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弹劾起

《少年华夏说》一文的扩散速度,超过了所有人的意料。不但飞速传遍了江淮及齐鲁之地后,又顺应着各地秋闱的解试结果,迅速地影响到了京城。

一时间,京城士林大半的人都在议论这篇《少年华夏说》。

只是,天下脚下、大宋中枢,看待这篇雄文的观点自是与他处不一样。

一般人只能读得出这篇赋文里的壮志凌云,但也有人读出的却是不可告人的叵测居心。

这日,左谏议大夫刘安世家里来了客人,正是时任给事中的朱光庭。

刘安世,司马光的弟子,以直谏而闻名,世人称之为“殿上虎”。

元佑年间,虽然朝廷已经被保守派牢牢地占据了,但是在他们齐心把新党都压下去之后,内部又分裂成了洛党、蜀党与朔党三派。

刘安世与朱光庭都是洛党中坚,两人此时又恰巧都在负责谏议的御史台。

之前贾易被外调一事上,洛党再输一城,一直在想法找个法子扳回来。此时,正好把眼光盯在了《少年华夏说》一文上。

之所以盯上这篇文章,除了因为它最近太火了的原因之外,更重要的是,据说此文的作者,高邮军解试的解元,正是秦观的族弟。

而秦观的老师是谁?蜀党的领袖苏轼啊!

高太后虽一度曾被后人称为宋朝的“女中尧舜”,但她在执政期间最失败的一件事,就是制造了大宋开国以来打击面最广、打击力度最大的文字狱案——车盖亭诗案。

即使有旧党之中的吕大防、刘挚、范纯仁等人求情,也未手下留情。此案的苦主前任宰相蔡确,被毫不留情地一贬再贬,最终客死岭南。

只因诗中有言影射高太后为武则天。

也就是说,高太后的软肋,就是被人攻击她的得权不正。

也正是如此,几年后的今天,不甘失败的刘安世,从这篇众人多赞的赋文却读出了别样的内容。

“少年如朝日,老年似夕阳;少年如虎啸山冈,老年似瘠牛卧塘……哼!”

刘安世放下手中的抄本,对朱光庭说,“公掞【注:朱光庭,字公掞】是否觉得,此子狂妄至极!忤逆至极!他是想说谁是如今朝堂之上的瘠牛夕阳呢?又是想说谁是国政之中的大漠老僧呢?”

朱光庭听闻顿觉眼前一亮,此文居然还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解读吗,甚妙甚妙啊!

此时小皇帝赵煦已经十七岁,大婚后的第二年。但是太皇太后高滔滔却一直没有还政的意思。

在小皇帝数年如一日的恭敬顺从以及太皇太后的慈爱勤政背后,正掩盖着汹涌云起、难以按下的矛盾危机。

一般人,都是十分自觉地远离并回避这样的风暴源。

而只有眼下正处于失败边缘的洛党,才会如溺水的人一样,企图抓住任何一个可以抓住的东西,哪怕是与自己同归于尽的也成啊。

“这篇文章分明就是在挑拨太皇太后与官家的祖孙之情!”因为正是私下沟通,朱光庭不怕直接说明最关键的要点。

两人相视一笑,便确了接下来两人分别需要去准备的事情。

没两天,十几份弹章就迅速递到了高太后的寝宫之中。

这些弹章中,有弹劾高邮军学子、右宣义郎秦刚擅弄文字、妄议朝堂的,也有弹劾知高邮军毛滂结党营私、解试舞弊的,当然围绕的都是同一个中心——那篇《少年华夏说》。

以秦刚这样一个尚未得到实职差遣的从八品小官,竟能引来御史台的一片绞杀之声,这本身就是极不正常的一件事。

而这些弹章又最终能递到高太后的面前,实在是因为刘安世他们抓住了高太后最大的弱点:她最怕别人质疑她手中权力的不正。

也正因为如此,政事堂的诸位宰执们,虽然很看不起刘安世等人这种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的手法。但是对于这样能把太皇太后都牵扯进来的弹章,既不能去一一压下,也无法回避,最后总是要呈于高太后之处,进行最后的御决。

这几日,一直身体有恙的太皇太后也算稍稍好些,几位宰执也都来到太后寝宫外殿请示。

“此竖子何其无理!地方的考官何其糊涂!”在看完了几篇主要弹章之后,再去读了《少年华夏说》的高太后,已经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连连拍案而吼,“这都是哀家赏出的好俊才,这也是哀家拔擢的好官员。他们眼中,还有没有官家尊严!他们的笔下,还有没有是非公论!”

