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儒帅雄心

秦刚一行往前走了没多久,正遇上从旁县办事回延安府的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李夔一行。

信使连忙给两位进行引见。

“哎呀呀!早就听闻秦知军要来鄜延路上任,下官说起来也算是与秦知军能攀扯得上一点江淮同僚的关系啊。”这李夔四十多岁的模样,为人倒是十分坦诚客气。

“哦?”秦刚听了之后却是有点不明白,赶紧问道,“恕秦刚不知之罪,烦请李抚勾指教。”

“秦知军之前在江淮发运司的催纲司勾当公事,其上司提举便是陈元舆陈知州吧?”

秦刚点点头,说来这陈知州对其也算有照顾。

“下官此时正随陈知州而知钱塘县,听闻过秦知军当时在两浙推行青苗法而利民无数,一直甚为钦佩,只是去州衙多次,却一直无缘得见。此次吕学士任鄜延帅臣,辟用下官在府司管事,只比秦知军早来了一个多月而已。”

眼下秦刚的官阶为正七品奉议郎,差遣是权发遣知保安军,所以李夔谦虚对其自称下官。

“原来如此,古人常言,他乡遇故知乃是人生三大喜事之一!”秦刚听后并没有托大,而是非常客气地喜道,“此前在两浙路的不遇,乃是秦某杭州去的次数太少所至,实是遗憾。只是不想今日却在这鄜延路上能与李抚勾共事,实是幸哉幸哉!”

“秦知军在延安府办完公事,可到下官住处多多叙旧。也能给下官一个机会,以先到之由,略尽地主之谊。”李夔见秦刚如此谦逊客气,心里也是甚喜。

于是两队人马一路同行至延安府,又直接去了经略安抚司衙。

到得衙前,早已有人提前通报,吕惠卿传话待秦刚到后,直接便来后厅相见。

秦刚本来已知吕惠卿年长于章惇几岁,但是与其刚一谋面,却是被其白须皓首的模样惊了一下。

不过想想他自诩为新党自王安石之后的党魁级人物,在元佑时期被贬谪打击也就算了,眼见得绍圣绍述了,却生生地受到章惇等人的压制,无法回归朝堂,个中滋味,定然很不好受。

吕惠卿同样惊讶于秦刚的年轻,他眯起眼睛,不由地感慨而言:“早就听说过徐之年少有为,二十一岁便能任为知军,为我大宋立朝以来之罕见,但今日见面,方知少年英雄人物,名不虚传啊。”

言语虽有赞赏之意,但秦刚却也听得出其中的一丝不以为然,于是弯腰施礼后,不卑不亢地回道:“俱是天子简拔、朝堂信任,秦刚不敢不用心于边事。”

“老夫此前闻得徐之在永城、处州两场大捷,颇懂用兵之道。此番入边,也听得沿途亲卫之威武军姿,甚是了得。只是这西贼之凶恶,远非内地贼寇所比拟,徐之不可掉以轻心啊!”吕惠卿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好心提醒,其实际意思还是明面上的敲打,意思是你不要仗着内地打了两场胜仗,就以为这西夏人好打。

不过,他要是知道秦刚的亲卫营刚刚全歼了一队打草谷的西夏骑兵三十多人,也就不会这么讲话了。

秦刚也只是浅浅一笑,依旧恭敬地回道:“吕经略提醒的是,下官定当小心谨慎。”

这时,李夔过来请示,说是全路各地官员皆已到齐,是否可以去大厅开始正式商议?

于是吕惠卿便招呼了秦刚一同过去。

大厅里已经坐满了官员,按李夔所言,便是这鄜延路所辖的延安府、鄜州、丹州、坊州这四州以及保安军、绥德军这些地方的州军及所属县的主要官员及军将。

看见经略安抚使吕惠卿进来,俱是起身向其行礼。吕惠卿便在开头简单地介绍了才来就任的秦刚之后,便迅速进入主题:

“本帅到了鄜延路已有月余,仅此时间,却是满目皆是民生之困顿、吏民之凋敝景象。此乃在座诸君之过否?非也,我鄜延各吏员无不日夜用命,勤恳做事。盖因西夏之患,如芒在背。纵使元佑割地求和,换来的却是西贼边衅不断、欲壑难填。所以,本帅在到了这里的第一天起,就已经清楚,对于西夏的态度唯有一个字:打!如果我们不打过去,这群强盗就会在我们睡觉的时候打过来,在我们收获的季节打过来,破坏我们的家园、抢夺我们的财物,更是在摧毁各位辛辛苦苦累年而积的政绩与成就。”

