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固执已见

四海商行兼四海银行大掌柜谈建,到了杭州。

敏感的谈建,在杭州的市场上立即感受到不一样的气氛。

起初他也说不出什么,很快终于反应过来了:活跃着的都是大海商、大商贾,而原本应该占据最多数的中小商人,都极难见到。

谈建立即私下里去联系了一些之前有过合作的小商户,结果并令他十分震惊:居然他们里面破产的占了大部分,有的沦为了其它商行里的伙计工人,有的则逃去了其他地方谋生。

细究原因才发现:童贯与蔡京一起在杭州弄了一个江南市易局,表面上施行的是当年王安石变法中的市易法一策。

虽然由于苏轼在朝中强力地制约,已经将绍圣之后开始复起的市易法进行了极大地改良,尤其是在沿海地区,市易法最主要就用在于海贸生意之上,与市舶司在各地的业务布局共同结合,以便最大限度地减少对于常规商贸的影响。

其实,市易法的本意是想实施国家垄断,通过规范化的官府管理,平抑物价、控制大商人的利益盘剥。

市易法在王安石变法时的地位颇高,但是最后会成为所有变法中效果最差的一项,并成为导致他首次被罢相的最主要因素,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王安石忽略了人心在这个新法规中的关键影响。

简单地讲就是:一心为公的人去管理实施,市易法就会是一项利国利民的好法;而若是有私心之人而推行的,则成为贪污害民的恶法。

所以,当初秦刚在处州以及江淮发运司推行青苗、保马等新法时,功绩斐然,之后在主持海事院时,也一应吸收过市易法的相关条款,基本都能兼顾官府、海事院以及众多海商之间的利益均衡,这样的市易法也就不存在什么问题。

等到了童贯与蔡京这里,眼睛要么盯着上缴朝廷的利润以作为自己的功绩,要么看在可以进入自己口袋的实际钱财多少。江南市易局虽然只管海贸生意,但是在江南一带,由于海贸非常发达,早就已经和市场上的几乎所有业务都息息相关了:

举个例子,曾长期困惑江南一带桑稻种植比例的问题,由于海贸运输的南方稻米供应极其稳定,如此两三年之后,再不会有人担心本地产米不足的问题。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尽数改稻为桑,这时的江南市场,稻米完全依赖于南方的调节,此外也会成为南方的糖霜、水果、酒类最主要的倾销地。

反过来,江南大量出品的丝绸、瓷器也可更加依托于海贸,大量地、稳定地销往南洋,为江南带来了充足的财富。

官府控制的产业,如果是为了民众的富贵与产业的发展,那么自然是锦上添花;但如果要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利,那么一定就会横生各种阻拦与障碍,逼迫着商贾们将自己的利益贡献出来,以换取官府的支持。

于是,大海商、大商贾,由于自已获利比较充足,哪怕是缴出绝大多数的所获,但是因为可以保住了可继续经营的资质,尚还可以发展。但是本小利薄的中小商户,在这场横生的利益掠夺之中,就只有破产与逃亡这一条路了。

听说四海商行的谈大掌柜在关心了解这事,立刻便就有六七个人通过各种渠道,将自己所遭受到的冤屈与不公写成了状子,递交到了他这里。谈建仔细地看完后,着实有点动容。

身为提举市舶司的胡衍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谈建忧心忡忡地去见了胡衍。

走进胡衍在南门龙山的别院,谈建便感受到了这里的奢靡气息,因为他知道胡衍的妾室涩川香住在明州,在杭州的理应只有他一人,但光时现在能看到进进出出的佣人使女,就不下三十多个。

“哈哈哈,建哥来杭州了?”胡衍远远地就迎了出来,他看了看此时身材微微有些发胖的谈建,亲热地打趣道,“谈大掌柜可是越来越有掌柜相啦!哪像我们终日忙碌得都来不及长肉!”