的确,如果是论及其他政事,高太后还算得上有着励精图治与执政清明的眼光与手腕。

只是可惜,只要一旦会涉及到“撤帘还政”的话题,她便会在一瞬间进入一种老年妇女独有的暴怒情绪之中。先前的“车盖亭诗案”如此,此番的“高邮解试案”亦如此。

高太后在帘后的暴怒有如阵阵狂涛袭来,台下的宰执们恭敬地站起,只能以微弱的声音劝阻太皇太后保重圣体,不可过于动怒。

在发泄了太多的怒火之后,高太后又陷了一种无比幽怨的悲伤情绪之中:“想当年,哀家只是因为受到了神宗皇帝的嘱托,才和官家升殿听政。在这九年之中,你们都说说心里话,哀家可曾给过娘家人什么特权、什么好处?哀家又何曾偏袒过哪位功臣贤良?就只是为了做好这宫廷的公正无私,就连自己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病死,哀家都没有见到啊。”

在殿内的另一边,如同木偶一般的小皇帝赵煦,依旧保持着他那张数年如一日的木讷表情,既没有因这些弹章所述的挑拔说法而愤怒,却也没有祖母被世人误解之后的悲伤。

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在各位宰执空洞无力的“请太皇太后息怒、保重御体”的劝声中,机械地一同站起,喃喃地和声而说:“请大娘娘息怒,保重御体。”

最终,还是老成持重的范纯仁提议:“言官弹章所言,还当付有司进行核查。尤其是针对知高邮军毛滂解试舞弊一事,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方可定罪。老臣请太皇太后谕旨,可着大理寺派良贤公正之员为钦差,往高邮军彻查此事。而关于学子秦刚赋文之罪,也宜一并查清之后再作定夺。”

其实,政事堂的几位来之前已经有过商议,“因言获罪”一直都是大宋官员最为忌讳的事情。

谁平时不写点诗词歌赋?谁又能保证哪天会不会被宵小盯上,在字里行间挑刺找事?依着几人的原本想法,这件事只须留中不发即可。

只是因此许我奏章都直接言明触及了太皇太后的逆麟,没有办法正面阻挡,只可通过拖延的方法另寻出路。

发完脾气的高太后顿觉神形劳累,一股倦意而起,便叹了口气道:“也罢。就如范卿所奏,高邮解试舞弊一事,是要查清,只是不劳大理寺派人了。刘惟简。”

帘后立即一旁闪过一人:“臣在。”

“你就辛苦去高邮一趟,为哀家把此事查个清楚。”

“臣谨遵懿旨!”

高太后又稍稍喘了几口气道:“这秦…刚,解元身份暂先褫夺。刘惟简你去查案时,可将其唤来当面好好地予以训斥。”

“这……”范纯仁本来劝阻这褫夺解元的做法于礼不合,但又看到吕大防连连给他使的眼色,终究叹了一口气,还是没有开口。

众臣退去。

赵煦也毕恭毕敬地行礼欲退。

高太后突然强撑起一口气,问道:“官家,你看这帮无礼的臣子都把事件做到这样子的份上,你坐在旁边,就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吗?”

