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绿茶怨

虽然大宋朝对于士人及官员极其优待,而且素有不杀士大夫的传统,但是这事也是被后人传得过头了。

至少从可以眼见的事实来看,所谓“不得杀士大夫”这个说法里,首先“士大夫”一词会有严格的定义,并不是随便一个普通文臣、进士就可以算的,至少得要有一定的品级。

同时所谓不得处以死刑的罪行,也应该是那些只是发生在政治观点方面的分歧,也就是不杀政治犯的意思。

当然了,这也只是一种统治者的虚伪态度而已。其实就说眼下新党对于旧党的政治迫害中,将大批年纪极大、身体状态又极不好的老臣贬至岭南恶地,且再三下旨强调“永不赦免”,像吕大防、刘挚以及刘安世便都会陆续地死在那里,不就相当于间接地对他们处以死刑么?

在原先的历史时空中,秦观便是从郴州之后再贬横州、雷州,以至于身体劳损,虽然最后迎来赦免,却依然免不了客死他乡的悲剧。

而众多关于“大宋不杀士大夫”的说法,都会源自于一个传说:宋太祖登基后在太庙内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对自己后世的子孙皇帝定下了三条誓言:

第一条是不得加害柴氏子孙;

第二条是不能杀害士大夫和进言的言官;

第三条说,如对前两条誓言约定违反,即遭天谴。

只是这个传说从未有正式史料记载过,一些引用或转述的人,大多都是有着自己的理解与目的。其实要想证明这太祖碑誓并不存在的证据却非常好找,因为就在宋太祖本人治下,就有过多位被处死的官员:

建隆二年,商河县令李瑶因贪赃查实被杖死;

建隆三年,蔡河务纲官王训等四人,因为用糠土掺杂军粮,被磔于市;

乾德四年,光禄少卿郭玘坐实贪赃而弃市;

乾德五年:仓部员外郎陈郾坐实贪赃而弃市。

而在之后的太宗本纪里,也记载了宋太宗先后杀了十几个文官。

到了真宗时,知荣州的褚德臻坐盗取官银,弃市。

就算是仁宗,同样也有不少官员伏诛的记载。

不杀士大夫?笑话,这就是让满朝的文官,都相当于人人都有用不完的免死铁券了么?这还让大宋朝的吏治该如何去治理?

三日后,金宇派去南皮县查抄两家的衙役满载成果回报,在这两人家中不仅查抄出大量的财物,而且也找到了于老五所说的账本,上面一条条清晰的记载,倒是省去了再去细查这些罪行并核实的时间与精力了。

而且,在南皮县衙贴出了征集百姓诉冤的告示后,竟然还能陆续收到了十数人前来举报的诉状,从中所发现并证实了张徕在此地贪赃枉法的事实,着实地触目惊心。

秦刚之前对于张徕的屡次放过,一则实在是当时自己能力有限,并没有将其彻底打倒并治罪的把握,二也是因为很快地就对他形成绝对优势的碾压,逼迫张徕主动选择了躲避。

但是,这次张徕的作死,却是他自己祸害一方、贪赃枉法的必然结局。

也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张徕此次的首发之案,就是指使禁军随意捕杀无辜民众以冒充流匪报功,而其中居然就抓了正在沧州境内微服私访的新任知州,不论此事是否有意,这就已经明确就是“聚众袭击、谋害朝廷命官”,起步便是“流一千里”的重罪;

之后便是贿赂狱卒,入狱实施杀人灭口被杀了现场,又是一个谋害朝廷还未定罪的军官之罪,仅此案来看,便是至少要叠上“削职为民、判处流刑”的重罚。

然后现在,又被于老五出首举报,并查出坐实了大量贪赃枉法之事,其中尤以贪渎黄河治理款及塘泺维护款为重,这已经不再是普通的贪腐了。因为它们中涉及到数以万计的沿河民生安全以及对辽军事防御的重大问题,一经查实,每一件都必须要是加倍加重处罚的。

更何况,秦刚作为刚刚到任的主官,为了维护权威与严肃纲纪,更是要向全境官吏明确对辽防务的重要性。

针对此案,秦刚与钱通判十分认真且慎重地依照律法,拟定了对张徕处以“斩立决”的提议公文,并共同签署后上报河北路提点刑狱司审定。

在大宋,州级地方官司机构的死刑判决,只须经过所属的各路提点刑狱司的事前复核后,便可执行。除非地方官司机构认为案件“情理可悯”或“刑名可疑”等等疑虑,方才需要上报到朝廷的刑部复审。