“哎!衍哥的确是清减了不少!”谈建此时看到胡衍,却是由衷地说了这么一句。

“现在不比以前,凡事都有大哥在前面顶着。如今的海事院,驷哥他只需要训练士兵,十件事里倒要有七件事都堆在了我市舶司这边。”胡衍看似抱怨,但更多的却是自傲。

“衍哥还记得当初我们在学堂时的理想么?”谈建坐下来之后,突然问起了这么一个问题。

“理想?”胡衍显然愣了一下,不过的确也勾起了他的回忆,“那时的我们,哪里会有什么理想?我只是在想,能够自食其力,多赚些钱,不再在舅舅家吃闲饭就好了。倒是你,好像一直想着能考取个功名,以后做个大官,可以治理天下。”

“是啊!不过现在好像咱们两个人倒是反了过来。”谈建微笑着接话道,“我整天围着着钱眼子转,总是在那里算计着钱财进进出出的事情。而你,现在倒是身居正八品的市舶司提举了……”

“从七品,承议郎。”胡衍打断了一下,并略略有点得意,“朝廷刚下的诏令。不过,比起大哥八年前就任的从七品,那是没法相提并论的了。”

“哦!恭喜恭喜!”谈建嘴上说着,心底却已经发现:如今的胡衍,对这些看得有点过重,所以他禁不住多说了一句,“我们哪里能与大哥相比!”

“噢!是的是的。”胡衍也意识到自己多说的话不妥,赶紧道,“再说我能有今天的地位,说到底都是有赖于大哥的提携、栽培与教导。对了,建哥你从高邮过来,大哥近来可好?”

“你好歹也算是关心到他了!”谈建淡淡地说了句,“大哥与福叔感情深厚,伤心的情绪花了不少的时间才算是调整过来。最近一直都还在秦家庄的后庄守孝,我来前还看过他,一直不太过问外面的事情,精神气色还算是不错。”

“大哥的精神能调整过来就好。”胡衍讪讪地补充道,“大哥这次丁忧,的确也是太突然了,这海事院原本多好的开局,现在却是被那姓侯的白白得了便宜。我们也只能在底下帮着大哥多挣点面子,好歹也要让朝廷明白,这大哥之前在这里布局、安排的重要之处。”

“难得衍哥能有这份心。我们都是大哥带着出来做事的,今天的地位、所得、所能看见的未来,可都是来自于大哥,自然是要凡事都得考虑着他。千万别等到一年半后,大哥丁忧结束了回来,却还要为我们做错的事、不妥的事去忙前忙后地擦屁股,你是说不是?”

“道理自然便是这样的。只不过,建哥,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可是有着什么特别的意思?”胡衍有点意识到谈建是有话要点他了。

“也没什么!可能事情也不大。”谈建决定也不掩藏,直接掏出来几封杭州小商户给他写的申冤信,示意胡衍可以看看。

胡衍直接接过,大致地快速浏览了一遍,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是非常轻松地说道:“我当是能有多大的事呢?不就是这几个人么?既然建哥今天发了话,我立刻安排人去处理,该退的退、该赔的赔,一定会给建哥你一个满意的回复!”

“差矣!我的意思哪里是让你来退赔这几个人。”谈建有点不满地反地道,“朝廷管理自有法度,这几人只是到我这里喊冤而已。我让你来看看,也是希望你能依着法度而来,该维持原判那就得维持,该平反错误那就得平反,岂能是因为与我相熟而要让我满意呢?”

“你看你,还与我较真起来了,我说得也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我更相信建哥你,能拿到你手边的人,一定是你信任的,也应该是真有冤屈与不公的。我这市舶司,如今管的可以是东南沿海一带大大小小数十个机构,下面的人处理事情,难免会有不公正、不妥贴的地方,我不就是保证要给你一个好的交待么!”

“衍哥,咱们可都是从底层人家出来的,而这些小商户们,便就是过去咱们所处的位置。可不能一朝我们当了权、管了事,却不顾他们的发展与死活!我想说的,并不仅仅只是这几个人,而是他们所代表的这大一群人。”谈建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着胡衍的眼睛。

胡衍却并不以为然:“建哥,你有点太过于古板了。这商场便如战场,竞争起来,难免会各有损伤。做商人的,总不能什么事情都靠别人的关照。小商户为何非要照顾他们?有本事就把自己的生意做大,做成大商户不就一样好了吗?”

