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流求的依赖

海船进了秦州港,船上的普通船员,会被严格限制在港口、甚至只能在自家船上活动。这也是流求开发这么长时间以来,大宋依旧对它不闻不知的主要原因。

即使是常年跑这条航线的海商、船员,他们也只知道流求就是一处专做转口贸易的海岛港口而已。

秦州港的管理方反复警告他们,流求岛只有这一处可以靠岸的地点,任何敢于尝试在其余地方的人或船,会没有活命的机会。事实上,在这些年里,曾经也有过好几艘船作过相关的尝试,只是他们去了之后,便迅速人间蒸发了——当然这些人实际上都只是被流求水师抓去岛上进行开矿作业,且终生不得离岛——再也没有人去作这种无谓且恐怖的尝试了。

秦刚则在早就等候之人的簇拥下,迅速离港进城。

即使是因为秦观生病而极大地压缩了迎接仪式,但是在众人心甘情愿、诚挚无比地神情与态度中,李清照还是十分震惊于秦刚在流求的威信与地位。

同时,即使是有过秦刚在前来途中的各种详细介绍,她仍然惊讶于秦州城市的庞大规模、繁荣市面以及井然有序的面貌。

在执政院,李清照更是见到了她曾十分熟悉的张耒、陈师道、林剑、黄小个等人,更是第一次见到了与秦刚在通信中反复提及的李峰、宫十二等人,他们如今都是流求执政院的核心官员、也是在流求岛各地封疆大吏,如今却因为秦观的病倒,尽数聚在秦州。

当然,在这些人中,秦刚最想相见的,还是邹放。

“执政莫要紧张,秦右丞只是操劳过度,累疾而发,按老夫诊断之意,只须从此安心静养,调理数月,便能康复!”邹放的这一席话,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放下了心。

“邹先生,您老来给秦右丞诊断也有五日了吧?这结果是不是前两天就知道了?可是为何却是要等到执政前来才宣布呢?害得我们多担心了这两日!”宫十二却站出来表示不满。

“呵呵,这也的确是老夫出的主意。只是当时右丞生病的消息已经发给了执政,我见右丞也是思徒心切,想着先按下这个好消息,等到执政到了后,再与大家一起高兴一下嘛!”邹放如此解释道,又继续说道,“而且,右丞此病,乃是劳累所致,此前老夫多有劝诫,无奈他总是不听。所以,此事还须借助执政此次回来的机会好好地相劝才能有效啊!”

秦刚闻听后点头道:“流求一地,四州之城,数十万军民,重担悉数压在老师一人身上,同时在座各位,也多是一人多职,身兼数任,费心操劳,此乃身为执政之我的责任!此事待我看望完老师之后,另作商议!”

众人皆称:执政言重了。

秦湛虽然提前从京城出发,但是却因为要先绕道高邮,再带上母亲过来,而据他到达高邮送出的快信中所称,差不多两三日后才能赶到,秦刚则带着李清照先去秦观的住处探望。

秦观见到秦刚时非常高兴,对于李清照的到来更加是意外加惊喜,他坐在床上,竟是难得地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易安啊易安,我这徒儿配你,可满意否?”

原来,李清照之前与他们这些师叔师伯们在一起时,大家都是非常喜爱她的才华与聪慧,有时便会拿自己的子侄向她半真半假地推荐,但都是被骄傲的小丫头毫不留情的逐一贬斥,甚至直言他们的这些孩子,没有一个能够配得上她,要想有机会做她的阿翁,就看哪位有办法,去收一个才华出众、远超自己的徒儿了!

却想不到,当年小丫头的话,竟然在今天一语成真,而秦观在此时,便成了所有人最志得意满的那一位,所以也难怪他此时兴致盎然。

而在李清照的眼中,此时倚坐在床上的秦观,两鬓早已斑白,再加上脸颊瘦削,虽然如今的面色经过邹放的药食调理,稍稍还能见点血色,如此苍老萧瑟的形象竟然与当年京城中的风度翩翩、潇洒肆意的模样判若两人,任是她的性格再为孤傲,此时也忍不住喉间一酸,恭恭敬敬地向秦观行了一个全礼:“清娘在此感谢少游师叔收的好徒儿,更是感谢师叔为清娘选到的好夫婿!”

