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囚徒的困境

秦刚等人的马车走出了赵家兄弟的视野之后,车后的两人很容易地就发现了跟在后面的一匹马,一直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们也装作不知道,马车进了城门后,路上车辆行人变多了,速度也就变得慢下来。有街头玩耍的儿童,看到坐在车尾的这两个倭人,便相约着凑上前来,拍着手唱起了童谣:“倭倭人,倭倭头,吃个窝窝就磕头!”

长门徐退反正已经习惯了,秦刚却是感到有点好笑,他从身上摸出了几个铜钱,使劲地抛了出去,那几个调皮的孩童一见到落地的铜钱,立刻不再跟着,而是哄笑着去捡钱了。

雇的马车直奔南讲堂胡同而去,远远跟着的那人一直跟到了胡同口才下了马,假装在一家茶水店门口要了茶水,眼睛却是不住地看向他们这里。

秦刚先下了车结算车钱。李清照随后出了车厢,看着已经回到了家,正想开口问些什么,秦刚低声说了句:“有人跟踪,进屋说。”

于是,长门徐退留在了门口,秦刚便与李清照进了大门。

院内闻声而来的却是李迒与阿珠,他们两人对于李清照最近与这个叫做源之秋的倭卫一直混在一起的行为很有看法。

李清照却不由分说地对他俩说:“回后院去,我和源护卫有要事商量!”

他们进了前院的房间后,而得令的马平则立刻站在了门外,并请李迒与阿珠离开。

“我会告诉我姐夫的!”李迒直着脖子叫着。

“我也要告诉姑爷的!”阿珠也小着声嘀咕着。

进了屋的李清照可没心思关心门外的两个活宝,立即抓住秦刚的手,急急地问道:“如何?我看你对我打过两次手势都是没问题,到底情况如何?”

“你且放下心来,我和徐退在庄园里的确抓到了无量子,也把他藏在马车上顺利带出来了。就在你让赵明诚去买水的时候,就已经转移给了接应我们的人。所以之后赵思诚带人来搜查时,才不怕出问题的。”秦刚简单地把情况讲了一遍。

“老天保佑!”李清照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是一直不敢问,现在终于放下了心,那个道士现在被关的地方安不安全?现在两个人都抓到了,他们是不是就会交待了?”

“嗯!肯定要好很多,只是具体情况还不知道。刚才回来的路上,一直都有赵思诚派来跟踪的人。长门徐退会在外面看着,一旦安全了,我们就去看那个无量子被审后的情况。只有拿到了他们两人的口供,才可以放心地把他们交给大理寺。”

紧张了大半天,到这里才算是定了心,此时无比放松的李清照,再抬眼看向秦刚如今的扮相,突然就想起了街头孩童所唱的童谣,不由地顽心顿起,轻轻地拍着手唱道:“倭倭人,倭倭头,吃个窝窝就磕头!”

“你三岁小孩啊!”秦刚笑骂道,一伸手,便轻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子。

李清照却没想到他会作出如此亲昵的动作,一下子先是呆了一呆,转而立即羞红了脸,啐他道:“你做什么啊?”

幸好门外传来了马平的声音:“长门护卫回来了!”

两人这才停止了尴尬,李清照抚了抚自己的脸,说道:“都进来吧!”

长门徐退报告:赵思诚的手下在巷子口等了一段时间后,便回去了,他也仔细检查过附近,应该没有可疑的人。

秦刚想了一下,说道:“那个迒哥和阿珠不是闲得没事么?马平你去找他们,让阿珠装成清娘的样子,你们三人先出门,在外面晃一圈,可以带迒哥去御街那里吃点东西。”

马平暗叫是个好主意。

李迒听了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是他听到了要去御街吃东西便就兴奋起来了,立即催促阿珠赶紧去换衣服。

等马平他们三人出了门一段时间后,发觉门外的确没情况,长门徐退便去叫了一辆马车,带着李清照、秦刚,便向外面南门方向驶去。

那里有四海商行的一处存放贵重商品的仓库,所以原本的守卫就很严格,地方又不小,先抓到的道人与这次抓来的无量子,都是被关在了那里。

秦湛居然亲自等在了仓库的门房里,在看到秦刚他们过来后,立即上前道:“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自己过来。人早就醒了,虎哥在里面审问着呢!”

“好!”秦刚点点头,便带着李清照跟着他往里面走。

一连过了三道门,每道门都有守卫,检查非常严格,虽然他们都认识秦湛,却依旧要求他出示了可以进去的令牌,核对今天的口令。

“湛哥这里管理得非常好!”秦刚随口肯定道。

进入仓库内部,走过一长排的走廊之后,才进了一间看起来与两边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的房间。在里面,虎哥正愁眉不展中。

看见秦刚与李清照,立即站起来:“先生!李小娘子!”

