厕的工夫,回来人便没了踪迹。茶桌上留着前儿薛蟠画的三叶虫简图,欧阳三郎很是喜欢,若自行离去不可能不带走。
忠顺王爷恼了!竟敢从他手里劫人?未免不把本王放在眼里。贾琏全家今儿上午刚走,吴逊薛蟠被喊了过来、高师爷也跟着。
薛蟠听罢小裘
所言立时道:“庆王府。”
忠顺王爷吃了口茶:“他们不敢。”
薛蟠道:“假托旁人之名便敢。婉太嫔惯于推波助澜,当街强抢不是她的行为模式,欧阳跟她要办的差事也没瓜葛。庆王府的生意全线靠近黑道,做这种事家常便饭。而且那个王小四知道贫僧跟他们三个逛瘦西湖,今天又有人去客栈打听大力,必是从瘦西湖回来后我们被跟踪了。”
当着知府老爷的面,还有些话不方便说。十三那个懒货,昨儿在写假纸条时只改了地址,前头的“贼窝”没改。田大力如今所住的哥谭客栈碰巧是个贼窝。人家虽然没打听出要紧事,也多半将之归入贼道。王小四见到薛蟠直接问绿林,大概也有他和田大力这小贼同游的缘故。庆王府的人着急寻找红衣少年、探听那三十六位公子下落,少不得对欧阳起疑。
那头吴逊与高师爷商议着如何寻找,薛蟠道:“首先要画影图形贴满扬州城,正面侧面全身。就说他是忠顺王爷的门客、欧阳化石大侠。记得千万把大侠两个字挂上去,彰显此人属武行不是文人。”
吴逊一愣:“他一个烟花中人,会武艺么?”
“岂止会武艺,武艺还高得很。”薛蟠嗤道,“贫僧疑心庆王府同时把他当杀手使。”
众人大惊,个个思忖。薛蟠望天:他不过是顺口掰扯而已。随即也心思一动:还真有这种可能。所以欧阳未必被绑架。倘若脏过手,没那么容易洗白。
果然高师爷先开口:“如此说来,他保不齐是自己走的。”
薛蟠点头:“上峰隔着两张桌子露个脸,他就跟上了。所以咱们的画影图形上还要加悬赏,告诉庆王府人已经不是他们家的了。同时绿林道悬赏,而且大肆宣扬王爷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人一天没找到,此事就得一直轰轰烈烈的炒作。籍贯挂上去。”
陶啸皱眉:“籍贯就算了吧。”
“挂了籍贯才能引发联想,才能造成谣言,才能辟谣,才能让庆王府什么都利用不成。”不信你们有贫僧花样多。“看谁玩得过谁。”
吴逊问道:“这位解忧公子的籍贯是?”
薛蟠呵呵两声:“吴大人可知道有些人家的套路?买个小美人坯
子调理到十四五岁,送去有前途的官员府中当丫鬟,勾搭老爷做上姨奶奶,生下儿子。再偶遇姨奶奶,惊喜认出是自家打小被拐的表小姐。这亲戚就结上了。”
高师爷道:“跟解忧什么相干?”
“欧阳三郎武艺高强长得好看,还擅长哄各种年龄地位的男人高兴。虽碰巧本姓欧阳、且碰巧是池州人氏,人家祖上十八辈跟陕西提督欧阳盛一文钱关系都没有。”吴高二人齐刷刷黑了脸。薛蟠假笑,“朋友,你听说过碰瓷么?”
吴逊脱口而出:“他敢!”
“姨奶奶碰瓷和少将军碰瓷可不是一回事。”薛蟠耸肩,“这些都是贫僧推测的,欧阳三郎他自己并不知情,也没告诉他。但可以肯定,欧阳满心期盼能自此风尘洗净、种菜吃瓜,半分不愿意再回到从前的日子。为了兑现贫僧对他描绘的悠闲田园生活,务必拉欧阳兄弟出火坑。”
高师爷忙说:“他会不会是那家子养的死士?”
薛蟠摆手:“从他画的画就可以看出,此人有灵魂;而死士的灵魂都给了主子。”
吴逊浑身冷汗淋漓。这次忠顺王爷强买解忧纯属巧合。若非裘少爷爱慕他,说不定真被庆王借老家侄孙之名送去欧阳盛身边,还不知惹出什么事端来。想了半日问道:“不明师父是怎么猜的。”
“他们东篱院那么多小倌,独他一个学武,不奇怪吗?”
吴逊眼神一动,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忠顺王爷。这位买下解忧后第二天就把人家老鸨子抓去审问。没过多久庆王府数家南风馆的老鸨子不知被什么人抓走,接着就丢了三十六位公子,老鸨子们放回。次日也就是昨天,有人一大早拿着三十六份卖身契消籍。这等小事,临下衙时文吏来回话吴逊才知道。高师爷想起当时薛蟠的马车就停在府衙门口。
吴高互视两眼,高师爷拉薛蟠到旁边悄声问道:“那三十六位公子?”
薛蟠龇牙:“您老怎么这么聪明。装不知道呗。”
“哈哈。”
“作鸟兽散。”
高师爷皱眉:“何时散的?”
“昨天啊。从你们衙门出来就放了。”
高师爷跌足:“师父做事忒随性。不得审审?”