谁也没有想到,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吕经略使一开口,居然就如此地铁血与果断。这让厅里几位武官显得神色欣喜,尤其是秦刚一进来就已看到的刘法,这次他进京回来后,已经被提拔到了鄜延路副兵马钤辖之位。

“当然,本帅来鄜延路,决不打无准备之仗!”吕惠卿转头看了看李夔,说道,“先前已着斯和去全路各处点检兵马资源,你们也是都知道了。承蒙各位的配合与支持,斯和也是刚刚完成了这件差事,正好回来后,便在这里与各位通报一番。”

李夔已经翻开他所准备的簿本,对众人说道:“鄜延路所辖计有一府四州两军之地,目前共有镇、寨、关三十一座,禁军计两万一千余人,地方强人【注:强人是指宋朝在河北西北因地制宜而募集的一种地方武装,无事解散,战时给武器装备与钱粮作战】四万六千一百三十五人,各州蕃兵一万四千人。按之前各军州分配的守御部队计划,全路可用的机动兵力约有八千人。”

大宋立国之后,武事松弛,各地军队虚报兵额、吃空饷的现象日益严重,以至于南方一些厢军空饷比例能够达到令人惊骇的六成以上。

而在目前的西北地区,这种情况则要好点。毕竟这里的部队都是需要拉到战场上与敌军进行真刀实枪地拼命的。所以战事稍少的地方,部队空额只会在两成以下,而连年作战的地区空额则会更少一些。

而李夔这次汇总的数据,当然不是各州县以及地方部队的军官们报上来的官面数据,而是他亲自下去后逐一核实,认真地挤去了空饷水份的真实数据。

吕惠卿在派出李夔去检查各地的实际兵力以及相关资源时,专门带有他亲手签发的手令,在手令上,他郑重向各地的主政官员、各军将领承诺,此次核查的数据,仅仅是为了应对接下来的面对西夏的军事进攻,组织鄜延路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军事反击,而必须要有真实与准确的结果。这样才不至于在实际作战中出现致命的偏差。

虽然李夔到了地方再三声明,这次盘查情况并不会与他们先前报上去的账册对比,而且也会在战后就会对这些数据销毁不再提及。但是这些说法,会有多少人相信呢?实际数据都已经被经略安抚司掌握了,底下人能不对这位新来的吕经略而胆战心惊么?

“目前除延安府之外,各地府库中仅有供驻军所用的军资与粮草之外,余钱极少,去除地方吏员俸禄之外,几无节余。我鄜延路因为在绥德、米脂一带与附近的藩部常有马匹交易,目前共有壮马八千五百余匹,可用于上阵者约八成。大约一半左右都在延安府。”

吕惠卿对李夔这次下去摸底的结果比较满意,他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年初西贼寇袭我塞门寨,至今为止,其小股侵扰依然不止,延安府以北的大部分农田都已抛荒。此情虽得朝廷怜悯、再次免了我路今年赋税,另又特批四十万贯钱补贴。只是如果我们还是如此坐守州县,坐等西贼来打,这四十万贯也将很快吃空用光,鄜延战局仍然糜烂如故。不知在座的各位,可有什么应敌之策啊?”

底下一片寂静,秦刚更是稳稳地坐在那里,心想自己算是刚刚来这里,不管是当地的民风民情,还是以往的政情诸事,就连去军衙的接任工作还没开展过呢?所以,对于这样的发言,怎么着也轮不到他来吧。

“末将有一言,不知可否一讲?”稍过了一会儿,刘法终于按捺不住了。

“刘钤辖请讲。”

“刚听李抚勾所言,我路之壮马数量尚可,然马匹对于守城近乎无用,不若下放壮马于各地州县,抽调各部善骑之士组建游骑。外层镇寨减兵坚守,屯积重兵于延安府。若无敌寇则由游骑主动出击,御敌于横山之麓。一旦帅府有事则随时应援。”刘法所讲的这套应对策,正是他在京城与秦刚畅谈后所悟出的对夏作战的最佳思路,也正与此时吕惠卿的所想不谋而合。

八千壮马,六千可用,预留一些备马,至少能够组建出五支千人骑兵队。按照这几年的宋夏边境冲突规模来看,鄜延路能放出五千人的骑兵游战袭击,也必然是令西夏极其头疼的存在。

