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怀璧之罪

林武功手捻颏下之须,开口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

秦刚明白,林教授这是在考察他对于经书的熟悉程度。幸好这一个月来,一直在对之前曾经背过的经书进行复习强记,这些简单的记忆之功暂时还难不倒他,于是赶紧开口接上: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

“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这是《中庸》里的句子了。

林武功点点头,又问道:“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当以何解?”

秦刚暗忖,这是在考察他对于孟子的“性善论”的理解了。

正巧在徐夫人所送他的秦观旧书中便有一本是《孟子》,就在这段说的那页纸上下,记下了秦观当年的学习与理解心得,此时也来不及多思考,便做个现成的文抄公,便把秦学士的观点直接搬出来用用:

“学生认为,孟子所称有‘不忍人之心’,可以具体分为四端:一是恻隐之心,乃仁之端也,君子知仁便知如何静处;二是羞恶之心,乃义之端也,世人知义便知如何退守;三是辞让之心,为礼之端也,众生知礼便知如何进取;四是是非之心,是智之端也,士子知智便知如何动察。而对于这人之本性四端,孟子还提出了四种最基本的道德准则来应对,也就是,以静对恻隐之心、以动对羞恶之心、以进对辞让之心、以退对是非之心。”

其实对于人性善恶之辩,一直是宋代儒学探讨的热点。无论是持性善论的秦观、还是无善无恶论的苏轼,彼此之间并无根本性的分歧,重要的是对于心性的修养方法的思考。

秦刚前面对于经义上下文的对答,只是反映出他对于背诵内容的熟练程度,但是这里对于孟子性善论的理解,倒是令林武功有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嗯,仁智礼义,对上静动进退,你这秦家小郎,果然大有思想,马伯文教出了个好学生啊!哈哈哈哈。”林武功听得非常地高兴。

马伦见其有心看重秦刚,便顺势说道:“秦刚你们下月就要开始学写策论了,你可知林教授当然在国子监里,可以素以策论而闻名的,如果他若肯指点你一二,那可是强过我不知要多少倍了。”

秦刚哪里是听不懂话之人,赶紧上前给林武功行礼拜谢。

林武功也不推脱,反而乐呵呵地受了这一礼后,再对马伦说:“你这学生将来定有出息,我也不会掠人之美。老师还是你来做,只是指点一些策论文章的事情,我是可以帮着照应照应。今后若是有做得不错的,可以送去我那看看。好啦,今天过来已多有打扰,此番便告辞啦!”

林武功虽然是马伦的同学,但毕竟也是地方的学官,师生二人不敢怠慢,连忙将林教授一路从正门送出。

此时便要经过前面的学堂了,有人认得出那是军学的教授,又见秦刚与夫子一道相送,不免又是一阵窃语。

那张徕的眉头已经锁成了一个井字,积攒多年的风度与涵养,此时也已接近于零值了。

张徕阴沉着脸走回家,进入自己的书房之后,再也无法绷住情绪,忍不住将桌上的笔墨砚台茶盏杯盘噼哩啪啦地摔了个满地碎片。下人也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进来收拾干净。

不一会儿,张盛财听闻儿子心情不好,便赶来:“我儿这是怎么了?是谁能把你气得如此这般?”

“秦刚,就是北窑庄的秦家杂货铺那小子!嗲嗲,我要他家破人亡。”

“嗐!多大点事。”张盛财摆摆手说:“之前那次我们还是有点大意了,不过听说他家最近搞出来个红心咸鸭蛋,卖得很是不错,我也正想着,如何把他们的配方搞到手再说。”

“也好,是要想一个办法,先把配方搞过来,我们来赚钱。然后再把这家外乡人彻底赶出高邮城。”

“吾儿明智!你可和我想到一块去啦!之前我就说过,这家子人,挡住我们发财的路,就应该干净利落地把他们解决掉。你呢,就是读书多了,有点有点傻气,总是觉得可以简单地从明面上去操作。我告诉你,做生意的事,明的要走,暗的也要来。那秦家的老头,就是一个傻子,我现在倒是有一个主意,咱们可以这样子来……”

这对父子俩,便坐在书房里嘀嘀咕咕地筹划了起来。

夜色渐黑,烛火渐亮。

秦家,小屋。

秦福算完最后一笔账,一旁的小妹早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嗲嗲,盘账如何?”