而这次对于张徕一案的审理与判决,证据突出、情节严重、并且收集到的民愤极大,河北路提点刑狱司在收到之后并无任何疑议,直接予以支持批复。

即使张徕身为进士与知县,如此触目惊心的罪行在那里,也只会留有档案,以备事后刑部与吏部进行的复核抽查。

而于老五因出首举报有功又兼是从犯,被处以没收家产、流一千里,保住了性命。

王班头等从犯,还有从沧州州衙里挖出的几名相关的吏员,一并处以不同的刑罚。

就在河北提刑司批复到达沧州的当天傍晚,金宇神情古怪地来找秦刚:“有人求见修撰,不知是否可以带进来?”

“何人?”

“一个女子!”

“一个女子?”

“张徕之妻郭氏!”

“……”秦刚只是稍稍有了点犹豫便道,“带她进来吧!”

近三年不见,已为人妇的郭小娘走进来之时,依然是那样地风姿绰约,只是在此时的秦刚眼中,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罪妇郭氏,参见知州秦老爷。”

“免礼!张徕伏法,尔等身边家人内室,经查并无参与其中,何罪之有,起身说话吧!”秦刚坐在那里没有动身。

一脸戚然的郭小娘抬眼,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金宇,金参军也只得再看看秦刚,后者点点头说:“你在厅外候一会儿吧!”

金宇这才走出厅外。

“唉,的确是由我亲手判处了你丈夫的死刑,虽然说是出自于国法军纪,但是于你而言,确实是打破了你的家庭!”秦刚此时多少还是要在场面上表示一点歉意的。

毕竟在此之前,她可能还是身边众人无比羡慕、本地妇人争相攀附的知县夫人,而眼下却注定成了一个被处决贪官的遗孀、寻常人眼中的年轻寡妇了。

“奴家此次前来,并无想责怪秦知州之意,反倒是要来当面感谢的。不瞒知州,张徕这贼子本是一个伪君子,当初通过花言巧语骗得奴家相信了他,嫁过去之后才发现,实际上他只是为了攀附奴的叔父郭侍郎。但是因为叔父为官清廉,不曾让其如愿。自那时起,这贼子便开始先是冷落奴家,明着便是前后另纳了两房小妾进门,暗着却是对奴家动辄施以拳脚相向。你看我这里,这里,还有……”这郭小娘说到伤心之处,竟便开始扒拉着身上的衣服,要想指出几处被其家暴打伤的地方。

秦刚坐在那里,突然有点想要哑然失笑的感觉。

也就在这一刻,他才注意到,眼前的这郭小娘,今天的穿着虽然看起来极为朴素,但在脸上竟然还有着特意化妆后的一些痕迹。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又是如此地矫情与做作。

此时在他耳边响起的,却是那年的元宵灯会上,如今在他心中重要无比的聪慧姑娘所说的那句话:

“她的眼神很飘,我觉得她看的不是你这个人,应该是你身上的某些东西!”

是的,他现在眼中看到这个郭小娘,尽管更多有了几分的妩媚风韵、又增添了若干的幽怨与孤怜气息,可让他真正能够品出的,却是浓重得无论如何也无法撇除的绿茶气息。

说实在的,他实在是有点鄙视之前的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样的蛊,竟然还会迷恋过眼前这样的一个女人?

他当然不会明白,其实更多的原因只是来自于他所占据的这具身体上前主的惯性认知。

此时,秦刚的脸上虽然有些失神,但是这样的反应显然并非如郭小娘所预期的那种效果,她有点不太清楚,到底是自己在哪一个细节上的表现出了差错?

原本,在她精心设计的言语表达与足够的情绪推动下,到了她欲要展示自己受伤部位的这一关键性动作时,秦刚既没有出言阻止的慌乱反应,也没有猴急似地上手前来查看的动作,一下子令她放在自己衣襟纽扣处的手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动作了。

尽管,当着对方之面,将自己的衣服解开,也是她之前曾经设计好的一记绝命杀招,只是眼下的情况却令她没有一点点的把握,以做出下面的任何一步。

“郭氏,本官极为同情你的遭遇!”秦刚格外冷静的语气令郭小娘的动作彻底僵住了,“按大宋刑律,夫犯罪流放以上,妻若并无案情牵连并提出主张,可依律判离。所以,按你说言,若与尔夫已无感情的话,只要提出,本官可为你作主叛离,你意下如何?”