“衍哥,难道你忘了大哥当初教我们的吗?并不是每一家小商户都有机会与可能发展成大商户,而且小商户又多半都只是一个家庭外加一两个雇工组成。他们数量巨大,分布极广。而他们的稳定,便就代表所在的城市、地方的民生稳定。我们若是身在其中,便要设法与其共生共存;若是能够有能力帮助他们,便须考虑更多的措施与方法,引导他们逐渐发展壮大起来!”谈建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可是大哥对此有什么具体的意见?”胡衍突然开口问道。

“不是大哥的意思。”谈建先否定后说,“是我到了杭州之后,发现这市场上小商户减少了很多,绝大部分的生意,都被大商贾们以及官府里的市易局所垄断了,这种情况是极不好的!”

“怎么会不好呢?”胡衍摇摇头说,“建哥你也是做过大生意的人,眼光为何总是看着那些个小商户,他们其实就是一些小鱼小虾,无论是朝廷的税收,还是赈灾时的募捐,他们能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建哥你莫怪我去关照那些大商户,我现在坐在这提举市舶司的位置上,每年时间一到,可是得真金白银地给朝廷缴上足够的海税市税的,这些都不是小数目,你说我得靠谁?靠那些一年到头只能挣几两银子的小商户吗?”

“衍哥,你现在变了!”

“不是我变了,是我们所处的环境变了!”胡衍摆摆手,“你可别拿大哥来说我。大哥他两手一摊,自己回家丁忧去了。可曾知道朝堂上会有多少人盯着这海事院想分权?又可曾知道仅在这两浙路又有多少人想要挤进来混日子?侯巡使来了后,表面上客客气气的,背后里还不是拉起了自己的一帮人?我们总不能靠着大哥留下来的那些旧资本过日子,怎么着还是要多多谋划、快快发展,这样才能在大哥回来时,交给他一个更靠谱的结果,是不是?”

“所以这就是你要和蔡京联手、与童贯合作的理由?”

“是啊!有不什么不对吗?蔡京他是两制官,朝中势力甚大,到处都有朋友,他在不顺利的时候到了杭州,我拉他一把,他对我感激,这叫患难之交!那童贯,我与他在西北有旧,而他来到海事院,原本就是皇帝利用他来制约侯巡使的,我们合作,便就是各取所需!”

“衍哥,你才入朝为官几年!而这两人都是道行深厚的官场老狐狸,与他们交往,那是与虎谋皮啊!”谈建只能苦心相劝。

“我也谢过建哥的提醒。不过,古人也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局势不大一样,我们做事情,也得多靠自己,我也想穏穏妥妥地做事,可是不行啊!机会就在这眼前,我们不得不要冒上一点小险,却是能给自己博得个快速成功的未来!”胡衍向谈建虚致了一礼,言语中便很有点不以为然。

“那你有没有想过,对于这事大哥会怎么看?”

“我年前给大哥去过信,讲过我的想法。”

“大哥怎么说?”

“他没有回信!”

“那他一定是忙着处理其他事情,忘了回、或者是没有看到啊!”谈建决定提醒一下。

“也有可能是看了信后,认同我的做法!但是事关敏感,不便给我回复呢?”

“就算都有可能,为何你就坚持自己的做法呢?”

“因为这也事关我自己的机会!”胡衍终于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更何况,无论是蔡京、还是童贯,我心里都明白,他们都不是好人。可是一旦到了官场之上,好人也好、坏人也罢,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于我们有没有用,能不能用上,最终会不会有帮助!”

“你入魔了!”谈建对胡衍说道。

“非也,是我入道了!”胡衍压低了声音说,“大哥从西北到东北,从两浙到南洋,关键还有在那流求的布局,你以为他想做什么?”

“你以为是什么?”谈建因他的这个话题吓了一大跳。

“我这么多年,可是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大哥的志向,非同常人!大哥的眼光,更是非同寻常!只是,大哥却有一个缺点,就是太过于宅心仁厚。远的不说,就说这次的丁忧,皇帝都已经下旨三次夺情了,何不顺势推托个两次后,便就应允下来呢?虽然外面会有点非议之声,但什么都比得上这三年的时间与发展时机啊!”

