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再拒风骨传

第二日,秦刚叫上自家船工,正准备要去秦家庄接上秦观一同前往菱川书院,出门前却遇上了匆忙赶来的金宇,说朝廷又来了宣赞舍人,到了高邮军衙就问秦观与秦刚是否还在?得知未走便是松了口气,便说赶紧通知俩人一同来军衙听旨。

金宇是负责前来叫上秦刚,另一边也安排了其他人去秦家庄通知秦观。

秦刚到了军衙,因为秦观还没有到,还不能面前前来宣旨的宣赞舍人,只能在外厅等候。

待秦观赶到,那边的舍人才便通知他们进入正厅正式接旨。

第一道旨意是给秦观的,内容居然是,经御史刘拯弹劾,原左宣徳郎、杭州签判秦观,在国史院编修《神宗实录》一书中,多有“随意增损,诋毁先帝”之处,现已查实多处实据。且据皇城司查证,秦观在离京前后,多处咏诗作词,对外散布对朝廷不满及消极对抗之辞。现数罪并罚,贬为处州监酒税。

处州,需要从杭州再向南,后世被称为丽水的地方。即使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它的境内还有通不了高铁、高速公路以及火车的县城,尽管能有各种优越的自然条件,也解决不了交通不便带来的经济落后。更不要是在一千多年前的今天。

自隋开始,处州便为南荒之地。

而在这个地方监收酒税,可别以为这是照顾秦观而安排的一个闲逸工作,而是专门针对有抱负官员的一种脸面上的羞辱——毕竟,这样的一座经济落后的中下之州,就算是有酒税,一年又能收上来多少呢?

秦观虽然早在永城看到邸报时便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在真正听到自己再次被贬官的消息之后,仍然是面色如灰,神情缟素地跪拜谢恩并接下旨意。

“秦刚听旨。”紧接着,宣赞舍人开始宣读第二份旨意,这是朝廷对于永城平叛的奖赏。

单州的威勇厢军哗变叛乱后,周边各地先后各种十万火急的军情求援发往京城,政事堂里一阵忙乱,可是就在还未商定由谁自哪里带军平叛之时,又接到了来自永城知县发来的“平定叛乱”捷报。

捷报中详细讲述了秦刚等十名死士如何急奔永城、夜袭敌营,大破千余贼众的惊人战果。而这一切,又有来自徐州支援厢军的证实,以及正在被被押往京城的叛军余酋都可以当面供述佐证。

永城大捷的战果过于惊人,政事堂核对再三才得以确信。

但是最终却在奖赏中玩起了春秋笔法,将运筹帷幄的秦观完全忽视,而刻意地将功劳全部放在了秦刚的头上,特将秦刚的官阶再度提升了两阶,竟到了比秦观还要高的正八品通直郎,同时,取消了原先昌化知县的差遣,宣其回京候用。

这应该是想要直接给其授以京官的待遇。

想必在这样的旨意出台背后,想要分化拉拢秦刚的心意昭然可见。

虽然听到永城大捷的封赏旨意中并无自己的姓名,但秦观显然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而且这些功劳能由自己的弟子承下,不仅可以免去了与自己一同南贬之程,而且能够以此获得回京任用的机会,这当然应该是他所希望看到的结果,秦观的眼神里瞬间又清晰明亮了许多。

这时,宣赞舍人在将第二份的旨意全部宣读完毕之后,正等着秦刚的谢恩之声,谁知,军衙正厅中却迎来了一阵的寂静之声。

舍人还以为秦刚听到这样的旨意内容后高兴坏了忘了规矩,便提醒道:“秦刚请接旨。”

而此时的秦观却在内心闪过一丝不安,暗道不妙。

“臣秦刚,不能接旨!”秦刚躬身听完之后,果然是后退了一步,坚定地做出了拒诏的行为。

而他也继续说出了自己拒诏的理由:“永城剿贼平叛,乃是恩师全局指挥,秦刚不过只是匹夫之勇,为其帐前驱驰,何敢贪功于已!朝廷既对真正有功之人视而不赏,秦刚一马前之卒又岂敢厚颜受之!请天使带回此旨。”