“在场的都记住!”秦刚止住他的话,“只要我还是这副装扮,无论在什么地方,一定要叫我源护卫!”

“是!源护卫。”

“好的,情况怎么样?肯画供作证吗?”

“回源、源护卫,这个无量子极其狡猾,他知道我们的目的是希望他为李提刑作证,便说我们不敢杀他,杀了他,李提刑就坐实要坐冤狱了!”虎哥极其无奈地回答道,他这次审讯时,的确是投鼠忌器,反倒被这个无量子呛到了现在,却也仍旧是无计可施。

秦刚正在考虑自己如果亲自去审问时,现在的倭人装扮并不利于交流,但要恢复原装,却又担心身份暴露的风险。

“让我去审问吧!”李清照突然开了口。

“你?你以前审问过人吗?”秦刚笑道。

“当然审过,迒哥儿在我手里,就没有我审不出来的!”李清照自信地说道,“包括你给他设的小金库!”

“哦哦!”秦刚掩饰地笑笑,“今天这事,可是关系到你父亲的平安……”

“我知道,所以我想试一试!”李清照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极其严肃。

秦刚想了想,现在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不妨让她试一下吧!

无量子的这一两天,可谓是大起大落,几度悲喜啊:

他身为落魄真人的大弟子,其实早就知道这个师父的真实面目与背后一直想要谋求的所谓“大富贵”。既然大家的目的都不单纯,那么这种师徒关系就变得相当地脆弱。就在他在京东、河北等地进行了三四年的传道布局之后,他很自然地就选择了自立门户,自然也就被落魄真人及其他弟子宣布为叛徒。

叛徒的事情根本无所谓,京东地区、尤其是河北地区,他已经有了众多的追随者,而且他还极有眼光地把自己的信徒发展到了辽国的境内。

聚集在石垛寨的起事饥民中有不少他的信徒,尤其是其中还有两名首领,能不能救得了他们,关系到未来他在信徒心目中的信用与影响。于是他决定冒险亲自策划了这次的计谋。幸运的是,迂腐的李提刑中计了!

但是石垛寨一事之后,他却被一直追查他的无崖子等人盯上了,这些同样有着庞大信众的昔日同门,可比朝廷的衙役、禁军更有威胁。

在不断的逃离过程中,朝廷御使中丞赵挺之的二儿子赵思诚却派人找到了他,提出可以帮助他逃往自己更有势力保障的河北地区,因为他们也是希望李格非坐实串通贼匪的罪名,而且即使无量子万一被抓,只要咬死李格非的罪名,他就承诺其父会帮其运作、免除死罪与重罪的处罚。

无量子非常清楚,这是身为新党的赵中丞对于旧党李格非的算计,这些矛盾与他无关,他乐得利用这点为自己的安全谋求一些额外的保证。所以,他便接受了这个条件,并确实在赵思诚的帮助与安排下,躲过了无崖子的多番堵截。

哪知,最后在到达黄河渡口时,却功亏一篑,被无崖子等人抓住。

不过这赵思诚确实很讲信用,又派了人把他给救了出来,带到了京城附近的赵家庄园里藏身,并承诺过几天看情形宽松了后,会再次送他过黄河的。

好梦没过一天,一觉醒来,居然再次身陷危境,在虎哥对他的审讯中,他已经明白,这是想保李提刑的那一派,抓他的目的就是想让他给李提刑证明无罪。所以,在最初的慌乱之后,他却定心了下来,并噎得审问他的人哑口无言。

无量子现在的心里非常地清楚,李提刑的有罪无罪,其实并不是他关心的事情,但是只要他保持沉默、决不表态,才是他可以继续活命下去的真正关键。

正在这时,关押他的黑屋子突然再次打开了门,进来了一个人,在房间里点起了烛火,不过放置的地方却有讲究,照亮了是他现在所坐的位置,但是令他极难看清对面的各种细节。

点灯的人出去后,门再次打开,这次进来了两人,前面的身形偏小,并且先在对面坐了下来;后面的人身形偏大,却是站在坐着人的身后,像是一个随从。

“道长显然非常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坐着的人一开口,居然是个女子,而且就声音而言,年纪极轻。不过语气中却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冷峻之气,“小女子还是愿意与道长核对一下:我们希望道长出来作证李提刑无罪,所以道长及同伴都活着,对我们更加有利;而朝廷里的赵中丞希望你们不要出来作证,以确保李提刑被判有罪,所以他们之前一直在帮助道长逃走,我说的没有错吧?”

无量子听着,心想:既然你也清楚,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道长有没有想过:要想你们不给李提刑作证,除了让你们逃脱,更保险的做法应该是……让你永远地闭嘴,或者是直接消失吧?”