秦福笑眯眯地说道:“这第二批的咸蛋虽然还有一半未出,不过基本都已被订完。而且这次又多了近三十只双黄蛋。我算了全部卖完之后。我们至少能赚到三十贯钱。”

就算是早有心理准备,小妹也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小脸涨得红红的,十分兴奋。

此时,思考良久的秦刚突然开口说道:“我一个想法,要和嗲嗲你来商量一下,我想明天就贴个告示出去,说我们准备将红心咸鸭蛋的独家配方对外出售。”

“什么?”父女两人听了后大为惊讶。“这生意我们自己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把配方卖出去?”

“楚人无罪,怀璧其罪啊!”

秦刚说完后悔才发现两人并没有听懂,就耐心换了一个说法来解释:

“我这样来说吧,比如说,现在是半夜,小妹你现在就将这三十贯钱捧在手上,一个人在城外的大路上行走,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小妹初听还有点愣,秦福立即说:“这不是胡闹嘛,摆明了会被强人把钱抢走啊。”

“对!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秦刚说道,“你们想想,我们才短短一个多月,卖了两批货,就凭咱家里这么小的本钱,就已经能够赚到了三十多贯钱。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因为有这个腌制红心咸鸭蛋的配方。”

“对!所以之前我曾经在想,这个配方,可一定得好好保护好、保密好,这是我们家赚钱立业的根本。”

“对呀!是这个道理啊。”

“可是这几天来,我就一直在看我们家的这个小铺子。”秦刚指了指周围,又指了指彼此,“再看我们三个这样的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这个配方,你们真觉得能够保得住吗?”

秦福听到这里,脸色开始有点转变。

“所以我才说,如今我们家手里拿着这个红心咸鸭蛋的配方,就像是前面打比时说的小妹捧着大量的钱财,一个人走在深夜的大道上。指不定下一个时刻,就会有不知哪里来的强人跳出来一把夺去。甚至还会顺手灭口,带来最可怕的结局。”

小妹差不多也有点听懂了,小脸也有点被吓白了。

“不过,你们也别太担心。既然我们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想明白了这配方只凭我们家里的三个人是保不住的。那么,为何不能把它卖出去,卖给能够保得住的人呢?而且,我们还能从出售配方的过程中拿到可观的转让费。”

这番话说得父女俩连连点头。

“而且,我这次卖配方,并不会提一个卖断的高价。而是稍稍降低一些,只是多找几家和我们一起都可生产与销售它的合作 商家。这种方式,其实可以叫做‘授权’,我们授意这几家出钱的商家有权可以腌制与出售红心咸鸭蛋。”

秦福这时才没有意见地点点头。

“那么,就听我的详细计划吧:明天我们就在店门口挂出告示,我秦家的红心咸鸭蛋的配方,只卖给本地商户,一共只卖三份,每份转让价为五十贯,先签者先得。”

当然了,秦刚接下来会进一步解释给父亲听。如果不卖三家,一百五十贯的价格会太高,不一定能有人接手;而卖成三份,每家五十贯,感兴趣的人会更多。再说了,咸鸭蛋的市场刚开发出来,目前可见的需求还是非常大的,多几家来分占,在这个缺乏科学垄断意识的时代,还是大家能够接受的。

秦刚继续给父亲描绘之后的美景:

“嗲嗲你想想,如果是我们自己继续做咸蛋生意。且不说前面的风险,要挣满这一百五十贯钱,至少还得要半年多的时间。万一中间腌坏了一批呢?是不是?现在我们只要把配方卖出去,很轻松地就拿回来这笔钱。嗲嗲你可以继续做些之前的小生意,家里生活也不必太担心,而且……”

秦刚此时深深地看了看小妹:

“我一直在想,现在手头有了钱,可以让小妹也去夫子那里读个蒙学,至少能够认字看书,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永远只是去做和泥洗蛋这些事情啊!”

其实宋人的重男轻女现象并没有后世那么重,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时,可能会只确保男孩的读书。但是,只要家里的条件稍微具备了,还是会给予女孩一定教育机会的。

同时,当时社会上对于女孩上私塾念书,都还普遍能够接受,至少在马伦的开蒙班里,目前就还有两三个女孩在读。

秦福对女儿的疼爱亦是有的,听到秦刚都这么讲了,当然不会拒绝。

尤其是小妹,听得自己也能去念书,再想到哥哥先前说过,这么厉害的知识与见识,都是从书里看到的,自然是又惊又喜地说不出话来。

于是,事情既然议定,秦福就跟着秦刚回房间里拟定并写好明天的告示。

待得秦福回房休息时。墙角的小妹在迷迷糊糊听到秦福突然咕哝了一句:

“刚哥,变得是有点与从前不一样了!有出息了!”