赵煦依旧神情不变地躬身道:“大娘娘说得都非常好,处置得也非常到位,俾臣道何语?【详见本章末注一】”

高太后顿时觉得又是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愣是多喘了几口气才说道:“官家可要明白了哀家的一片苦心。”

赵煦道:“俾臣知晓,这就告退。大娘娘圣安。”

帘后的人摆了摆手,陷入了沉默。

赵煦从宝慈宫出来后,并没有回自己住处,而是去了睿思殿。

在他大婚之后,终于能够从高太后背后搬离,有了自己的宫殿。但是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喜欢去睿思殿静坐,这是他的父亲神宗皇帝日常起居的宫殿。小皇帝在这里,有时会看点书,而更多的时候都只是默默地坐着。

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感觉可以远离祖母高太后那无处不在的压迫感。

赵煦坐下后,抬了抬眼皮,对跟在身边的近侍梁从政说道:“拿来了么?”【详见本章末注二】

“拿了。”梁从政上前两步,将袖里藏着的两张纸递上。

这正是那些弹章里附着的秦刚所作《少年华夏说》与《九州求才诗》。

梁从政在赵煦身边多年,早就与小皇帝有了说不出的默契。

别人眼中的官家,永远是政事讨论中的木偶塑像,无一多余之举动,亦无多余一言语。但是在刚才说到这两篇作品的时候,梁从政敏锐地感受到了主子心头的激动,在得到了一个眼神暗示后,便设法趁别人不注意时,从弹章折子堆里,迅速捡出了一份。

好在这两篇作品几乎是每一份弹章都会附作证据用的。所以梁从政从里取出来一份,也不必担心会影响到什么。

赵煦心情激动地打开纸,认真地读了起来。

渐渐地,他那张向来苍白的脸庞上也慢慢地涌起了些许兴奋之余的血色,干涸的嘴唇也随着眼神的移动而在无声地啜嚅着。

良久,他才从第一张纸上移开眼神,看了看四周。

随从的侍卫,都被梁从政遣至了殿外,此时殿中只有他二人。

“你说,能写出这等雄文之人,是不是也应是一位当仁不让的华夏少年啊!”

“陛下慧眼识金,定然不会错。”

“只可惜……”赵煦叹了口气,闭上了口,又低头看向第二张纸,上面便是那首七律《九州求才诗》,不由地将开头两句读了出来,“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万马齐喑,万马齐喑……这个秦刚,也真是敢写啊!”

“陛下,慎言呐!”梁从政依旧是万分小心地提醒道。

“朕知道。”赵煦断然地地将手里的两张纸递给梁从政,“烧了吧!”

说完,赵煦缓缓地走到了大殿靠后的一面屏风前,这面看似普通的屏风,正面便是廖廖几笔的山水之画,背面却是各种随意写上的各个姓名,它也是神宗皇帝留下的旧物。

将自己在日常处理政事中听到的印象深刻的属臣姓名随手记在屏风上,这是自唐太宗时,便开始在皇帝中出现的习惯。

在宋朝,尤其以他的父皇神宗皇帝为甚。而这些因为各种机缘写上屏风的姓名,日后也大多数成为了神宗皇帝在熙丰改革年前,锐意进取、狂飙突进时的各个肱股之才。

赵煦看着这些名字,也在畅想着如果他能亲政,在此刻,他是否会在这张屏风上写下秦刚的名字?

突然,他转过头对梁从政说:“找个机会,给刘惟简送送行。”

梁从政错谔了一下,转而低头应道:“臣明白。”

梁从政是赵煦即位之后就一直跟着身边的宦官。相对于其他人,他更忠心、更懂得理解赵煦的眼色。当然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梁从政说话不多,对外也不显张扬,高太后曾因各种原因调换赵煦身边的侍从,却一直没有动他。

也就只有与梁从政两人单独在一起时,赵煦才会偶尔吐露几句自己的心声。

注一:宋蔡绦撰《铁围山丛谈》里所写:哲宗即位甫十岁,於是宣仁高后垂帘而听断焉。及寖长,未尝有一言。宣仁在宫中,每语上曰:\\\"彼大臣奏事,乃胸中且谓何,奈无一语耶?\\\"上但曰:\\\"娘娘已处分,俾臣道何语?\\\"因原文所述时间不详,用在本章,也不算改其本意。

注二:关于赵煦所重用的宦官记载不多,梁从政之后是废孟皇后一事主谋之一,说明他深得赵煦的信任。而刘惟简在宋史有传,其历三帝一后执政,可见其人情事故较为圆滑。他不仅在高太后执政期间也屡有记录,在高太后死后还能被赵煦再用,所以推断其见风使舵能力较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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