无量子心底冷笑一声:老一套,我当然清楚这些。只是赵中丞只想让李提刑定罪,既然让自己逃走同样可以达到目的,他又何必冒险杀人呢?

“当然,道长肯定是想过!而且道长都能肯定:赵中丞那是什么人啊?即将晋身两制重臣、未来的执政相公,哪里会冒险去打打杀杀啊!”李清照对无量子的反应早有准备,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说着,“可是他不敢杀人,并不代表别人不敢杀人!”

无量子依旧不为所动,现在的他,可不会轻易相信对面的人敢杀自己。

“如果我只抓住了你一个人呢,还真是不敢杀!”李清照轻笑一声,“不过谁叫我运气好呢!渡口那我抓住了一个,赵家庄园又抓住你一个。所以呢,现在的我,可以选择杀其中一个!”

无量子头脑一嗡,这叫什么逻辑?得让我来理理。

“道长一时想不明白?没关系,我帮你分析一下:你们两人也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如果你们俩个人现在开始能够找个时间商量一下,共同保证,坚决不会证明李提刑无罪!那么,我既不敢把你们送官,也不敢杀你们,只能继续关着你们,留着你们的性命。时间一长,说不定赵中丞的人还能找到机会来救你们,是不是?”

无量子心中一惊,这正是他刚才在内心快速想到的对策。对面的这个年轻女子,从一开始,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步步踩在他的内心所想,难不成她有读心术?

“可惜啊,我不会给你们两个人还有商量的机会!”李清照冷笑一声,“所以,你们两人中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出来作证,虽然这单个证词弱了一点,为了防止另一个人作反证,我一定会立即将另一人杀掉!对不对?”

无量子的头上开始流汗了!

“所以说,道长当然可以继续选择不作证,但是你的这个选择,是建立在绝对相信你的那位同伴也不出来作证的基础上。同样,你的同伴也可以选择不作证,而他的这个选择,一样是要建立在绝对相信你不出来作证的基础上!”李清照在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发问,“可是,你们真的会如此地绝对相信另一人吗?”

无量子此时是什么心情暂且不说,而此时正在李清照身后的秦刚,却是快要惊掉了下巴:

难道大宋此时就已经有人总结出了“囚徒心理”吗?更难道李清照小小年纪就已经学到了这样的经典心理原理了么?

当然,听着李清照有条有理的分析与表述,他更愿意相信:这就是两名道士在当前涉及李格非一案中的真实处境!

只是,即使是有聪明的人在理性的权衡判断下,能够想清楚在这里的各个角度的矛盾、关联以及冲突之下,两个人注定要陷入到的最终无奈选择的结局,却极难能够站在当事人的真实心理角度上,如此精准地剖析并指明他们所处的困境。

所以,这更应该是李清照本人的聪慧、她对于想解救父亲的急迫,从而让她终于能够从中发现了可以击破对方心理防线的唯一关键。

而且,一定是在李清照提出由她来审问无量子的时候,就已经想清楚的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才女?!

无量子额头的汗滴开始不断地流淌到他的脸颊上,继而从他的下巴开始继续往下流入他的脖子,他却毫无知觉,正在迅速地重复思考对面女子的上述分析,想从中找出漏洞、更是想找出自己的能够活下去的新机会。

“道长不必着急,还有时间可以先考虑一下。”李清照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也是刚抓到道长。所以,刚才的这一番道理,我还没来得及跟另一位去讲。待会儿,我就可以去问问他!”

“别!别!”无量子瞬间就崩溃了,“我,我愿意作证,我愿意画供!”

无量子根本不敢去赌他的同伴会选择不作证,自然对方也一定会这样子想。

当然他也可以决定在得知对方同意作证后自己再屈服,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主动权就不会在自己手上了,而是在对面的女子手上,在于对方相不相信那时自己的想法是否真诚?

所以,他必须抓住眼前最好的机会,率先同意选择作证!

接下来的事情也就简单多了,无量子如此聪明之人,自然知道对方想听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如何交待重点,一五一十地交待完毕,记录口供的人就拿过去给他自己检查核对,然后亲自签字画押。

“道长记住哦!等去了大理寺,你和你的同伴,也都是分开来审讯的,除非你能保证,你们会一起翻供!”李清照看了收上来的口供后,不忘再次警告一下。

“不敢翻供,不敢翻供,小娘子请放心!”无量子冷汗涔涔地说道。

就在李清照准备起身离开时,无量子突然鼓起勇气问道:“敢问小娘子,是否就是李提刑家的千金,享誉京师的易安居士么?”

李清照略有意外,但也觉得没有必要否认,于是便淡淡地说:“正是!”

“输在易安居士手上,贫道三生有幸!”无量子给自己找了一个极好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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