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机锋

对于辽国的朝廷而言,渤海人的叛乱,的确算是有点小麻烦,但却不是如今的耶律洪基所需过于担心的事。

对于这位自认为伟大的皇帝而言:大辽国那么大的地盘,契丹人的管理又是半粗暴的征服模式。所以在立国之后的大多数时间里,此起彼伏的叛乱多得是。但是却没什么是他们强大的军队所解决不了的。

地方军不行,就换宫分军,一支宫分军不行,那就多调两三支。

其实最主要的问题,还是要看底下的臣子用不用心、出不出力。

这帮该死的臣子,他努力学习了南边大宋朝的管理方法,给了他们高官、又给了足够的厚禄,甚至还让许多契丹贵族,保留了大量传统的牧场与领地,眼下却解决不了这些小疥癣的问题,一定就是他们不肯用心与用力罢了。

所以,这类问题的折子,都到了不耶律洪基的案头。

但实际上的问题却是:如今的大辽,早已不再是几十年前的大辽了。即使是一直被他们视为精锐的宫分军,不仅仅由于整体疆域的扩大,已经为东奔西走地四处灭火而渐渐力有不歹。更严重的一个事实就是,即使是正宗的宫分军,如今整体的战斗力都已经大打折扣。

比如这次在辽东战败的八万平叛军里,就有近一万人的宫分军,不同样也是在突袭中被杀得丢盔弃甲,一样地哭爹喊娘么!

当然,没有人敢把这些事实报到皇帝那里去,朝堂上的宰执们只会拼命地给东京道下令:

平叛!平叛!!平叛!!!

东京道驻守在辽阳府的留守事只恨今年是他的流年不利之年。

起先,他真没把这次起事的渤海人当一回事。以往也有过类似的起事,但是辽东物资不甚充足,起事的渤海人虽然算是凶悍,不过总体还是缺乏武器装备与后备物资,尤其是在冰天雪地里打仗,不像他们随时可以从其他地方调集补充到军需。所以大多数的时候,只需要把附近几个州城的兵力聚一聚,压过去后也就可以平定了。

但是这次却完全不一样,起义的渤海人似乎很有谋略,并没有困守在最初的地方,而是四处游击,最终选定了在他们实力最弱的保州与穆州,建成了非常稳定的根据地。

然后,他们不知能从哪里搞来了非常精锐的武器装备,甚至还有着极其充足的后勤补给。辽阳府都已经怀疑到高丽人在后面的动作,但却苦于没有证据,高丽人当然不会承认。

最后,八万平叛部队的溃退,直接摧毁了辽阳府官员最后的信心。好不容易收拢后剩余的兵力,也就只能龟缩回辽阳府的高墙坚壁之后,把守住府城作为最后的目标。

关于上京要求的出击与平叛,他如今只能摆烂:拿什么去出击啊?拿什么去平叛啊?要么你派人来替了我,要么再派更多更强的兵马过来!所以他的回复永远是:

派人!派兵!!派支援!!!

而耶律宁从南京道发过去的自荐书,起初到了上京朝堂时,只是被当成是宗室子弟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言乱语。

但是,在辽东的局势越来越糜烂,上京这里是既派不出更多的兵,也找不到敢在这时候去收拾乱局的朝臣时,便有人重新翻出了这一份自荐书,说:

“既然都找不到人愿意去,这个傻大胆又是自己主动要去,就把他派去看看呢?!”

于是,就在渤海人逐渐将保州与穆州之间的区域全部连成了一片,甚至还能抽空向南蚕食了镇海府下面的不少地盘之际,上京发来的调令终于到了析津府:

令南京道代统军使耶律宁,调任东京道代统军使及上京特派谈判正使,全权负责对与渤海人的谈判招安事宜。

耶律宁动身前往辽阳府的这一天,沧州的秦刚也接到了他加急发来的信息,信中约好了两人还是要在天津寨见面。

秦刚掐算了一下时间,辽国朝堂为了被迫走到这一步决定,中间花费了差不多一个半月的时间,正好让过了渤海上的冰冻期,恰是全面恢复天津港海运的时节。

而就在这一个半月的时间内,他与胡衍在沧州也就下一步要进行的两方谈判中的许多细节,都一一商量确定完毕,然后就在那里等着耶律宁的最后消息。

秦刚出于对此行的慎重,不仅再次剃出了契丹人的发式,还专门为自己粘上了一副相对粗犷的大胡子,再穿上北方的毛皮服饰的加持,就连耶律宁最终在天津寨刚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居然都一下子没有认出来。不过,他也是有过对秦刚在西夏时的党项人装束的印象,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毕竟,这次秦刚要作为他的幕僚官去辅助他与渤海人进行谈判,不管是谈判这件事的重要程度,还是此行他承担角色的关键位置,都会引起广泛的关注,所以,他原本的宋人官员身份,可不得有一丝暴露的可能。

