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慢着点!」
纪筝全身猛地一紧,目光瞬间黏在了马厩的方向,刚想要快步过去,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油然而生。
「……黄叔跌断腿多久了啊。」
「这不都快一个月了,大帅的坐骑,年轻壮实,恢复得快扛得住。」
「黄叔,黄叔,这孬名谁给起的啊……听起来像皇叔,那可是那位唤咱大帅的称呼,不仅不避讳,竟然还称呼一匹马……」
他闻言眉头也深深皱了起来,这名字实在太不合适了,给马起名「皇叔」,简直是在打大燕皇室的脸。
究竟是谁起的?!
「嗐,这种名字,除了那位谁还敢起,当初咱出征就在城墙根底下,那位当着全军的面,称呼这马为黄叔。」
纪筝:???
他整个人站在原地,如遭雷殛,他什么时候给马赐名皇叔了?他什么时候在城墙根下,当着全军的面唤马?!
【「……皇叔。」
「……皇叔,多吃点,吃饱了才能带兵作战。」
「……皇叔,打不过也得跑得过他们,听见没有!」】
几乎是一瞬间,那几句临行前的叮嘱在脑海浮现出来。
纪筝:……
他终于反应过来,那个一直隐隐悬在心头的不对劲感觉是什么了。他当即从袖中掏出那封军书,上面白字黑字清清楚楚写的是,「皇叔深陷敌阵,身负重伤。」
根本就不是明辞越受伤!谁会在军报书信体中称呼明辞越为皇叔!他究竟是有多急切才没看出这样简单的问题。
就这么自己吓唬自己,紧绷担心了大半个月,纪筝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一瞬间,一种如释重负的松懈感冲击而来,沖淡了那种闹了大乌龙的无奈可笑。
那两人还在继续闲聊。
「那位赐的名字,谁敢不用!当真是把咱大帅当牛当马使唤了。」
「大帅平时自然讨厌这个名字,从未用过,但这马真受伤了又还得立马飞书京城,毕竟是被赐了名的马,怕那位又乱发脾气怪罪下来,咱谁担得起。」
纪筝抿了抿唇,垂下眼。
他们说得都没错,只是他当真没想到,随口的几句自言自语竟给皇叔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黄叔。」
一个低沉如春日林间夜风沙鸣的声音,从那两个士兵的身后传来。不仅是他俩,连带着纪筝都犹如在作恶现场被当场抓获一般,全身一觳觫。
明辞越抚了抚那马的鬃毛,又唤,「皇叔。」
听到明辞越口中吐出「皇叔」二字的感觉微妙极了,不知究竟是在唤谁。
语调明明冷淡得不带一丝起伏,却犹如吟念着情人间的低语,好似两人曾经耳鬓厮磨时交.合在一起的昏乱缠绵的呢喃。
纪筝的喉结轻轻滚了滚。
皇叔的身形被浓浓夜色包住,依然精壮而高挑的身形,此刻在他的眼中,似乎莫名多了些苍颓倦意。
纪筝看着,目光急切地将他从头巡视到脚,那种得知皇叔「重伤」后的悲痛在此刻才彻彻底底释放了出来,不用再硬挺着扮演皇帝,不用再强撑着想给皇叔提供依靠。
皇叔此刻就在眼前。
明辞越俯身低头,查看了马前蹄的恢复情况,注视那二人淡然道:「你们本就为照顾官马的随军牧监,官马伤病的养护,军纪里的奖惩分明,规定的清清楚楚,何来谁发脾气的怪罪?」
「西疆天气并不热,这马受伤的一个月内,伤口明显有过溃烂脓肿又自己痊癒的痕迹,为何没有及时上药?」
那二人汗颜,说是专职照顾马的职位,但那些军规平日素来是摆设,他们本就是什么都干的后勤杂物兵,大帅从没有闲工夫计较他们……
「自行领罚,军中没有职务没有人是例外。」
听墙角总归不光鲜,纪筝刚想转身绕粮仓另一侧离开,明辞越的目光已经先一步转了过来。
他的心跳一滞。
隔着十丈远的夜色,灰头土脸的侍从服作掩饰,从几千多里的京城连夜兼程,毫无声息地奔赴而来,就连纪筝此刻自己照镜子恐怕都认不出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圣上,皇叔……能认得出吗?如果他真的能通过什么心声……
世上是否真的有能听见人心的西漠异术……这是他此趟专程微服而行的另一用意。
纪筝开始害怕,害怕他认出来,害怕没认出来,更害怕他认出来却装作若无其事。
他从未有过比此刻更为认真地凝视皇叔,想要从那张玉雕般始终敛着温润的脸庞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细微的神情变化。
他突然开始好奇,皇叔每次凝视自己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人。」明辞越拱手,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纪筝被这称呼骇得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按理说他穿着低阶侍从的服饰,是不可能被亲王称大人的,但若说他的身份是代表朝廷而来的监军,客套一句称他大人,倒也符合明辞越过分谦和的性格。
他低下头,慌忙含混地嗯了一声算作应答,不敢再多出一声。
可还未等他抬起头来,明辞越就已经从他身旁经过离开了。擦肩而过之时,纪筝的长袖绕住了他的窄袖盔甲,而皇叔似乎是当真,完全,一点都没有认出他来,步伐轻健得连半点疑惑犹豫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