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建邦明志

唐城是秦刚此行到达流求后的最后一站。

此时再见李峰,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在菱川书院中胆小谨慎的竹匠之子,也不是在处州时混迹于工匠之间的研学夫子。

由于长期的日晒雨淋,他都已经拥有了后世最为推崇的那种小麦色皮肤,来不及清理的胡茬更显出如今的成熟与历练。

“学生见过老师!”见了秦刚,李峰依旧十分恭敬,带着众人,走上了临海的一处山头,兴奋且有条理地介绍着这座已经总结了秦城与汉城的建设开发经验之后,带同时也是有着更加雄厚的资本而要建设的第三座城市与海港。

秦刚听着李峰的侃侃而谈,也关注到了身边众人的兴奋与他们偶尔看向更远方时一瞬而过的迷茫,心里暗道:“是该到了明确接下来的总体方向的时候了。”

出于最初过来时的谨慎考虑,唐城建设规划的根据地营寨,建在了盐水溪入海口自然冲积而成的一块河洲上,李峰在与内陆平原的隔河之间建了一座吊桥交通,这样,根据地营寨的防卫压力也就大大地减轻了。

在这里,秦刚终于聚齐了所有人。

虽然会议是由他来主持,却依旧让秦观居于上座,他坐在其右手,在其左边分别是顾大生、林剑与李峰,而宫十二、谈建则坐在他右边,黄小个因为要负责给会场里的众人斟茶添水而得以参加这个会议,显得更为激动。

“各位,去年三月,我们一起越过茫茫大海,来到了这片土地上。仅仅两年不到的时间,我们便迁来了数万民众、开垦出了百万亩的良田、还建成了三座宏伟城市的雏形。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们还拥有了自己强大的神居军,控制了这一片的海域。所以,这一路走来,其间的甘苦滋味,只有眼前的各位心里知晓!”

秦刚开场的这番话,说得在座各人皆是心里一热:是啊,才两年不到的时间,他们居然就取得了如此大的成果,但是更有人心里明白,这些都得益于秦刚的关键决策与总体部署,否则的话,只说一点:一年多前,谁曾听说过流求这个地方吗?

“但是,前进的道路上,走得太快,却不知我们去往何处,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当然,我们中的有些人,会把明确方向的这件事,完全信赖地交在了我的手上。”听到秦刚说到这里时,宫十二及黄小个皆是把自己的胸向前挺了挺,认为说的是自己,而且很为这一点而自豪。

当然秦刚并没有在意这些,而且继续说道:“只是,信赖是你们的选择,方向却成了我的责任。流求的明天是什么?我们的目标最终要走向哪里?我想在今天,跟诸位正式公布这张绘在我心底的蓝图!”

这间临时充作会议厅的房间里一片静寂,有人有猜测、有人还有疑惑、也有人开始兴奋。

“虽然此时的我,开始有了清晰的决定,但我还是要老实地告诉各位,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没有想好,也不得不向各位承认,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并非是我的本意,又或者说,并不是由于我的什么高瞻远瞩!”

秦刚一边说着,一边踱到谈建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建哥是这里面跟我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位,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所以你最有发言权。我虽然读书稍微好一些,认的字相对多一点,但我的理想就从来没有那么宏大过。很小的时候,我还想过,要是能像老师那样,有幸结识到苏徐州那样的大贤便是此生无憾的选择了。但是,生活的艰辛、让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想着能用读书学到的知识,帮助父亲将小杂货铺支撑起来,让一家人从此能够吃上饱饭便心满意足。”

一席话说得李峰也甚是动容,或者说,这也是他当初放弃普通学堂而进入菱川书院的最初理想。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微薄愿望,也不能被生活中的恶意所包容。所幸,我能以秦姓在家乡依附上了老师的家族,能够以老师及师母的宽厚仁爱得以庇护。”这句话说得秦观甚为感慨,命运的便是如此将他们师徒二人联系在了一起。

“所以,那时的我在想,好好读书吧!可以像老师那样,考个进士,拥有一个可以庇护家人、荫泽乡邻的官身。小个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我身边的吧!”黄小个默默地贴身站在了他的身后。

“可是,进入京城后,向老师学习得越多,心里的郁闷就越强:为何如老师、如苏学士这般满腹经纶、一身仁义的好官员们却会尽数皆被打击弃用,而那些只需要无条件站队、甚至吹牛拍马之辈竟都能占据高位?所以,那时我的理想,唯有想着给这老师一份报恩,给这世间的学问以一份公平,这便是我随老师从京城前往处州时的初衷。”

黄小个忍不住插口问:“大爷如果先去当官,当了大官不是更能帮得了秦大官人么?”