“你……这个……”秦观先是一愣,转而竟激动地拍着床板,向着房门外大声叫喊道,“文潜!履常!你们在不在啊?快来看看,咱们的小易安居然也有如此温柔可人的一面啊!哈哈哈哈!”

也就在这一瞬间,曾经意气风发、不拘一格的秦少游似乎又回来了,李清照也深受感染地故意跺脚生气道:“您好歹也是清娘的长辈,我跟从了徐之后,也要奉您为阿翁的,这哪里有自家的阿翁唤了外人来看家中晚辈笑话的道理!”

“啊呀呀!有道理,是我的不对!门口拦好了,不要放人进来!”秦观大笑着认错道。

秦刚此时赶紧上前为老师抚背笑道:“清娘也是带了岳父文叔的问候,专程与我过来看您。只是邹先生方才说过,老师的身体需要静养,不要过于激动!”

“唉!也是他们过于紧张了,邹先生也说过,我的身体实际上在几天前就好多了,也就是想要见你,才没有对大家真言。”秦观高兴地说道,“现在可好,你也回来了,还带了清娘过来,为师的身子就全好了。所以,再过两天,我便可以工作,执政院里定然积下了不少的事情。”

“老师你何苦如此着急?对了,湛哥这次可是回了高邮,专程要带师娘过来!”秦刚怕他还在惦记公务,便立即支开了话题,“我到港口时,听过消息,差不多就在这三四日间。”

“哦,真的吗?好啊好啊!”秦观一听到徐云美要来,眼神顿时又变得温柔了起来,这个发妻,也是他一生亏欠最多的人,同时也是他在岛上思念最多的人,“这些年里,我也写过好几次信,让她搬来流求,她却总是放心不下庄子里的那些事情,总说再过点时间、再过点时间。这次却也好了,让她能过来了啊!”

秦刚、李清照陪着老师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后,秦观这才关注到了在门口一直探头的宫十二等人,便道:“你是这流求的执政,你一回来,找你的人定然要排成了长队,你就赶紧过去吧!正好把清娘留下来,文叔兄那里的情况,还有吾师在朝中的情况,我得好好地问问她!”

于是,秦刚告罪,离去前,又嘱咐李清照须得注意秦观的精神,切勿谈得太多。

的确,既是因为秦观的病倒,又是因为秦刚的到来,这几天,全岛的主要官员,都集中在了秦州的执政院中。此时,他们中还有很多从未见过秦执政的人,都充满期待地希望能够得到他的亲自接见。

“有多少人?”

“总共三十八人!我们这些老班底占到四成,然后有两成是从菱川书院推荐而来;再有的四成,便就是这几年来,从迁往流求的耕民中,专门挑选了一些读过书、甚至还有中过贡士的人,先把他们吸收到了各个衙门里做吏员,再从其中一步步地择优选拔出来的。”宫十二一边跟着走一边介绍道。

“既然人也不多,那就找一处都坐得下的厅堂,大家一起来聊聊!”

“是!属下立刻去准备!”

执政院议事大厅,此时坐着的人,却远远不止三十八人:因为帅司司监林剑听闻后,也带来的此时也在秦州的十几位帅司部的中高级军官,大家都坐在这里,怀着激动兴奋的心情,等待着他们翘首以盼的秦执政的会见与勉励。

厅后屏风转角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很快,在张耒、宫十二的陪同下,出现了身着流求执政官袍的秦刚身影——这也是秦刚到了执政院后,才发觉短短三四年里,就在秦观孜孜不倦的努力之下,一片空白的流求执政院中,一条条的法规制度、一项项的标准规范,从公文的格式、流程,到这官服的形制细节,俱是秦观亲历亲为,逐渐得以成形。

此时站在执政席前,身着华美章服的秦刚,自左向右扫视一眼,不威自怒的气势顿显无疑,厅中众人,都不由地顿生拜服之心,一齐躬身高颂:“参见秦执政!”

