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帝心

对于秦刚早已简在帝心的事情,李清臣在开封府炭薪案匆忙结束后就已有耳闻。

这也是他起初看到杨畏将秦刚之名次刻意压低之后,并没有作出什么反应的主要原因。

而眼下的名单,也让他内心的某些判断更加确定了而已。

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一面叫人去礼部偏殿,将等待结果的考生宣进集英殿中谢恩宣名,一面叫来官吏赶紧抄录皇榜,并将于东华门外张榜宣示。

在秦刚与赵期、岑穰的闲聊中,大家都十分兴奋地提到了“东华门唱名”之事,这被大宋士子、乃至于朝廷诸臣均视为读书人一生中最为高光荣耀的时刻。

因为“东华门唱名”的本义,是出自于宋太宗雍熙二年首次通过殿试选拔出二十五位进士之后,为体现圣恩重视,太宗皇帝对此二十五人一一呼之,并面赐及第。

之后,随着每次进士录取人数的不断增加,则改为皇帝只象征性地宣读第一等的五人姓名,余者将会通过礼部官员在皇城外张榜代传。

只因东华门面临着京城最繁华的东城区,是皇城消息传晓天下的源头,便才有了“东华门唱名”之一说。

而今晚,将不知这殿中的哪五人,能得到皇帝的亲口传唱。

考生按照原先考试的顺序依次进殿,自然那些省试成绩优秀者也会站得更加靠前一些。

就在众人进殿之际,赵煦突然将李清臣唤至身边低语了一句,李清臣先是惊讶地张了张嘴,然后很快就躬身轻语:“老臣遵旨。”

待得众考生都进殿站定,李清臣则带领众人先行拜谢圣恩,然后气定神闲地宣布:“圣天子亲政首年,得诸位英才,以应这集英盛名。今日殿试宣名,一甲二十名拜谢圣恩。”

此话刚落,立刻在殿中引起了一丝小小的躁动,又旋即便安静了下来,虽说以往天子御口只会宣名前五名,可这也并没有什么条陈故例,今天的天子想要多宣读十五人,那便是这十五人遇上的造化,此时只愿这样造化能够落到自己的身上才好。

宋时的宣读不会像后世那样玩悬念,倒过来从末尾起念,以把最关心的第一名放在最后宣布。而是规规矩矩地正向顺序,也就是先从状元开始宣读。

赵煦看向案头确定后的名单,先是叫出了状元毕渐的姓名。

毕渐在人群中初闻自己姓名,如梦似幻,稍愣之后,慌忙出列站在中间。

立刻便有礼部官员上前走到他的身边,手拿名单,向他询问本人籍贯与父祖的姓名,确认无误后,方才引至殿前皇帝御座前方。这时,还会有皇帝的内侍拿着同样的名单,再一次询问他的籍贯与父祖姓名。如此两次核实,是谨防有同名同姓之人错领。

因为这样的事情是真的发生过。

宋真宗的天禧三年殿试,有两个叫王言的中了进士,一个二甲、一个五甲。但在宣名时,中五甲的衢州王言却率先应答,等睦州王言也出列应答时,再去查问两人籍贯,这才发现重名了。而这二甲赐的是进士出身,五甲却是同进士出身,其间差别非常之大。但是这个时候衢州的王言却说,恳请陛下念我已领旨谢恩,不好将这错赐的进士出身再收回吧?

真宗无奈,最后也只能将二人都赐为进士出身了。

不过在之后的殿前宣名前,都增加了两次确认籍贯和父祖姓名的重要流程。

毕渐为荆州潜江人,其少年聪慧,力学不辍。其家乡在熙丰年间,多受新法施行之利,农商开发皆是兴旺。但随元佑更化开始,诸多良政受党争影响,矛盾深化,积弊日显。

毕渐在省试中的排名就在前十,而今日殿试,对于这个考题可谓是感同身受,其破题承意,少了一些阿谀奉承之词,却多了不少务实除弊之见解。

所以他在杨畏的眼中,名次落在了第四,但是却迅速抓住了赵煦的眼光,直接擢为第一名的状元。因为只有像毕渐这样的笔下有策、胸中有志者,方可成为变法落实的急先锋。

其后便是两名榜眼赵谂与岑穰。

两人上前之时,也是恍恍然不知所措,尤其是那赵谂,其父本为渝州蛮部人,归顺朝廷后被赐赵姓,并让其子潜心读书,不想今日居然一朝得中榜眼。他在上前拜谢时的整个身子都在不住地打抖。