辽阳府,辽国东京道的首府,也是辽东地区的中心所在。自从渤海人起义之后,这里就没过过几天的好日子。

首先是为了讨伐平定渤海人的叛乱,辽东地区的所有兵力都集中在了这里,再等来朝廷调来的宫分军到来。

就在等候的过程中,那些征集过来的军队可不是什么善主,当面讨要各种军需补给算是客气了,平时没事时,还会直接自己去收去抢,那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辽阳的地方官府一直觉得,好歹忍过了这段时间,将渤海人的威胁解决了,军队可以各回各处,他们也就能恢复过上好日子,反正吃苦的都是老百姓。

只可惜,大军讨伐失败,残军退守城中。城外的各处地方,换成了时不时会出现的渤海的骑兵前来肆虐抢劫。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的坏消息还在不断地传来:

西北的阻卜起义已经好几年了,好像一直就没有能够平定,所以这才牵扯了大量的宫分军主力,前次派来的近一万人已经是朝廷所能提供的最大力量了。现在收拢在辽阳城里的残军,勉勉强强能凑个三四千人,实在是不敢再拿这些宝贵的兵力出城冒险了。

辽东南部的镇海府情况更糟糕,那里只有一些地方部队,同样龟缩在城里,往北与穆州接壤的县城等地,早就被渤海人收了去。

现在辽阳府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一旦渤海人能够建立起自己稳定的统治,以他们当前的战斗力,假以时日,再慢慢地扩张力量,就算是自己始终能守得住辽阳府,而再向南的整个辽东半岛估计都会沦为渤海人的地盘。

因此,他们对于自荐来到辽东破局的耶律宁,非常地期待。

“谈判!”耶律宁直言不讳地表明了自己来辽东的战略方针,“如今辽东形势败坏如此,本使到了之后,所看到的情景要比估计得还要坏上几分。所以,与渤海人谈判,才是解决当前困局的唯一途径!”

“耶律军使的观点……”辽阳的当地官员对于耶律宁的这个观点,居然没有他们预想的那么抵触,反倒是提起了一个僧官的名字说道,“……倒是与本地的左街僧录慈云法师的观点一致。”

这个左街僧录慈云法师,便就是之前上京白陀寺的那个年轻住持,在得到了皇帝耶律洪基任命之后,奉旨来东京道进行佛教普及推广。

却没有想到,他来到东京道,四处巡视走访了一圈,初步划定了几处拟新建寺庙的好地方,回到辽阳府来落实经费筹集的时候,就遇上了渤海人的起义。这下好,所有的事情就都搁下来了。

接下来,眼看着平叛失利、义军反攻、辽阳被困的糟糕局面,这慈云便以自己僧官的身份,向辽阳府的官员提出了可以与渤海人进行谈判的建议。

虽然,这慈云眼下除了左街僧录之外,还有着门下省给事中的官衔,但是在辽国,这种给僧人的加衔,一般只有在俸禄上的意义,尤其是在地方,是不会有人把他的这个意见当回事的。尤其是关于谈判的建议,说说是容易,谁去谈?怎么谈?谈的条件谁做主?等等。

但是,如今的情况却是不一样了,这上京派来的代统军使,虽然年轻,但却是一个宗室子弟,而且人家身上,就有着与渤海人进行谈判的正使身份。正好,把这个和尚推过去,既能算得上是他们辽阳府地方上的配合举措,而且一旦这和谈的事情出了问题,也能利用他来甩锅,真是进退都极为不错的策略。

这便就是官场思维,契丹人拿下了幽云之地后,极快地学会了这种汉人政治生存的手法。

不过,得知在辽阳府居然还有着像慈云这等角色与身份的人,耶律宁与秦刚倒也有点意外,自然让人去将他请了过来。

“小僧见过耶律军使。”眼前的这个慈云倒是长了一副出尘入世的气度模样,他在来的路上早就给传信的塞了点银钱,于是便得知了现在见面的耶律统军使的基本情况,尤其是对方便是因为同样主张谈判才召他过来的,让他的心里便有了不少的底气。

此时慈云只能注意到坐在正位上的耶律宁,而扮作契丹亲随兵的秦刚正好可以定定心心的在一旁仔细地观察这个僧官,看看他到底是浪得虚名、还是真有几把刷子。

“大师请坐!”耶律宁也想通过这次见面判断一下,眼前这位年纪不大但职位不低僧人的“和谈”观点,到底是仅仅出自于是急于恢复佛事的想法,而是真看准了辽东的势力角逐关系,“本军使听说法师也是自上京而来,不知在辽东走了哪些地方,却是要想去哪里?”