这宣旨舍人来之前,就曾听说过这秦刚在京中第一次授官时就直接拒诏不接,当时就曾评论过:匹夫之勇、意气用事,不能长久也。

可万万没想不到,自己这次过来的一趟,贬官的旨意倒是顺利传达了,但是这奖赏的旨意反倒再次被这秦刚当面拒了,这可把他急得直跺脚:“秦刚,你可知道,你的这道旨意是官家亲下,圣恩重眷,你可不要意气用事。况且,此旨意已下,原先的知昌化县之任命也已经收回,你若拒诏,将会无官可任啊!”

“那就正好,秦刚那就无官一身轻了,正好可随侍恩师安心前往处州!”

“你……”

“徐之……”

“……”

宣赞舍人气呼呼地回军衙寓所了。正厅中剩下毛滂、秦观等人,竟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反倒是秦刚笑着打破了沉寂道:“我原来还是高看了章子厚其人,却想不到他即使做了宰相之后,心胸还会如此狭隘。永城大捷原本是意外,他若硬是装聋作哑,就此不提,大家也只能作罢。但是如今他们却是在指鹿为马,硬是把老师的功劳安在我的身上,明行贬职,暗作拉拢。那我就拒了他这荒唐的旨意,看天下人该如何看他们。”

毛滂听闻后,也是拍案而起:“本官这知军料想也做不了多久,又亲眼所见此等荒唐之事,毛滂当以亲历者之身份,一则上书奏章,二则书信好友,好好帮着宣扬此等荒谬之事。”

秦观却是感慨更多:“这党争之患,祸害吾等半生潦倒之人倒也算了,只是累及徐之你的大好之前程,实是可惜啊!”

“老师此言差矣!”秦刚倒也笑着反驳,“朋党之害猛于虎,虎伤百生无差别。秦刚就算是奉旨而回京,身处这党争之漩涡之中,又何尝能够独善其身呢?不妨任性一回,随老师前往处州一行,见见两浙山水人情,也不枉是一件美事。”

毛滂在一旁赞叹道:“少游你是不知从哪修来的福气,能收得如此之弟子,真是好生令我羡慕啊!”

虽然经过宣旨一事的打扰,耽搁了一点时间,菱川书院一行还是依原计划而去。

秦观素在高邮有才名,此次又是以秦刚老师的身份名义而来,自然是受到了菱川书院上下极隆重的欢迎。

这次过来,就连秦刚也大为惊异,书院的规模扩大了很多。原来竟是书院名气大涨之后,原本两边的人家主动将房产捐赠了出来,一方面可让自己家里子弟得以免费入学,另一方面也是能在乡里赚足了口碑名气。

真正让书院得到重大改观的,便是在别处极少见到的各种教学器具,其中甚至还有一些是秦刚委托辛第迦不远万里从大食甚至更远的地方采购而来的奇怪机械,供格致班的学生进行研究使用。

这都是秦刚当初把天醇酒的专营权签给辛第迦时附加的条件。

在这一时期,阿拉伯人由于垄断了东西方的航海贸易,的确也在科技机械领域有了许多独有的领先发展,是身处此时科学技术之巅的大宋所缺乏的。

比如说螺纹机,已经在地中海沿岸地区应用了几百年的时间了,但是中国实际上要等到明清时才陆续传入。而这种机器经格致班的学生研究后,很快就发现了它在密封、固定、以及精密控制方面的各种功能与应用优势。

还有些技术,虽然中国早已诞生,但是由于各种原因,一直还处于手工操作阶段。就像金属拉丝机,一下子改变了过去手工匠人单人手拉的模式,而是通过大型的机械,可以借助于畜力、水力,一次处理大量的金属线材的加工。