再下来,是第四名的赵旸及第五名的赵期。

这次虽然并不没有太计较进士榜中的南北人之区分,但是南人的优势的确是太过于明显。这状元毕渐是荆州的,一个榜眼赵谂是渝州的,另一个榜眼岑穰是抚州的,再加上第四名赵旸是杭州的,若不是赵煦简拔提升的西京洛阳人赵期的话,这一等进士里,北人就要全军覆没了。

第一等中,每人被宣完名之后,一旁会有内侍送上皇帝亲赐的食物,退到一旁后还会有人立即给他们量身以备制袍。同时,内侍也会悄悄提醒他们,如果想向皇上进献谢恩诗的话,一旁还会有笔墨,这些都是第一等进士才有的荣耀。

原本殿试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但是前面李清臣讲了,今天的天子兴致很高,还会亲口对第二等、同样是一甲的十五名进士进行宣名。

虽然这十五人的流程会简单许多,不会再有赐食、量衣与献诗,但每一个被宣到名字的考生都是激动异常。

一直到了最后,立于人群里的秦刚快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正想着这里的流程结束之后,还是尽快赶回去补一觉再说,就听着御座上的天子清晰地宣读出声:

“士子秦刚,御试第二十名,赐进士及第。”

是吗?第二十名是自己么?刚才还在暗自笑话那些被唱名的考生会那般地失态,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轮到了自己身上。

秦刚木木地走出人群,这才清晰地感受到环境对于个人感受的巨大影响。

按流程核对完籍贯与父祖姓名之后,被引导着走在这高大的宫殿之中,感受着两排及身后投来的复杂眼神,再看向慢慢走近的高大御座上的皇帝,秦刚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情也变得有点惶恐了起来。

再核对,再谢恩,再引至一旁。

本科殿试至此结束,共五百一十四名士子参加,取进士五百一十三名。

这难得的一个缺数,并非是朝廷有意的黜落,而是那个主动作死的白卷英雄尹焞。

而这也是本科考试的一个异数,所有的一切,并未随着殿试结果的正式发榜而结束,反而会是一场政治风暴的开始。

在集英殿上,天子金口对于二十人的唱名,并未引起在场考生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大家彼此之间并不怎么熟悉,又碍于殿上的严肃气氛,没法进行交流。

而在大家从东华门走出之后,再聚在之前张榜公示出来的全部结果时,越来越多的考生便慢慢看出了门道:赞成新党的考生都在了前三甲,而支持旧党立场的考生,竟然全部留下了后两甲。

不满的情绪开始在一些人的眼睛里点燃,虽然并非能表现出什么具体的行为,但是忿恨的种子已经从此撒下,只是相对懦弱的他们,暂时还不敢表达什么。

第二天,敢说话的人开口了。

开口的是政事堂里已经沉默多时的门下侍郎苏辙。

他在胞兄苏轼选择离京外放的时候,坚守在了这里,等的就是在今天这个他认为朝廷存亡之秋的关键时刻。

他一口气上了两道奏章。都有点长,更重要的是,言辞竟然表达得非常地彪悍。

简单归纳一下大意,第一份奏章主要是来批评赵煦授意下的这次殿试考题是相当不妥当的。在苏辙的笔下,宋神宗在位期间,就像汉武帝那样,对外征伐、对内折腾,弄得四方树敌、民不聊生。幸好陛下在登基后的元佑年间进行了补救,这样子才是应该的、正确的。就像是汉武帝的儿子汉昭帝在上位之后废苛政、安天下一般。所以这元佑年间的事情没有错的、没有必要进行修正。

或许是担心第一份的奏章里的语气过于强硬,苏辙又上的第二份奏章里,则是稍稍缓和了一点语气,他指出:即使陛下您想改变一些国政方向,那也不应该把想法出在殿试的考场上,而是应该把问题交给我们这些执政们,包括可以拿到朝堂之上进行充分的讨论,这样才是正确的决策方法啊。

苏辙最头痛的就是李清臣这次悄声无息玩的这一出,他深信,这恰恰说明新党在朝堂上的力量还不强大,旧党的势力犹存,对于任何意图改变国政方向的企图,还是应该能实现有效的扼制。

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的辩论能力依旧拥有着绝对的信心,新党那头,即使是章扒皮亲自出场,他也完全不会怯场。

赵煦看了这两份奏章便笑了,他提笔在第二份奏章上批示:明日大朝会,堂议!