“别忘了,此时当官的前提是认可他们‘党同伐异’的标准,这样的官只有踩着各位的头顶才能走上去啊!”秦刚一言中的,黄小个恍然大悟。

秦刚此时踱到了顾大生、林剑以及宫十二的这边:“原本说,官匪不相容,可我与驷哥的缘份却让我见识到了大宋社会的另一个层面,更是在宫兄弟这里领悟了匪与民之间的根本关系。于是,在那时我曾告诉过老师,这天下的贪官污吏,便是无法除尽的硕鼠,所以,我们这些辛辛苦苦的百姓,在自己也无法活下去的时候,就一定要想办法离开,去寻找一片可以让自己生存下来、好好活下去的乐土,所以这片乐土,便是我们今天所在的流求!”

秦观沉默到了现在才缓缓地开了口:“徐之,为师知道你一路走来的不易,也明白你一路走来的苦心。毕竟,你并不仅仅只是我的一个弟子,你是在座所有人、以及这全岛数万人心目中的主心骨,是他们口中的秦先生!只是这世上之事,开头易,持之难,持之以恒且兴盛则更难,对于流求岛的定位,你是如何想的?”

秦刚知道这是老师最为关心的根本性大问题,不过此时他也没有丝毫的含糊,环视了一下众人,斩钉截铁地说道:“流求虽为化外之地,但如今滋养我中原子民、收容我文明志士,尊周礼,执宋刑,便为华夏之地,某意今日为流求开邦,并设秦、汉、唐三州。秦刚当仁不让,便为此流求邦的首任执政!”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哗然,然面上反应却各不相同。

诸如宫十二、顾大生、林剑等人,心中早就将秦刚视为自己一生追随的主公,若不是怕给他添乱,甚至早就有了想请他称王称帝的想法了,如今听得秦刚之言是要立流求为邦,并自立为流求执政,他们的心思简单,觉得这不过是称帝称王的另一种说法罢了,所以,也不会计较名称上的差异,而是忍不住心头的阵阵狂喜,相顾而点头。

而谈建、李峰、黄小个三人则是头脑晕乎着,一时间来不及反应。

当然,众人并未第一时间出言表态,关键还是在等待秦观的态度。因为他的身份太过于特殊,一则他虽被贬官,却仍是大宋的臣子,二则他也是秦刚的老师,有着一言九鼎的能力。

只是此时秦观的心头,却是一块石头终于落地:邦虽可理解为国家,但更是指诸侯封国之意,所以过去才会有“万邦来朝”的说法,便是说这流求虽然为邦,仍然还会奉大宋王朝为正主。而“执政”一词,虽然权同王侯,关键却是有任期的臣子之职之意,他非常明白,这是弟子对他心中执念的一种妥协。

秦观知道众人都在等候着自己的表态,他当即离座起身,走到秦刚面前的空地上开始整理冠服。众人一见,皆是又惊又喜地慌忙起身跟上,在他的身后排成了一排。

秦观稍事整理之后,看看身边各人,坚定且清晰地对着秦刚行礼并道:“属下恭贺流求今日立邦!恭贺秦执政就任大位!”

秦大官人也认可了!众人大喜之下,随之齐声贺道:

“属下恭贺流求今日立邦!恭贺秦执政就任大位!”

“哈哈!”秦刚知道,此时的基本礼仪不可废免,待得众人行礼完毕,立即上前拉过秦观之手,道:“我意在这流求邦正式设立执政堂,老师辛劳,先为我执政堂之右丞,总理邦内一众庶务。左丞一职,虚位高待,以示我邦求贤若渴之意,老师认为如何?”

秦刚的这一安排甚为高明,虽是左丞为尊,但在空缺之时,右丞便是最高官职。而在此之前他们也曾商量过陆续劝请中原被流放贬谪的蜀党精英来流求的想法,所以此时将左丞空置,便可充分展示他们的诚意。

秦观当下便慨然应下:“执政有托,某不敢辞,敢不承命!”