秦刚看着厅中众人,虽然这早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面对类似的场面,但是今天的情形,却让他多少有些微微的激动:

因为这是在流求,一个不受如今朝中党争之弊困扰、一个不受长年权贵门阀把持、一个更无冗官繁职拖累的地方,尽管这里的掌政之臣稍逊经验,尽管这里的执事众吏多嫌稚嫩,甚至秦刚也不敢保证,在同样慢慢积聚权力的一片新兴官场环境之下,也会暗生滋长着无法避免的贪腐之人、恋权之士、枉法之徒以及不称职者。

但是,这个班底的气息却是清新的、这个团队的心劲却是凝聚的!更何况,这里还有着秦观、张耒、陈师道这一众秉承儒学正道、舍身取义般的楷模之样站立于前。所以,这也是这两三年来,秦刚并不会过于担心流求政治局面的最主要原因。

可是,秦观的病倒却警醒了他:流求的政坛已经渐成气候,为官者、当政者、掌权者、获利者,正在缓慢地在流求这块富贵的土地上慢慢地显现出来。即使是,这里由于初创者的大公无私、由于先行者的公正廉明,暂时还没有出现严重的利益分化。还有流求岛上充足优越的自然资源与秦刚带来的先进科技生产力,还在努力地维持着这其中的大致平衡。

只是,是人,必分三六九等;

是社会,必分团体阶层;

就算是最基本的聪明与愚笨、勤劳与懒惰的区别,就已经渐渐地在第一代的流求居民中开始出现了最起码基本的贫富分化。

秦观、张耒、陈师道等人,原本就已经是誉满天下的名士,在这流求,几乎拥有着不可质疑的名气与地位;

再者,苏轼门下的弟子,一贯秉承了蜀党人士“洁身自好”的高度道德自律,如秦观的勤勉、张耒的刚正、陈师道的耿直,以及他们如出一辙的廉洁公正的品行,便就是给如今流求的各级官吏树立起了可以打样的模板与范例。

其实,这也是大多数新的朝代初立时可以做到的标准。

只是,初创者的自律情怀作用有限,长不过百年,短不出两代。人性的自私、贪婪、以及腐化的力量足以消蚀一切,而回到了最基本的政治权力的维护层面之上,既然缺乏足够的信仰,那么唯有依赖于贵族、之后的门阀、今时的士族,或结党诸人的。

秦刚自然十分清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真理,他不会幼稚地尝试在现在就去创建信仰之路,而是最务实地采用了利益捆绑的思路,让目前所有在流求这里拥有了权力、拥有了财富、拥有了安逸生活、甚至只拥有了一个可想像中美好明天的人们,都能够通过一种制度,捆绑在一起,聚集在一起,能够为自己发声、为自己争取、也为自己而奋斗的机制。

现在,应该是要认真地推行这一切的时候了!

“各位!秦刚此次从京东路过来,因为春夏分别发生了两次雹灾,到了八月,便引发了两路几十县的百姓饥荒,倘若此事发生在我流求,各位如何处置呢?”

“禀执政!”宫十二率先站出回道,“右丞屡有教我,曰:三年耕必积一年之食。官之赋税,国之储粮,便应于灾时开仓赈灾,助民渡难应急也!”

“可惜中原官吏,多谙雁过拔毛之理,乡里富户,常行趁火打劫之道,所谓赈灾,便就是朝廷出钱,官商分赃,至于百姓到手,十不存一。饥民无活路,自然多有结伙行乱。朝廷无奈,兴兵剿灭,花费的却是原本可让百姓安定的赈灾费用的数倍乃至数十倍!”秦刚叹道。

此时,靠得稍近一点的一个年轻官员禁不住问道:“中原朝廷不明白这个不合算的道理么?”

“其实原因都在贪官身上!”宫十二对此却是有过耳闻,“他们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赈灾如果到了位,那么官员们还能贪什么?富户们又能赚什么?就算认真赈灾,那也是用掉了朝廷仓储,做得再好也没有功绩能傍身。但是一旦饥民生了乱,那就是另外的事情,到时候出兵费可以克扣,军粮募集能够刮油,多抓了乱民便能记功,反正是去镇压一批只能拿着柴刀杈棒的寻常农民。至于朝廷的损失,那与他们这些人何干?”

“那这样的事情要在我们流求,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有人认真地说道。

“为什么呢?大家说说看!”秦刚很满意现在大家的反应。

而屡屡插话的年轻官员也得到了这种气氛的鼓励,更加放得开来地参与到讨论中来。

“秦右丞心怀万民,他从自身掌管的执政院开始,就给各级官吏制订了严格的为政规范,大家都得要按规行事,如有懈怠,便有相应责罚。所以大家做事无不用心用力!”