这是赵煦亲政以来难得的大朝会,这更是皇上难得地正面面对执政大臣的质疑与劝谏,在群臣的众视睽睽之下,苏辙迈着必胜的步伐行至殿堂正中,行礼、深呼吸、聚中气,方道:

“老臣有本启奏!”

“你的本子朕看过了。”赵煦却罕见地出言打断了苏辙的发言,竟率先质问道:“你为何将先帝比作汉武帝?”

嗯?不对,这不是让自己辩论的脚本,这是对自己问罪的脚本!

苏辙的额头开始冒汗,赶紧补救道:“臣是如此作了比方,因为汉武帝是个明君……”

“错!你的本子里在批评汉武帝穷兵黩武、还下过罪己诏!这也算是你说的明君吗?”

多年的朝堂斗争经验让苏辙迅速明白,这件事完了!

现在的这个形势,就相当于后世我们在讨论一家企业的管理模式是否科学的问题,你在之前的准备中,把这个模式包含的要点、步骤、细节都烂熟于胸,又套上了若干个管理大师的成熟理论,结合自己认为雄辩天下的口才,正准备登台开战之时。

却没想到对方突然提出一个质疑:你怎么找了一家有汉奸嫌疑的公司来讨论?

好了,这件事情就转向了,我们必须要讨论一下使用汉奸公司的错误问题该如何检讨。

尽管你内心认为,我只是随便举了这家公司来作为例子,既然这个例子不太妥,那我们完全可以撇开这公司,换一个例子继续讨论我们的管理模式啊!毕竟这家公司的具体情况并不重要啊!

当然,你如果只是想想也就算了,如果真的说出来的话……

等等,什么?你说这家公司的汉奸行径不重要?你认为爱国在经营管理中不重要?

……

一千多年前的苏辙早就有了极其敏锐的政治意识,尽管他心里明白,将宋神宗比作汉武帝只是一个并不起眼的辩论小技巧,但在这里却已经成为了最最关键的重大失误,接下去的任何辩解,都会成为将自己继续拖入泥淖深处的挣扎,所以他无比清醒地表现出了他最冷静、最缜密的个人特质:

紧闭双唇,什么也不再说,弯着腰慢慢地从殿前向后退去。

这个动作在朝堂之上有一个特定的名称,叫作“下殿待罪”,是苏辙向朝堂上所有的官员表明:我认输了!我举白旗投降了!

赵煦是个狠人,他一上来,直接抓住了苏辙在忠君问题上的破绽。直接质问,你把汉武帝定义为暴君、有过错的罪人,然后再来比作先帝,你居心何在?

千百年来,这都是屡试不爽的辩论杀器。到了后世就叫做:政治正确。

苏辙破不了这个题,他就只能退下去任其宰割。在退至出来的原位置时,他的内心想到了胞兄苏轼,当初他还嘲笑自己兄长的懦弱,可在这里,他却无法判断自己的下场会是怎样!

当然,苏辙之前的判断还是有一点正确的,在这个朝堂上,他还是有援军的。

仍然暂居右相位置的范纯仁站了出来:“启禀陛下,汉武帝毕竟雄才大略,史无贬辞。尽管略有瑕疵,苏辙他拿来比作先帝,也无诽谤之意。老臣恳请陛下原谅他的妄言之错。”

“你也知道他妄言?这人们常把秦皇汉武并称,这秦皇就是史论定下的暴君,他一个执政大臣能不知道吗?”

“老臣以为,引史相比,当是就事论事,并非涉及对于当事人的评价。”范纯仁还是稳稳当当地一字一句说着,他的策略是不进攻,不引起皇帝的反感,只求力保苏辙的无罪。所以他一个字也不涉及对于苏辙观点的辩护。

“范卿说得也有些道理。”赵煦也看出了范纯仁的用意,语气立刻缓了下来。反正他本来的目的就是要让苏辙这个不识相的老头闭嘴,现在目的已经达到,那就这样吧。

下朝之后,心灰意冷的苏辙非常识趣地立即上了告罪的辞职信,要求外放。

在赵煦这里,竟然连假意挽留的样子都不做了,直接批复同意,外放知汝州,可见对他的厌恶程度。

四月初一,朝廷发布诏令,正式改元绍圣。

因此,元佑九年正式结束,代之的便是绍圣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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