“那……那就请秦知州为奴家作主……”郭小娘勉强接上此话,心中还在临时调整着想法,想着如何接下来再可说上的话语。

“来人啊!”更不料秦刚此时却是向着厅外一声吆喝,而一直就守在厅门口处等候着的金宇,却是应声便冲了进来,其速度之快,显然也令秦刚有点意外。

不过秦刚看了看金宇,继续说道:“这郭氏提请,因其夫张徕触犯刑律,欲与其解除婚姻关系,本官着你带她去办理一下手续。这些天里连番审讯,我有些疲倦,就先回去歇息了。”

“遵修撰之命。”金宇原本一直守在厅门口有着各种的担心,至此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郭小娘却在各种凌乱之中被动地跟着金宇走了。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拿着判离的文书证明走出沧州州衙大门的郭小娘,满脸的神情落漠、却又一万个地心有不甘。

“好你个秦刚!你以为今天的这番所作所为,就是对我的交待了吗?”

想到了这里,郭小娘不由地有点忿恨了。

“想当初,你还是破落商户之子时,就曾对我朝思暮想,念念不忘。我虽那时未曾给过你甚么承诺,可也算是并未回绝过你的示好之举。”

小人无错,君子常过。在郭小娘的习惯思维中,永远没有自己做错的事情,在她的记忆里,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最早对于那时秦刚的种种嫌弃与鄙夷,实际上只是因为她本能性地从多踩几只船的想法出发,从不拒绝任何一个对她示好的男子而已。

“记得那时你还未曾贡试得名之前,我就不惜在那时抛头露面,对你主动以芳心相许,试问这世间哪个女子能若我这样的做得?你这负心之汉,今日功名得就,便就将这些事都忘之脑后了么?”

所以自私之人的反思,永远只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寻找各种有利于自我感动的细节强化,而根本不去顾及真正事实里的部分。在郭小娘的记忆中,她已经有意识地选择性遗忘了她那时的判断,只是建立在秦刚已经得封朝廷官身、已成当地各家未嫁之女的优选对象的前提事实。

“之后我对你是一片痴情相托,直至追至京城,为你科举考试之事前思后虑,还不惜请出叔婶对你规劝;最后终是你自己糊涂任性,拒诏辞官,劝你不应,方才以感情相逼,最后终是你对我薄情寡义,恩断情绝!”

所以,在郭小娘的眼中、心中,永远只有她自己的付出、永远只存在有自己的委屈、永远只是她所看中的人生价值、情义标准。

进而,即使是当时的自己,自以为及时止损地选择了备胎张徕,却丝毫不曾为当时的庆幸与自鸣得意而有半分的愧疚。

因为,回忆一旦进入这一段后,充斥于她的脑海中的,便是张徕在从官之后的碌碌无为,回到家中的颐指气使,一直到了因为郭知章拒绝帮助之后,而开始对她冷落进而施以家暴的黑暗诸事。

在郭小娘的逻辑里,有她对秦刚曾经的痴情、有她对秦刚曾经付出的努力、更多的是她对秦刚所寄予所有希望,但是在今天,却并未得到令她满意的任意回报。

所以,她的不幸、她的失落,都理应要由秦刚来承担。

而且,今天的交流,却远远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顺利。或者是由于身处威严气息甚重的公堂、或者是面对身着官袍而正色的秦刚,又或者是隐隐于心底并无太多底气的畏缩情绪?

不过,善于自我调节与安慰的郭小娘很快又振作了起来:

“是他主动提醒我可以与丈夫解除婚姻关系的!”

而且,以宋代的社会风俗,她虽然曾经婚配过,但是现在毕竟是恢复了自由之身,更何况她还自认为自己依旧还年轻且风韵犹存。

她理应还是有着一定的机会的!

“或许,只是张徕还没有最终被正式处刑吗?”

郭小娘很快就为自己找到了最合理的理由,并就因此在沧州城里暂时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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