众人也纷纷上前祝贺秦观秦右丞。

“流求地小事疏,执政堂下暂只设三司:帅司由林剑负责,总管全岛军队;财司由李峰负责,掌管赋税仓储及用度;民司由宫十二负责,掌管城政农工及海贸。三司主官皆称以司监。此后,其它司衙以及三州之主官,或由各位兼任、或外请提拔,皆由秦右丞斟酌决策!”

对于流求邦的管理体系,秦刚虽然心里有些新的想法,但觉得还是先依着当下的习惯,分步分阶段地进行影响改变,目前的三司结构,既借鉴继承了大宋在路一级设立帅、漕、宪、仓四司的模式,也迎合了流求的现状,显得更加高效务实。

“顾大生与谈建你们二人,还需与我回到中原,另有重责相托。”秦刚看了看他们,并打趣道,“没能给你们封官,不会有失落吧?”

两人都是实在人,连忙否认,谈建说:“大哥知道我的能力,四海银行那个大摊子,我自觉尚有余力,但要是去做官却不是我的擅长。”

而顾大生则直接开口说:“主公心中有天下,顾某跟对了人,却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话说得有点露骨,秦观则当作没听见。

秦刚却是接过这句话,开启了再一段令人震惊的恳谈:“的确,今天我们在流求开启的,将是我们要改变这天下的第一步!”

“诸位有没有想过,今天的流求邦众人,其共同点是什么?”秦刚环视了一下大家,提出了一个有似直击要点的问题,继而自己就讲起了答案,“老师,是大宋的罪官;大生与十二,是曾经的土匪;我们几个,都曾是不得温饱而挣扎的商户小民;如今开荒种粮的大批垦民,一度都是食不裹腹的流民冗兵。”

一席话,说得众人脸色沉重,却又不得不点头认可。

“但我们在流求,却成为了伟大城市的规划者、富饶粮仓的建设者、东南海域的称霸者,就算是平民百姓,都成为了自食其力、日渐富裕的商人、掌柜、农庄主、管家……为什么大家到了流求后,就会有如此翻天覆地式的变化?仅仅只是这里有几百万亩可开垦地荒田么?”秦刚终于提出了关键的问题,坚定地等待着大家的回答。

“因为主公提出的均一赋税、劳役付钱以及免费开荒的仁政之策!”宫十二还是坚持着他一如既往地虔诚态度。

“因为秦先生将菱川书院的大量技术发明都无私地传授给了这些垦民,让他们可以更加轻松产出粮食与商品,创造出更多的财富!”李峰也从自己的工作中想到了一点。

“因为我们神居兵有了更多的尊重与保障,才能更加卖命地保护大家在这里的安居乐业,不受外敌干扰!”顾大生也后知后觉地总结出了一点。

秦观显然想得更多,他已经意识到了当下朝廷管理体制在流求的空白,结果带来的并非是混乱与麻烦,反而却是产生出了更多的幸运与益处,只是这与他长期习惯接受的信仰教育产生了激烈的冲突,以至于,他在想明白之前只能暂时保持沉默。

“大家说的都有一定的道理。我想简单地把它归纳在一起,应该就是:有仁政实施、有技术支撑、有武力保障。其实,这三点就是我们寻常百姓希望朝廷与官府所能够带给我们的东西,只要能够有这三样,哪怕我们已经一无所有,却能够凭借着我们的双手,在这荒芜的岛上,建起一座座宏大的城市、创造一处处更加繁盛的文明。”

“在我跟老师的学习中,其实我们都很明白仁政该如何去施行、技术该如何去推广、武力该如何去保障。只是可惜,我们身处于一个热衷于党争与相互扯蛋的朝廷时局之中,太多的因素与理由,让我们根本就只能疲于应付这种糟糕的外在影响。因此,历史上有多少先圣先贤们都曾憧憬过一个完美适合自己去实现理想的地方,庄子认为它是‘无为世界’,孔子与孟子都提到过‘大同天下’,陶渊明则描绘成了‘桃源之乡’。而我,不过在遵循着这些圣贤的脚步,在这流求岛的化外之地,尝试一下不受外力影响的仁政、科技与武力同步繁盛局面的快速实现。”

秦刚的这番描述,显然对秦观极有触动,他缓缓地开口道:“我明白了执政的思路,流求的发展,并非是置身于中原皇宋之外,只让我们自己在流求生活得更好,而应是以重塑华夏文明为已任,成为重现唐虞盛世之新圣地,最终是让全天下的百姓生活得更加美好!”