“张中丞执掌监察,上至官吏举止,下到百姓诉求,无不悉心听取,并责令解决。如果要是有灾情发生,定然第一时间就有监察令下达,再有官吏赈灾措施不到位,必被督促指正,就算是秦右丞的小小差错,都不会被他放过!”

“流求各地官衙,都打开大门,定时迎乡老入衙,指点政事,畅谈民生。别说要有饥民生乱之事,就算是偶有孤寡之户,也早被知晓,责成里正援助。定然不会让乱事生起。”

“就算是有心怀不轨之徒,妄想借乱生事,残害百姓,在流求也是没有什么机会。”一边的林剑难得地开口说道,“民间的所有能战之民,基本都会在我天雀与伏凤二军里面,他们哪里会去参加什么叛乱,要是平乱的话,他们倒却是实实在在地可以第一个站出来!”

之前说过,流求的正规军队是水师海蛟军,步兵飞虎军,而天雀军往往会在城市驻防,是从当地民众里选拔训练,渐渐有了与通常军队不一样的模式,更像是后世的警察。而伏凤军多在乡村,平时务农,定时训练,类似于后世的预备役军队。这两支地方武装,一直便由地方官府与帅司共同管理,也是目前维护流求本岛稳定的最重要的军事力量。

秦刚点点头,从这些讨论中,也基本收到了他想得到的所有反馈。

他郑重地站起身,走到了众人的面前,沉着地说道:“几位说得都很好,所以我总结一下:秦右丞的公正勤俭,这便是彰显了我等为官之本!张中丞的刚正不阿,这是监察监督的必要原则!各方官衙里的乡老共议之路,这便保证了民意的畅通!而我们流求这里的天雀军和伏凤军的特有模式,更是消除了地方生乱的最后一丝可能。此乃我流求之福啊!”

“流求之福,俱靠秦执政之高瞻远瞩!”不用听声音,一听此话,便知是如今民司司监兼知汉州宫十二,“当初若无秦执政的远航开拓,便无此宝岛之地;若无秦执政的坚定不移的移民之略,便无今日流求人丁兴旺之势;若无秦执政的英明感召,也更无秦右丞、张中丞、陈知州这些天下闻名之士前来治理!我们只要跟着秦执政走,流求之未来必不担忧!”

宫十二这人,最大的优势,就是能把马屁拍得特别感染人,他自己自然是说得言辞有力、情真意切,却也能感染得周围之人个个点头。

“唉!我正是担心这一点啊!”秦刚也就正好借着这番话说起自己的本意,“此番秦右丞病倒,我一路赶来,心急如焚。除了担心他的身体,却更是担忧,若他老人家万一有所闪失,这全流求的政事,却又托付谁人更好?由此再想,方才宫司监对我的诸多美溢之词却更又是更令我有其他的担忧:倘若流求真的是将所有的未来托付于我一人之身,在我之后,这一方之土又将何去何从呢?”

秦刚的这几句话,顿时也将众人说愣住了。

“秦执政难道是想放弃我们流求吗?”李峰小心地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不是不是,你们误会了!”秦刚赶紧声明,“我的意思是……比如说……秦右丞致仕了呢?……又比如,我也想退休了呢?”

“哦,执政原来是这样的意思!”李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边思考着一边说道,“下官其实在菱川书院时就是执政的学生,但是无论是从那开始,还是到了之后的处州格致院、以及今天的流求格致院,执政过来的次数极少,时间极短,但却并不影响这些地方的蓬勃发展,全赖执政给予了正确的指引与严格的发展规范。所以,下官以为,流求的明天,只需要能有执政的英明指引便就足矣!”

宫十二此时瞥了瞥李峰,心道:平时不怎么吭声,关键时候一出手,就是高水准嘛!

秦刚叹了一口气道:“为流求谋划,我责无旁贷!之前因各种原因,全靠我一人独断;但今天之流求,数州之地、几十万民众,水师之威,更是南北万里海疆之霸。所以,已经到了需要在座各位共谋之阶段。此次右丞抱恙,却是最终促成令我下定了决心,要在流求推行大议会之制!”

“大议会?”

“对!大议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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