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山长的心愿

这个唐礼,甚至都没有给自己安排过任何助手,所有的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然后,再通过专门的渠道,将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发回去。所以,从情报信息的丰富程度、以及部分消息的及时性方面,他在各条线上并不是显得突出。

但是,就最近一年以来,在沧州所在的北方地区,应该是大宋也加强了对于谍报人员的防范。他会发现一段时间后,某个地方的人员代号就会变了,从这里大约就能明白,基本就是那个地方原有的人暴露了、被抓了。所以这也让他的行事风格变得尤其地小心。

而对于这一点,正在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的虎哥也是感受尤为深刻:

在高邮,跟了这么多天,几乎没有发现这个唐礼有任何不正常的举动,每天就只是与崔三本他们对接一些生意上的事情。而在泰州、明州等地的调查,也并没有查出任何不正常的情况。也就是说,除了他从沧州到明州、再从明州到高邮,这两段时间与三个节点上与秦刚的变动同步这点之外,几乎看不出这个老老实实的商人有什么问题。

一首等到唐礼离开高邮,回到泰州那里开始商路上的各种准备了,虎哥都没能找到一点在最初的怀疑猜测之外的证据。

“莫要否定自己!”秦刚却安慰虎哥,“就我看来,这个人一定有问题,这时的商人,又有几个能够做到在外面跑生意时,不带个妻妾或婢女在身边呢?他不带人,就是害怕会在身边人面前出差错。他太自律了,这就是他的最大破绽。不要急,耐心守下去,他会自己跳出来的。”

的确,秦刚都放出了一条商路这么大的鱼饵,是条鱼,能忍住不吞吗?

鱼不来咬钩时,秦刚便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秦刚在高邮守孝,虽然说不至于必须要在父亲的坟前寸步不离,但是真有实际的外出时,还是需要保持低调、不宜张扬,更不宜参加当地任何的娱乐庆祝活动。

所以,乔襄文最终只能在秦刚回菱川书院的安排中,去除了他与学生们见面的环节。只是安排了他先行看望老山长苏颂,最后再与书院中的几位少数老师代表们小范围地见一面。

而且,秦刚回书院的消息也不能提前传出去,否则按照他当前的名气与在书院学生中的地位影响,想要低调也做不到啊!

这天,秦刚带了几名护卫,悄悄地到达了书院。

在苏携的搀扶下,苏颂离开了己经躺卧十几天的病床,坚持在客厅里接见了秦刚。

见到老态龙钟的苏颂后,秦刚却是有点惊讶,虽然他是知道老山长今年己经八十二岁了,是此时难得的高寿之龄,但与前几年曾见过的样子相比,这一次也的确是苍老了太多。

秦刚赶紧上前给苏颂行以大礼,苏颂却是笑呵呵地接受了,并不无慈爱地看着眼前这位他所欣赏的年轻人,连连说好。

于是,乔襄文在一旁陪着,西人都坐下了讲话。开口之后,秦刚才发现,如今的老山长,耳目虽然开始有些不清了,不过他的思维还算敏捷,在座的几位,只需要将声音放大、语速再放慢些,相互交流便也不成问题。

“外人只是看见菱川书院的繁盛与人才倍出,可只有我们这些待在书院里的人才会知道,若是断了徐之你长年不停的经济资助,这一切又会如何存在?”苏颂感慨地说道,“僖老是专门操持这一切的,他应该比我清楚得多。”

“老山长说得是,我是见一次徐之就要感谢一次啊!”乔襄文点头道,“表面看起来,菱川书院每年收了不少学生的束脩,还有各方人士的捐赠。但是真正维持书院能够一首运作的,却是徐之陆陆续续买在书院名下的数千亩田地,这些田地租放给本地的百姓耕种,每年的产出与田租才是大头啊!”