“下官觉得,主动出战即意味着银粮加速消耗,这朝廷下拨的四十万贯虽然不少,但纵观鄜延全路都是嗷嗷待哺之处,军资使用出现了缺口怎么办?”便有官员提出这样的疑问。

“游骑出动,反而要比坐守家里还要省粮,只要打到西夏那边去,便可‘因粮于敌’。”刘法耿直地回道。其实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主动攻击的人,是可以到对方境内去抢粮的,反而节约了自己的消耗,而这实际上都是之前西夏人进行军事攻击的主要策略,因为西夏对于绝大多数的军队及士兵是不提供军饷与粮草的,但是他们直接鼓励手下的士兵可以有组织地进入宋境进行公开抢劫以解决这些问题。

但是反过来,宋朝的各任主帅大多都保守且迂腐,对于西夏人的这些行为,只会空洞无力地斥责为野蛮人的行径。而如果一旦听到自己手下的将领想要“以牙还牙”,反过来进入西夏境内时去抢粮抢物的话,根本就不管这对象是敌国敌军,立即就像是抢了他亲娘一样坚决禁止。甚至还会对于少数如此去做的将领进行处罚、治罪。

不过,今天在听了刘法所提的“因粮就敌”的讲法后,吕惠卿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立刻让底下的许多人心里多少有了一点点数。

“西夏人凶残暴虐,又极记仇,我们如此出头进行主动攻击,若是引得西夏大军来攻我路,如何是好?”又有一个官员提出他的担心。

“本帅就是怕他们不来!”这次回答的却是吕惠卿,“六路御夏,东西一体,此乃朝廷国策,假如我路能引得西贼出兵来袭,便是给了其他路反攻包抄的好机会,也是我鄜延路各位立功建业的好机会!苗钤辖,可有何想法?”

吕惠卿现在问的正是鄜延路兵马钤辖苗履,其父乃是随同王韶河湟开边的西北名将苗授。

“苗某赞同刘将军之意见。”苗履的回答简单干脆。

“好,本帅便着苗钤辖重新安排全路各处军力调配。凡朝廷补贴用度,则按各州县军队出击次数分配,报到李斯和处审核发放。”

吕惠卿这一着可就厉害了:他知道在这鄜延路上,每个地方的知州知军及知县都是军政一体的长官,除了他兼任的延安府以外,每个地方都会有自己的小九九。

正好现在在他的手上不是正有朝廷下发的四十万贯的补贴吗?

那就好,听话的,按他安排主动出击的,就可以领取补贴。

要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想保存实力的,那就等着看别人喝肉汤。

秦刚在这过程中自然也就是多听多看,到了最后,也就混在一群官员之中,齐声回以“谨遵吕经略之命,属下当尽心执行。”

不过他也已经看明白了,这吕惠卿看似在作出这一决定前已经做了相当多的准备工作,比如说派李夔去调查摸清了每个地方的家底,比如说应该是提前安排好了刘法在会议上的率先发言,女比如说也安排好了对于朝廷补贴的使用规则的约束,但是在这个会议上却唯独缺少了对于即将迎战的对面西夏那里的情报搜集。

兵法并无太多深奥之处,孙子兵法早已将关键之处总结得极其透彻,便就是“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而且,吕惠卿你既然口头提出了“六路御夏”的一体思路,又有心想让鄜延路来做这吸引西夏大军围攻的先头阵地,那么关于这一次的行动,与其他几路是否已经作好事先的沟通?又对朝廷上面是否得到过某些承诺保证?

其实,这些东西,秦刚不用去深究,就知道他没有做过。

原因很简单,眼下的吕惠卿根本就不是从战略战局的实际出发,而是从自身的政治前途发展需要出发:

他亟需要一场发生在他身边的大战役,亟需要由此战役中获取一个不可忽略的功劳。

吕惠卿的馆职已到资政殿大学士,倘若能在这一任的经略安抚使时,取下开边拓土的大功劳的话,朝廷岂能不作出封赏?原本就是地方军政合一的大员,在此基础上的提拔会是什么呢?当然也就唯有让他回到京城进入政事堂了。

就如当年的狄青,你大宋再是轻视武臣,再是压低武臣立功后的封赏,但是狄青一旦是将功劳立到你压也压不住,又暂时寻不到有价值的过错,你也就只能让其回京入相任枢密使。成为北宋极为罕见的武将入相。

这便是大宋官场的一个潜规则,有时候就算是皇帝权相,也无法对其有所抗拒。

看着今天的会议结束,对于他与李夔已经细细策划了半个月之久的计划顺利地推行了下去,而这些辖地内的属官们也都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这就意味着自己向着再回朝堂之路再次迈近了一步。

章扒皮,别以为你才是新党的唯一传承,论及对于新法大义的理解,对于新法正统的坚持,这世间还是得由我吕吉甫来真正地主持!