再后面,便是秦刚的小九九了。毕竟有许多现代物理学与机械原理带来的科技革新,如果全部都从他一个人的口中讲出,还是过于匪夷所思了。但是,通过辛第迦的这些古怪设备,再加上格致班学生的不断突破,越来越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科技创新,也就可以借助于此,逐一地出现并实现真正的革新推动。

格致班的另一大创新,便是师生一体的教学体系。一开始只是由于受制于师资的缺乏,并在秦刚所提倡的“师生共同成长”思路指导下,便让学习速度快、感悟能力强的同学转而去带动其他的学生,进而让先期优秀的学生,直接来教导后期入学的学生,而在乔襄文的推动下,这些优秀的学生还获得了助教的头衔,甚至还可以在书院里单领一份薪金。

所有的学生助教中,最出名的就算是来自于神居村的赵五了 。

他虽然每隔一个月才来书院呆半个月,但是他对于各类机械的原理研究、以及深化应用的悟性却是其他人所难以比拟的:

常常是这个月来研究了某个技术,下个月回村里便进行了实践上的应用与检验,再下个月过来又是一项新的突破与发明,新来的学生都非常钦佩地叫他“小五夫子”。

秦观对于菱川书院的现状发展非常地惊讶,不仅仅是整体规模的庞大,更是对于书院中格致学的整体研究氛围、成果表现以及学生的能力与状态发出由衷的赞叹。

“孙莘老以生前,常言之凿凿地说,菱川书院在僖老兄手上,定能将其祖父之名发扬广大,当时在座之人都以为是随口笑谈,今日一见,莘老之言,倒是言中了啊!”秦观笑着对乔襄文说道。这孙觉是乔襄文祖父乔竦最为出色的弟子。

乔襄文赶紧道:“书院能有今日之景,还是多亏了徐之的功劳。不论是这格致学的启蒙,还是之后书院的各方捐赠,包括越来越多的学生投学,冲着他的名字而来的,至少占了八成。而且他提议我们办的格致学刊,现在可是连那苏相公也是每月亲自撰文以资,哎呀!实在是荣之幸之啊!”

特意赶来的邹放也在一旁对秦刚表示由衷地赞赏。

秦观看着已经被学生拉过去进行热烈交流的爱徒,在出发之前由于再次被贬而带来的那丝不快,也在此时几乎烟消云散了,他便对此两位好友说道:

“不瞒二位,今天出发之前,秦观与徐之同时接到了朝廷追发过来的诏令,吾因宵小中伤,已免去杭州签判之职,继续南贬为处州监酒税,而徐之却因许城平贼有功,擢升通直郎,回京任用。”

这样的消息听来,的确是一惊一喜,倒也一时之间让乔邹二人不知如何表示。

秦观接着说道:“秦观之仕途到此也就罢了,本想徐之还能有重用之机会也算是一件幸事,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再次拒诏,定要随我南下处州。”秦观的言语中半是惋惜,半是自豪,“所以,秦观这一生,便有了两大幸事,一幸拜得苏大学士师,二幸便是收得徐之为徒。来之前,我还为徐之的拒不奉诏而耿耿于怀,而现在来此所闻所见,秦观算是明白了,以徐之的眼界、胸怀,又岂是一个小小的通直郎所能束缚得住的!”