“大哥远非那咱贪恋权位之人!”谈建虽然说不过胡衍,但却坚持这一点。

“这件事先不争了,就按大哥决定的走。但是,接下来,有些事情大哥不方便做的,可以由我胡衍来做!将来还会有些事情大哥更不好去做的,我们作为他最贴心的兄弟,更应该当仁不让地站出来做!”

谈建见其说得如此慷慨激昂,也是有点受感动,却说:“能有什么样的事情,他自己做不了,却得让我们兄弟俩做呢?”

胡衍站起身来,先是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左右查看了一番,再关紧大门,走回到原来的地方。他的这番动作却是让谈建更是狐疑不已。

“将来要是有这么一天的话……”胡衍轻轻摆了摆手势,声音已经压得极低,“若是能再有个陈桥兵变的机会,大哥的身边,总得要有人站出来把黄袍披在他的身上吧!”

“陈……桥……黄……”谈建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斥道,“衍哥你疯了么?说的是什么话!”

“我没疯!你也坐好,镇定一点。”胡衍镇定自若地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你先听我分析:自古以来问鼎天下者,所需者有三:一曰人,二曰钱,三曰兵。”

谈建被胡衍的话有点惊到了,但是这几句话确实是有道理,他也只能点头。

“先谈人,大哥为何会资助菱川书院?可能当初你我都没看明白,可是今天你看,菱川书院出来的,可都是可以治理一方、解决民生的治世之才啊!”胡衍一副看穿一切的神色。

“再说钱,建哥是你一直在帮大哥打理生意的,我是没有机会去算过,但你心里一定会有数,假如要是不管外面那么大的摊子,四海这里赚的钱,可能应该是我们几十辈子都花不完的了吧?那你说,已经有了这么多的钱,大哥他却一不吃喝、二不玩乐、三不置产,却是想在追求什么呢?”

谈建欲言又止,可确实是没有办法反驳这个疑问。

“最后就是兵了。在我大宋,朝廷为了防范地方拥兵自重,可谓是苦心积虑、层层限制、各种控制。可是即使是如此,你可知道大哥手头能有多少兵马?”胡衍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然后伸出了一只手,“至少五万,而且尽是一些可在南洋灭国的精兵悍将!更不要说,流求岛三十万安置流民,至少还能再拉出五万的人马……”

“衍哥你别说了!再怎么着你都不能替大哥做决定!”谈建已经冷汗直冒,开始阻止道。

“好,我不会替他做决定。但我提前做好准备总没问题吧?”

“……”

“你说的也有道理,这种事一定得大哥自己定,咱们就算想到了,也不能乱问!”胡衍胸有成竹地说道,“成大事者,不必拘小节。可是像大哥这样又太在意小节的人,怎么办?也很简单,那就是我们这些做兄弟的,帮他去把小节抹平了,不就行了么?”

谈建都要被他这番高论绕晕了,但是他还是决定回到最开始的话题上说:“你既然比谁都关心大哥,又怎么能够与蔡京、童贯这样的奸臣相交,你就不担心会给大哥那边带来麻烦吗?”

“你放心,我有数的。而且,蔡都漕与童观使如今都是朝中重臣,乃是不可忽视的力量。大哥爱惜名声,不适合去结交他们,所以我才是最合适的人,我这还是在帮助大哥嘛!”

“这……这……这两人在杭州狠狈为奸,坑害百姓,你可知这数月以来杭州乃至两浙路,有多少中小商户破产?又有多少行商百姓家破人亡?”谈建跺着脚埋怨。

“商场上的事由商场去说,赚了赔了、发家的、破产的,这里太多的原因都是自身的,又何苦非要怪到他人身上?”

“你这是铁石心肠!”

“你却是妇人之仁!”

这次谈话,却只是得了一个不欢而散的结果。

谈建感觉事关重大,这里的许多事情,又极不合适在信中写明,却只能连夜再出发,赶回高邮向秦刚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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