踌躇满志的吕惠卿却稍稍有一点点遗憾,就是他原本以为那个最年轻的知军总应该会有点特别的举动,比如跳出来说些幼稚可笑的话语,又或者提些不着边际的建议。

至于能给他一些积极有价值的意见?

不可能的,这个年纪,又刚刚中了进士,光是读书就已耗尽了他几乎所有的时间。之前听说过此人与境内土匪打过两次胜仗,又在两浙路有过一点青苗法的业绩。吕惠卿是不相信都是他个人所为的。

“或许在摆弄功绩,钻营汇报方面有点手段吧?”吕惠卿这样子想着。

尤其是在今天,这个秦刚沉稳得如同一个老官僚一样,此时也中规中矩地站在人群之中唯唯诺诺,更加让吕惠卿在内心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或许,此人不过是个志大才疏、名不符实的幸进之辈吧!”

大的战略已经布置了下去,吕经略还有一大堆的公事细务需要去处理,很快就把这件小事抛在脑后了。

从经略安抚司的大厅里走出来的一众人等里,秦刚熟悉的便只有刘法一人,出得门外,他便毫不见外地上前热情招呼:“刘钤辖,别来无恙!”

众人皆有点意外,一是文武有别,哪怕一些私交不错的文官与武将,在公开场合时都会注意有所避嫌;二是秦刚初来乍到,怎么就会突然与刘法如此地熟络?

刘法也有点意外,即使是眼下他已经提升到了这个副兵马钤辖,但是不论是看现在本官与差遣的品级,他也是比不上现在的秦刚,更不要说武官在文官面前的地位不对等。

不过,秦刚既然如此热情,他当然不能见外,立即躬身郑重地见礼,又不忘把秦刚正式介绍给自己的上官——鄜延路兵马钤辖苗履,并特意点明,他们俩人是在几个月前入京磨勘时,经原来的环庆路老经略章楶介绍所认识的。

在这一次的详细介绍中,秦刚终于对苗履与刘法有了全新的“认识”:

在几十年后的南宋临安城,曾经爆发过一次震惊天下的“苗刘兵变”,发动者分别叫作苗傅与刘正彦,而苗傅正是眼前这位兵马钤辖苗履的儿子,而刘正彦,不用说,便就是刘法的儿子了。

原来,这两家人的命运,便是从这时开始,就已经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因为听说是章楶推荐引见的,苗履对秦刚的态度一下子有了明显的变化,难得与他一同并行了好些步,相互寒喧了数语,一直到了经略宣抚司的门外,方才让位于刘法,口称另有要事,改天另约。

此时其他官员都大多都已散开,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之后刘法这才有点兴奋地对秦刚说道:“在京城时,章老经略就说我们以后一定会在一起的,却不曾想才几个月的时间,某就被调到这鄜延路来,而徐之你居然也来了保安军。这还是真是给他说中了啊!”

秦刚笑道:“是啊,虽然这次来西北,未能在章老经略的手下,却是能与刘钤辖你在一起,还算是难得的缘份啦!”

刘法一瞪眼睛道:“既然说到了缘份,那你和我之间,就没必再将各自的官名呼来唤去的,显得太过生份的。我也不怕是高攀,就仗着年岁大你一些,直接叫你一声秦贤弟,你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刘哥,那便是刘某的福份!”

“哪里会有嫌弃,能与大哥称兄道弟,这便是小弟的荣兴。”秦刚赶紧说道。

“哈哈,来来来,想必你也是头一回来这延安府,今天便是某来做东,直接去我那里。”对于刘法而言,不仅仅只是秦刚是文官,而且更是难得可以与他这样的武将共同探讨军事作战问题的同好,所以显得特别地兴奋,“某那浑家别的不行,但是烧羊肉却是远近闻名的行家,你与我去,喝一喝这西北的水酒,尝尝这里的羊肉。”

听此,秦刚倒是略有为难地说:“不瞒刘哥说,小弟是在直罗镇去往保安军的半路上被吕经略的信使直接叫来的。这不,我连到保安军上任的手续还没有办完,所以心里想着还得要赶紧回去保安军的。”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刘法听了后便放下心道,“今天这天色也不远了,赶夜路既危险也不值得,所以今晚的酒,你就放心喝好了。明日一早,我这里带了亲兵陪你一同去保安军上任不就是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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