“右丞的说法甚得我心。”既然探讨政事,当得正式一点,秦刚继续说道,“前面某谈过,这样的理想与目标也是一步步地缓慢成型的。在流求接纳大量流民冗兵的同时,我们却见证了在同样富庶肥沃的江南之地腐败吏治与百姓的苦难。而更加促使我真正下定决心的,却是这次西北的一行!”

“西贼的强大与凶猛,远被我此次的胜绩所遮掩。即使有了鄜延大胜的诸多胜果,尽灭西夏之患仍然还是一个难以实现的目标。某更不知章老经略能够在西北支撑多长的时间,驷哥这次留在西北,到底能够让西军的战力恢复到什么样的程度?”秦刚谈到这里时,不禁露出了忧心忡忡的神色。

“执政!让顾某此去西北,定与驷哥联手对付西贼,让执政为此放心!”顾大生此时立即挺身拍着胸脯大声说道。

“西贼的党项人虽凶猛,然不及北辽契丹人凶悍的十之有一!”秦刚轻轻说道。

在座懂兵之人,从顾大生到林剑,包括宫十二与秦观,却都是明白北辽的国力及其契丹骑兵之凶悍之名,要不也不至于大宋立朝至今,对于幽云之地的收复,一直是空有口号,却少有人敢去实际触及啊。

“而契丹人虽凶悍,却不及极北之地的女真人凶残的百分之一!”

什么,在座的人都听懂了秦刚所说的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却又无一人能够明白他所说的比辽人凶残百倍之多的“女真人”是从哪里来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是的,你们莫要管我是从何而知的这一切!但只需要记住我今天所讲的这些:”秦刚此时目光坚定地看着众人,“如果,我们不作任何的努力与改变,大宋立国一百多年的盛世繁华、华夏大地千百年来的文明传承、中原千万民众百姓的生命与财富,包括绝大多数人的家园,都将会随着三十年左右后的女真人南侵,被尽数地毁灭!”

众人皆震惊了!

秦执政这是在说什么?他是在作一场“灭世之灾”的预言么?

“老师是说差不多三十年之后,北方的契丹人会大规模南侵么?”李峰先是小心地询问求证。

“三十年后南侵的不是契丹人,而是比契丹人凶残百倍的女真人!”秦刚立即给予纠正。

关于时间,他是能够相对精准地推算到历史上靖康元年应该是在二十八年之后。但是,随着之前他让传授太极拳后赵煦的身体明显有所好转,之后又在西北提前绞死了小梁太后。面对眼前的一些重大历史节点有可能被改变与已经被改变,靖康年号也有可能推迟甚至会提前,但是女真人的崛起,却是历史的大势,不可阻挡!

“咳!徐之,这个女真人,我倒是在国史院的典籍中见过有些记载,应该是居于东北寒苦之地,多产有良马,太祖太宗之朝时,时有贡马售马来往,之后应该是被辽人征服,鲜有消息了。”秦观倒真是博学强记,说的竟然的确是北宋与女真人早期来往的事实。

“正是他们。”

“据我所知,这女真人生活极苦且人丁稀少,只是契丹人所管的众多土着部落之一,果真会有徐之你所说的这么可怕吗?”秦观提出了自己疑惑。

“女真人并不少,只是他们现在还不团结,分裂成很多个零散的部落。北辽太祖就曾与女真兵交过手,留下过一句话,叫作‘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所以,大生与我北去,对付西贼与北虏都只是顺便的事情,我们真正的敌人将会是差不多二十年后开始兴起的女真人,我希望你们可以不说、但务必要将此话牢牢地记住!”

林剑却是一下子问了个真正关键的问题:“如执政所言,这契丹人凶过党项人十倍,而女真人又凶过契丹人百倍,与其交手,何以为战?”

“此问甚好!”秦刚赞道,“过些日子,宗阿四和几名菱川士子已经提前过来了,他们在西北器作院里改良造出了新式的轰天雷。这次他们来流求,将会正式成立火器院,研究制造新式火器,尤其是用来克制女真铁骑的火炮!而火器院的经费将由财司全力提供。”

宋时的炮还是没有发射筒的概念,实际指的就是投石机,而赵驷在缴获了西夏人的旋风炮后,尝试了用其抛射轰天雷的用法,并在韦州、盐州之战中大放光彩,这些东西林剑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所以对于秦刚此时的所述自然是深信不疑。

“自帝建流求火炮院起,炮者,始成炮也!火炮,终成战争之王者!”

——摘自《大时代·武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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