“宣德说的甚是,正如我想讲之言!徐之不奉迎权贵的风骨,乃是吾辈之楷模,也将是我菱川书院众学子之楷模!”乔襄文兴奋地说道。

“一心求学报师恩,两度拒诏蔑权臣。如此文坛之佳话,我等以身处同时观得而为荣。反观京城一帮宵小,注定也会在此事上蒙羞,而为士林耻笑。”邹放则摇首而笑言。

宣赞舍人在高邮又拖延了数日,却是一直无法再找到机会向秦刚劝说接下旨意,去求助于毛滂时,后者也是一副爱莫能助的反应。横竖没有办法,也就只能回京复命去了。

如此这般,秦刚与老师在高邮也能多呆几天,才开始准备南下的行程准备。

秦观这边,戚老太太看到庄内情况一切均好,决定还是与儿子一同前往处州,好在此时朝华还能跟在身边照应。

而庄上有一名叫滕贵的老人,早年曾因其叔父秦定在会稽为官时侍奉多年,此时听闻秦观要去南方,便道自己熟悉两浙的风土人情以及气候条件,自告奋勇要去随侍左右。

目前庄上的经济条件已经相当富足,于是按秦察的意思在附近村中专门又各买了两男两女的奴婢随行,一共八人。

综合考虑秦观此去,极有可能是仕途的下坡路,面对一大家子的未来生计考虑,徐文美放心不下在高邮的诸多生意照料,此次依旧还是留在了高邮。

只是这对夫妻,之间此次短暂相聚之后,又将面临着长久的分别。临行之前,秦观为其写下了一首《临江仙》:

髻子偎人娇不整,眼儿失睡微重。寻思模样早心忪。断肠携手,何事太匆匆。

不忍残红犹在臂,翻疑梦里相逢。遥怜南埭上孤篷。夕阳流水,红满泪痕中。

这日,赵驷得到消息后,也匆匆赶到秦刚家中商议。

实际上,神居水寨中的发展一切都非常好,而恰恰是因为发展得太好,也出现了一丝小小的尴尬:就是绝大多数人发现无论是到酒坊、香水坊里的做工,还是到四周之地跑运输,都能挣得到越来越多的钱。

所以,水寨中的精兵减员非常顺利的另一面,就是不太容易招募到新兵了。

“所以,我是这么想的。”赵驷介绍完了情况之后,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听说秦大官人去的处州是在两浙路的大山中,那里的越人非常强悍善战,也是一个天高皇帝远之地。所以,我想就以这次去京城的八人为底,再加六人,一共十四人,跟着秦先生一起去处州。一是可以确保你们的安全,二是可以想办法在处州那里招募到可战之兵。”

“此想法甚好,只是你跟我们去了,这水寨可否放心?”

“放心,留下的神居兵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而且,里面的好战分子我大多都带走了,剩下的人顾大生与韩七都完全镇得住。”

于是,说好了这边后,秦刚决定,此次去处州,他带上黄小个一人则足矣。

而谈建这头,则是嘱咐他,先行把高邮的生意诸事尽快理顺,并交待落实好可以接手的人,差不在两三个月后,就赶去处州会合。

而秦福对于儿子没有能够在这几天确定好能娶亲的女子十分地不满,实在没办法,他便非常郑重地找秦婉谈了心。

因为这半年来,秦婉在他家十分勤勉,无论是照顾他的起居还是盼兮的生活,都做得非常到位,而且模样脾性也十分入眼,所以老人家是有意让秦刚把她收为妾室。所以,他便要求秦刚这次去时,一定要把秦婉带在身边随行侍候。

对于宋人而言,如果男子一时没有选定合适的妻室,那么先行纳妾生子,以免影响香火的传承,这也是非常常见的操作。

秦婉自然没有任何意见,只说一切听从秦老爷的嘱咐与安排。

秦刚实在拗不过老人家的想法,在问过秦婉本人也是愿意同行之后,想想也就不在这件事上多作争执,也就带上一起过去算了。

五月廿八,大吉,宜嫁娶、出行。

秦刚几人从北窑庄的码头去秦家庄与秦观汇合,上船前,听得街上有迎亲队伍的喜乐与鞭炮声,那应该是张家去迎娶郭小娘的队伍。

秦盼兮小心地观察着秦刚的表情,发现没有任何的波澜反应,这才稍稍地放下心来,又小声地与秦婉咬着耳朵,大约是嘱咐好好照顾好自己哥哥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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