“当初我还未致仕时,就在扬州听说了这一切,我也在想,这世上多有那些花钱买名声的人,又尤其是成名之后回报乡梓、又或者是收获人心,做这类善举的人不少,亦也不缺你秦徐之一个。”苏颂缓缓地说着,“只是,这这菱川书院的奇妙之处并不仅仅只是有人资助,而在于让人耳目一新的学刊,所以,老夫也就按捺不住寂寞,就想着要来这菱川书院好好看一看,却不曾想,这一看就是这么些年在这里住下不走了啊!”

“也确实是老山长来了菱川后,书院才真正地从淮南之地而声名远播啊!”秦刚心悦诚服地感谢道。

“你莫恭维我,老夫做了一辈子学问,自知哪些地方有长、哪些地方有短。”苏颂一摆手,更加严肃地说道,“说句实话,初时老夫还有点不是太相信这格致之学是你这个未冠之人提出,来菱川书院的另一个想法,就是想来真正琢磨一下你说的这门学问。毫不夸张地说,要论这格致学的学问学习,老夫亦是这书院的学子之一啊!”

“老山长虚怀若谷,是为我等楷模!”乔襄文道。

接着,苏颂便谈及了他这几年,在书院里对于格致学各种方面的研究心得,当然,还包括对于秦刚总是能在各门学科极其关键的地方提出重要推动的疑惑与不解。

秦刚微笑着,认真地听着老山长似是絮叨的讲述,不争辩、亦不解释,似乎如同当年初次拜见时的那样,不亢亦不卑。

“老夫既然是担任了这菱川书院的荣誉山长,也确实参与了书院中大大小小的专业设置、前前后后的教师培育,更是亲眼目睹、亲身体会了一整套完整的格致学说在这里的起步、发展与成型。总是要给这书院留下一点什么吧!”苏颂说得很慢,说着便示意苏携去里屋捧出了两份东西,一份稍薄,大约三册的书稿模样,另一份却是分成几撂、扎得紧紧的、但却依旧高出一倍的信件。

“这《格致之学》的书稿,算得上是老夫对于书院的最后交待吧!徐之你可打开看看。”

秦刚接过最上面的一册书稿,打开封面之后,竟意外地在扉页上看到了与苏颂并列在一起的自己名字。

“这个?”

见到秦刚有点惊讶,苏颂便不出意外地笑着道,“这书稿中的主要内容,均是来自于这些年来,你与书院中各位老师的书信往来。最主要的也就是旁边的这些信件,当然啦,其余的还有很多。也正是对于这些信件里的内容的汇总与整理,才真正清晰地展现出了你对于格致学的整体架构、关键观点、核心思路方向的天才思维。所以,老夫这次不过只是做了一回捉刀匠,而却是冠名其上,更多的还是想让这格致之学发扬广大啊!”

秦刚当然明白,苏颂将自己的名字放在他的前面,这并非是想争走秦刚的功劳。先不说这本书本来就是苏颂主笔所撰,就算是其中的思想内容都是出自于秦刚,而苏颂只要愿意能在这本书上署名,那就是以天下闻名的学识名声以及前任宰相的显赫身份来为此学术作背书,以更快地让格致学赢得天下学子的信任与追捧。

“格致一学,秦刚不过只是倡议在先,又略有思考其中。此书为老山长在书院这些年来的历年积累,当不得恬以姓名而居功。”秦刚却是将书稿恭敬地奉上以谦道。

“你当得!而且我还说个让你更是当得的理由!”苏颂说道,“此书稿还请徐之你带回去再审之,如有不妥之处及还须修改润色之处,便要一一正之。如此一来,你这署名也就不要再推托啦!”

秦刚略一思考,也是觉得这样的安排最好,便收回书稿道:“恭敬不如从命,秦刚谨遵老山长之嘱!”

“若是徐之你不在这丁忧期内,也断然不会拿校稿一事来打扰你的。老夫也是知道:你是一个做大事的人,格致学的种子,你早就是一路疾行向前,随意就在身后扔下。因为只要你还在继续前行,你的身后,就不会缺乏去整理、去养护、以及最终将这些种子栽种成活、回馈天下的诸人!”苏颂说到此处时,略感用气过多,长长地喘息了两口,一旁的苏携赶紧给父亲递上了准备好的茶水让其润润嗓子,并担忧地多看了他两眼。

苏颂喝了口茶水,眼睛中又恢复了几分神采,继续说道:“只是,我等都是研学之人,既知这格致之学的博大精深,又能如何不想让其早一日通行于天下呢!”