第二天一早,秦家要卖红心咸鸭蛋配方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高邮城,也吸引了当地几家最大的经商大户。

只是听到这份配方要卖出三份,也就是加上秦家,一共会有四家掌握配方。然后再想想每份五十贯的配方转让价,一时间,还是很让人有点犹豫不决的。不过犹豫归犹豫,大家都会在第一时间派出了人到秦家,至少也要掌握第一手的资料啊。

秦福让小妹看着外面的铺子,自己和秦刚则在后院的堂屋里,陪着一早就过来的几位客人。

一位是城北的崔家,这崔家在高邮的商店门面不多也不大,但其重心却在当铺、车行与船行,用现代理念来看,背后有金融支持,外面有物流支撑。一看派过来的二掌柜崔三本就是一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之人,所问秦刚的几点,都是关于咸蛋如何运输、如何保存以及口味确保周期方面的事情,一点儿也没有去纠缠于五十贯钱的转让费。

另外的两三位的认知段位则是差多了,这边说说扬州那里也曾看过两浙路运来的咸蛋,据说口感也挺不错;那边则感慨主要是高邮本地的水土特质让鸭蛋稍胜一筹。再说说,就转回到了这五十贯的配方转让费着实有点偏高。

秦刚事先嘱咐过秦福,对于任何人谈到转让费的问题时,都只嗯嗯啊啊,绝不接话,只是客气地说说:喝茶、喝茶。

王麻子当然是被当作里坊见证人一早就请来了,他对于自己管理的坊里出了这样一件大事情,当然是踌躇满志,自得不已。一直在和众人畅谈着当年秦福来此定居前后,自己是如何地帮前忙后,又是如何地管理坊里大小杂事。包括今天,把配方卖在高邮本地,也离不开他王麻子前后的劝说筹谋。

对于这种吹嘘,秦家父子也是心有默契,不置可否。

临近中午,家里又来了一位客人,却是从秦家庄赶来的秦规。

这秦规是秦观的堂弟,秦家庄二太爷秦定的长子【详见本章末注一及注二】。

秦刚去过秦家庄几回,大约也知道,秦观虽是长房长孙,但因其父秦完早卒,自己长年在外游学为官,而其二叔秦定比他先考中了进士在外地为官。所以留在庄中主持族务是其三叔秦察。

秦规也读过书,好不容易考了贡士之后,去京城的省试参加了几次,感觉自己考进士无望后,便回到了庄上,帮着三叔处理平时的庄务。

“文姐说了,秦家小郎是值得信任之人。”秦规口中的文姐就是指徐夫人徐文美。秦观为官后,徐文美便得了诰命,不仅是秦规,就连族长秦察都一样要称她为文姐。

“我秦家庄亦有养鸭产蛋,所以我是受族长所托,前来购买红心咸蛋的配方。这里是城里大通钱庄的五十贯钱的银票,我们是否可以进里间详谈?!”

注一:根据2011年6月出土的秦观祖父母的墓志铭及相关研究材料。秦观的祖父秦咏,为宣歙五州茶盐巡检,娶高邮人朱氏为妻,迁高邮定居。长子秦完,为秦观父,入太学,早卒。次子秦定,观之次叔,熙宁三年进士,为会稽尉等职。三子秦察,观之三叔,生平记载不详。秦定之子秦规,是秦观堂弟,居武宁乡。小说中将秦家庄设定在武宁,因秦察一直在家,则拟为高邮秦氏之族长。

注二:另据《绍兴十八年(1148)同年小录》,“第十九人,秦渊,字处静,小名郭哥,小字仙卿,年三十六,三月初一日生。外氏江偏侍下第二,兄弟三人二举。先娶王氏,再娶蒋氏。曾祖咏,故内殿崇班,赠左朝议大夫。祖定,故朝奉大夫,赠左中奉大夫。父规,故右朝奉大夫。本贯扬州髙邮县武宁乡左厢里。祖为户。”意为秦规生子三人。秦渊出生于1112年,如其为小儿,推秦规还能生此子,年龄不应超过50岁,所以其应1060前后出生,在本章中最大不过三十岁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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