“阿弥陀佛!辽东的风甚大,它吹向哪里,小僧也就只能走向哪里?”

耶律宁稍稍一愣,辽国的儒书同样也掺杂着禅理,慈云的这个回答,显然便是禅宗里常有的打机锋了,他看向了身旁的秦刚,后者点点头,便微笑着开口说道:“风若吹动,自然便能找准方向。但风也有停的时候,大师却又怎么办呢?”

慈云所说的风,可理解为自然界的客观条件,人们所有的行为,多可找出影响它们的前提,慈云不肯讲明自己的想法,却把所有的原因,推在客观条件上,秦刚便毫不客气地指出总会有客观条件没影响的时候。

慈云此时瞥了一眼秦刚,知道他应该是统军使信赖的幕僚,则点点头道:“那小僧自然是随脚而动,脚走到何处,吾便去何处!”

在秦刚的追问下,慈云依旧在作“顽抗”,他退了一步,声称自己的行为是跟着脚而走,还是在躲闪自己的主观意愿。

秦刚当然不会放过,继续反问道:“若有天寒畏冻,脚步犹豫,又或强人勉强,推搡而行,此脚之所动,也是大师所欲行之处吗?”

慈云这时才深深地看了一眼秦刚,低下眉目、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好厉害,小僧承认,是小僧的心动!”

秦刚哈哈一笑道:“大师好智慧,风吹幡动,慧能法师却说,非风动,也非幡动,而是人的心动。风或动不动、脚或走不走,均比不上大师的心向辽东百姓生灵的考虑啊!”

很明显,秦刚这一句,便是用慧能法师的典故,给了慈云此次斗机锋败北而下的台阶。

但正因为如此,慈云立刻对他不敢小瞧,便顺着这话说道:“军使明鉴,渤海人起事,是辽东的风动;东京道出兵,是大辽的脚动;然真正原因,则在于民心的心动。所以,小僧以为,辽东之事,和谈方为上策。”

“大师既言上策,本使想听听中策与下策各是什么?”耶律宁便问道。

“中策待朝廷再集重兵以平之;下策引辽北女真人以镇之。”慈云继续保持刚才的姿势与谦逊的态度,话语虽然说得不紧不慢,但却字字清晰。

耶律宁此时再看了秦刚一眼,因为这个慈云对于辽东形势的看法,居然极其难得地与他的判断保持一致,于是他便继续问道:“渤海人前面两战皆胜,他们会同意与我们谈判吗?”

“小僧以为,渤海人的目的是为复国,若谈判能达成,为何一定要继续打仗?再者,渤海人先前之胜,只是胜了东京一道,而非大辽。而且,如若谈判不成,辽东收不回来,我们还有宁愿让女真人进来的一个选项。所以,渤海人必然同意会与我们谈判。”

慈云说的这些话,反倒比他的机锋更加简洁清晰且有力,至少能令耶律宁的眼睛中闪现出信服的光彩。他与秦刚都有一个共同的观点:

这个和尚,可以一用。

关键是这个和尚的出现,则是切切实实地帮助耶律宁与秦刚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因为去与渤海人谈判是一件技术活,他不是简单地去菜场买菜,问个价,还个价就可以成交了的事,关于根本目的是什么?关键想法是什么?底牌底线在哪里?前提后手有什么?等等这些问题,负责谈判的人,必须要完完全全地理解清楚,并在谈判的过程中,始终都能做到心中有数,而且还能做到随机应变,审时度势地作出一些关键性的判断。

原本的计划中,这么高的要求,也就只能是耶律宁亲自出马,甚至还需要带着乔装后的秦刚出场,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只能是最终备选的一个方案。

因此,他们都把希望放在到了辽阳府之后,希望能从当地找出这么一个人选。

而眼下,慈云便成了最佳的谈判代表,更何况,有了耶律宁的授权,慈云目前亦官亦僧的身份也是恰到好处:出家人嘛,总是希望慈悲为怀,大家止战息兵,以和为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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