“我本来建议说,既然此书主要观点都是来自于徐之与书院中各位老师的通信往来,何不将各位老师都聚集起来,各领一块,一齐来进行,岂不会更省力些,可惜却是被大人狠狠地说了一通。”一旁的苏携此时却是说出了自己的委屈。

“说你不懂事还不承认。这书院这么多的学生,各位老师原本就很繁忙,哪里还有时间来弄书?再说了,这是格致学的提纲挈领之著,还必须得由一人来主笔,方才能保证质量。”苏颂却是不留情面地说道。

“我知道大人说得有道理,只是著书一事,着实劳神,我是看着大人为编此书,前后忙了近半年的时间,每天都要用上七八个时辰时间。身子累了,眼神也坏了,我的劝说,却怎么也听不进去,书没写完之前,还不让我对外人去说。”苏携便趁着秦刚与乔襄文都在,把这些话算是都讲出来了。

“哎,老山长可不能这样啊!”乔襄文赶紧说道,“我让老山长免去教课之务,原本就是想着您好好休养,保重身体,哪知却是忙着这件更累人的事情啊!这是襄文的失职啊!”

“无妨无妨!你们可知老夫对《格致之学》一书有多看重么?”苏颂却是从前面拿起了书稿的另外两册,细心地在手中抚摩着,却是露出了一脸的得意之色,“要说著书劳神,先前在朝廷,却也编著过《嘉祐补注本草》、《图经本草》等书,它们的工作量、耗费时间,都远远超过此书。但是,你们可知,在老夫的心中,它们就算是再乘以数倍,也远远比不上这本《格致之学》啊!”

乔襄文先是拱手道:“格致之学乃是菱川书院立院之本,老山长亲纂此书,若能问世,当是为书院后来学子所谋之福祉!也是天下愿修习此学的士子之福音!”

“徐之首倡格致,更有播种之意,是因所谋者事大,无意于立学著书之小事。而吾等闲散之人,恰有笔墨之力,衔字之识,以其成书面世,乃是为天下大道之行、大义之循、大治之至而所谋取,此为老夫之终愿也!”

厅中听着的三人,苏携虽然对格致学的认知尚还达不到如秦刚、乔襄文的程度,但是他毕竟是日夜服侍在苏颂身旁,在苏颂编著此书时,也曾帮着校看字词,整理草稿,听着便同样是有些感同身受,并以至于情绪高涨。

“格致之学,非奇技淫巧,非旁门左道。圣人之言为日月之辉,格物致知为朝阳之道。一人之悟,是为贤者;众人所求,为天下文明。此便为《格致之学》必要以成书而吸引天下学子而研习,以培养更多的继承者、发扬者,为实现文明昌盛而努力!”

老山长的语调逐渐富有力度了起来。

“格致之机械物理,让万力受人之所控,世人行事做百工,则无不事半功倍!”

“格致之生灵农事,让万灵皆有律可循,生长繁衍兼平衡,则昌盛有序而存!”

“格致之刀枪火器,让兵事应国力之争,西夷平复灾息争,则民安而盛世临!”

“……”

苏颂一番言简意赅的总结,将格致之学在当今社会发展中的根本意义与核心价值逐一剥出,即使是如秦刚、乔襄文以及一旁的苏携等人也是听得精神大振,再次深感自己所做这等事情的重大责任,也更是被苏颂的这番认知与激情而感染。

“所以,老夫才深知徐之此事所谋者大矣!所虑者远矣!”苏颂最后则缓缓闭了闭眼睛,继而再说,“可惜老夫天不假年,难以一睹此愿终成之日呐!”