“咸吃萝卜淡操心。就算
庆王府打了什么主意,哪有男人离开那种地方不赶紧跑的。贫僧不但办了路引子,还送了路费呢。不过,那些不论长相气质跟欧阳都不是一个档次,武艺也废材。”
高师爷点头。解忧的名头他听说过,乃风尘中的奇人,应当是庆王府从三四十个中挑出的尖儿。“这么说忠顺王爷是站在今上这边的。”
薛蟠望天:“林大人都是他姐夫了,还想咋地。”
高师爷霎时笑若花开。这位老伯岁数不小、长得也不帅,偏这一笑十分诚心、感染力十足。薛蟠有些感慨。儒生们把皇帝看得比自家还要紧,奈何皇帝很少能对得起他们的忠心。
欧阳的案子从“替忠顺王爷办事”暗搓搓变成“替皇上办事、拆庆王的台”。吴逊精神抖擞向王爷拜别。王爷伸出三根手指头。吴逊领命,回到府衙喊起一大片文吏画师衙役开始加班。随即两位捕头拉着几条灵犬直奔欧阳失踪的戏园子,还有二十多位点着火把当街贴画像。扬州本来就是不夜城。官府这么一闹,已经没人不知道了。
东篱院的老鸨子当众抓回府衙,吴逊拍惊堂木让她交代王小四在何处。老鸨子不知出了何事,只得交代听闻王管事今儿在品秋楼。捕快们又直奔品秋楼,此处的老鸨子却说王小四不在。
薛蟠就坐在府衙等消息,闻言想起王小四身边大概也有高手,便跑回新龙门客栈、想借两个人保护吴逊。
忠顺王爷问道:“扬州城里有多少买卖是那家开的,你可知道。”
“不见得齐全。”薛蟠挤挤眼,“锦衣卫里有个魏大人,手中消息齐全,吴大人知道去哪儿找他。”
“拿到单子,挨个儿贴封条。”
“咳咳咳……”薛蟠呛着了。“您老也太牛逼了!”
“还杵着作甚?”
“是!这就去。”
薛蟠转身飞跑。回到府衙传话,吴逊高师爷连同文吏衙役通通石化。有个仵作老头率先哈哈大笑,眨眼堂前笑成一片。
有了这么硬的仗腰杆子,吴逊手脚便放开了。一面喊人去请魏大人,一面发下签子将已知的庆王府青楼赌坊悉数封上,每到一处都告诉人家、官府找你们管事王小四。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没过多久王小四匆匆赶来。吴逊端坐堂前,不待他询问率先说:“忠顺王爷认定是王管事你绑架了他的门客欧阳三郎,命本官敲山震虎。”
薛蟠接口道:“王管事,你还是老实把人交出来吧。一个小倌能值多少钱?这么多铺子关着,每天的流水量都了不得。”
王小四怔了怔,急道:“不与小人相干。既然已经被王爷买走,就是王爷的人了,我们哪里敢动他?”
“哦~~原来如此。”薛蟠重重点了好几下头。“那这样吧。王管事你一看就是个能人,你们家也绝对消息灵通。你帮着我们一道找,快点把人找出来就成。”
高师爷道:“横竖没找到人王爷是不会息怒的。”
薛蟠道:“县官不如现管。你们王爷远在京城,顾不上你。”
吴逊道:“就算庆王千岁来了扬州,忠顺王爷不讲道理,他也没法子。”
王小四哑然。他腹中早已预备好了分辨喊冤的稿子,半句都使不上。
正说着,魏大人也到了。薛蟠抢先举手:“我交代!是贫僧的馊主意。”
魏大人一愣,看了看在场之人。“吴大人,不明师父,怎么回事?”
吴逊身为朝廷命官,这事儿不方便开口;薛蟠竹筒倒豆子般说了起来。“大前天忠顺王爷买了个小倌,今天酉时六刻左右被人从戏园子诱拐或绑架。王爷认定是庆王府所为,勒令吴大人封掉他们家在扬州城的全部买卖,直到把人放出来为止。吴大人表示他并不清楚庆王府有哪些买卖。贫僧素来嘴比脑子快,就说魏大人你肯定知道。如今庆王府的王管事表示人不是他们家抓的。奈何王爷不听分辨。故此只能封条接着贴、庆王府帮忙找人。算他们倒霉,阿弥陀佛。”说着瞧了一眼王小四,“哦,人是他们家抓的。”
王小四忙说:“委实不是。”
“你看你的表情——”薛蟠指着他的脸,“阴晴不定、眼珠子乱转、不知在想什么。你若无辜,这会子要么冤屈溢出额头、要么气得七窍生烟。”
高师爷忍俊不禁道:“王管事,还是把人放出来吧。何至于为一个小倌得罪王爷。”
话音刚落,又有凑热闹的。这回来的是司徒暄。薛蟠一愣:“三爷还没
走啊!”
司徒暄笑道:“本想昨天走的,因故耽搁了两天,不曾想赶上了热闹。”
“您可真闲。”薛蟠遂重新说了一遍,毫不避讳直指魏大人是锦衣卫头目。
司徒暄兴致盎然:“王管事,若舍不得那小倌别卖就是了。”
薛蟠还拱手:“魏大人,帮个忙,友情赞助下庆王府的单子呗~~多谢啊。”
王小四神色崩溃,嗓子都尖了:“不明师父,解忧是你什么人?我瞧你比王爷还上心。”
因为他可能是老和尚亲戚。薛蟠合十垂目颂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答应欧阳施主,保他春播种秋收菜、夏吃瓜冬藏窖,一世田园。”
王小四眼神跳了跳,没言语。
魏大人忽然拱手道:“庆王府的买卖太多,下官记不住,这就回去取文书。”
“善哉。多谢魏大人。”
王小四长叹,眼中满是不甘。“解忧确不在我们手里。”
“你们送去了哪里。”
“陈家,陈三老爷。”
高师爷大惊:“糟了,这位自打……快些去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