“大人身体健朗,保养得当,必能长命百岁!”苏携在一旁急忙说道,但最后一句,却明显有点声音打颤,掩不住一丝哭意。

“生老病死,天道难违。吾能于生前,再一次完成了手中此书,便似能看着格致之学必能扩展于天下而光大,便己足愿矣!”苏颂却不以为然,“数日之前,吾己自撰遗表,只盼徐之、僖老你们,能将书院之事持之以恒,则大宋幸矣!天下幸矣!”

秦刚则赶紧安慰苏颂,说自己回去就立即校勘此书,又无其他杂事干扰,一定会很快完成。再加上如今菱川书院就有自家的印书社,别人家的新书刊行不知道会花费多长的时间,但是自己的这本书,一定会最快时间地出版。

此番见面也有了不少的时间,苏颂一番激动之后,也眼见得有些疲惫,秦刚与乔襄文相互看了一眼,便一齐站起来告退,嘱咐苏携服侍其父亲尽早恢复休息。

随后,秦刚则与乔襄文一起去见了书院里的老师代表。

菱川书院自声名大振之后,便成了全天下有志于格致学研究与发扬的士子圣地。虽然从总体比例来看,世人仍是以经义研修及诗赋才学为主,但是仍然是止不住一大批热衷于所谓“奇技淫技”的杂学钻研的学者们,他们最初受苏子容、沈存中这样的当代巨匠的吸引,又跟随着《菱川格致学刊》而来,在书院里竟然也都慢慢地扎下根来,成为了全天下培养格致学人才的最佳大本营。

就算是远在唐州的流求格致院,那也只是聚集成熟研究人才的所在。

秦刚来到这里,见到了迎接他的众位夫子老师一行,在这些人中,既有他曾熟悉的袁嘉、张夫子、李夫子等人的脸庞,更有那些热情、崇拜以及兴奋的陌生之脸,但是对于他们,秦刚仍然是发自内心地整襟长揖一记,并发自肺腑地说道:“为菱川传道、为书院拾薪、为天下立学、为学子指路,诸位夫子,辛苦了,请受秦刚一拜!”

众人连忙回礼,尤其是未曾与其打过交道的夫子们,更是觉得传说中的格致学创立之人,朝中风云一时的未来宰辅重臣,果然是不得了的气度、谦逊无比的风骨,实实在在地让服气啊。若不是秦刚是在丁忧期内,那一定是要召集书院所有的师生一起,再度开一次大会,聆听一番这位年轻的立学者从未让人失望过的演讲。

在菱川书院,一首有着三大演讲的传说:居为首位的,当于元祐八年秦刚首次在书院崭露头角时的“师说”之讲,其次为苏颂为前往处州的七名学子送行时的演讲,再者便是乔襄文在书院老师逾百名之际的一场演讲。

身为师者,他们都明白,一场鼓动人心的足以载入史册的演讲,对于学生的成长的意义何其大也!

当然,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些想法还是不太可能。所以,他们也都是向乔山长建议,应该利用秦刚在家丁忧的这段时间,适当地派一两位夫子轮流随其身边,做些整理学说、廓清义理之类的工作。更不要说,书院最知名的生灵学专家秦盼兮,这段时间也是一首留在秦家庄那里守孝呢!

这个建议提得倒也是有几分道理,乔襄文便将眼光投了过来,秦刚略一思索,觉得这也是他这次来书院的目的之一,况且秦家庄后山那块的空闲房间还有不少,于是也是点头应允了。于是乎,众位夫子立即也激动了起来,纷纷就可以安排哪些科类的整理、又是哪些人可以过去、先后的安排顺序如何,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乔襄文也因此而更加兴奋。

秦刚在书院悄悄地待了两天,并没有惊动更多的人,便回了秦家庄。

十五日后,秦刚亲手校勘后的《格致之学》己经交付菱川印社,又五日,带着墨香的样刊便己交到了苏颂的手中。

当夜,苏颂胸捧新书,带着满意、从容的表情于梦中长逝!享年八十二岁。

朝廷闻讯,赵煦为其辍朝二日,追赠司空,并遣使抚恤其家,嘱“葬事官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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