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适彼之乐土

秦刚回到处州之后,收到了章楶给他写来的信件,主要提到了朝廷计划要对整个两浙路官员作一番统一调整。

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随着新党对于朝政的进一步把控,章惇眼下迫切需要对一批之前已经出力卖命的党徒进行论功行赏,尤其是之前做事做出成绩的,都需要有一定的提拔。而且,一般情况下,大家总是希望去一些富庶的地区,或者直接入京成为京官。那就必须要把原来的好位置腾出来,安排到像是处州、温州、台州这样的常常用来安置贬官的地方去。

于是,这次拟派来知处州的官员叫刘泾,字巨济,总体上算是偏向于旧党的官员,更由于他个人因为喜欢并擅长书画,在京城时,一直与米芾、苏轼等人是书画方面的好友。于是,在这一轮的调整中,也算是要靠边站的人。

刘泾在元丰年间曾官授太学博士,在元佑元年时遭御史王岩叟弹劾,以不协众议罢知咸阳县。后通判成都府、知坊州等职。这次,干脆就直接被派到处州来了。

到处州任知州,对于刘泾来说,不是一个太好的安排,但是对于在这里的秦观而言,倒却是一件相对还算不错的结果。毕竟算得上是能够进行照顾的旧相识了。

而目前已经在处州代管州事很长时间的通判李尧,终于等了自己最终的因功升迁——由于原先的知温州官员的调动,他被提拔接下了权知温州的好职务,不仅是如愿以偿地在官职上前进了一大步,更是在城市上要比处州好了许多。

只是新拟任两浙路转运使的胡宗哲却是一个新党投机分子,章楶也不甚喜欢这个人,在信中特意提醒秦刚对此人须多加注意。

“老师,我此次入京之前,官家大飨明堂,宽赦天下,却独独不赦元佑党人,可见朝堂此风难以扭转。弟子只恐接下来的形势会更加糟糕,即使有章运使的承诺在先,也会有难有回天的那一天来到。”秦刚在介绍完这些情况后,不无担心地说道。

“哪里的话!为师可不担心自己这边的事。徐之你此番进京,能够越次入对,可见官家对你的器重。你只须认真做事,报恩于君主,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发展。”秦观却是不以为然,一心为了秦刚眼下的仕途顺利而高兴,“而且,你又能得到质夫的赏识,那便是在官场上有了贵人之提携。为师的这点小事又能算得了什么!”

秦刚思考了再三,还是决定将自己自京城回来的半路上临时作出“登陆并开拓流求岛”的决定,以及之后在明州大黄岛的一番安排,向秦观和盘托出。

饶是秦观之前对于赵驷跟着秦刚在处州折腾出的动静已经有了不小的心理准备,但再与此时所说的“登陆流求”的计划相比,依旧是震惊无比,以至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秦刚知道,自己的老师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并理解,于是没有再开口,只是默契地在等候。

“徐之,你可知你将要做的事情会是什么吗?”良久,秦观才艰难地吐出这一句问话。

“我知道!但绝非老师所想的那般。”秦刚坚定地回答,进而解释道,“流求乃无主荒岛,化外之地。人非走投无路,谁愿意背井离乡去那种地方。此次进京前,我在杭州与润州有机会调阅了这几年的江淮田赋之情况,老师可知,在这表面的盛世丰年底下,到底会是如何地朽坏与不堪?就说今年,我们四海银行发放出去的青苗贷,能够帮助到近九成的农民因此而渡过了一年中最难熬的关口,并熬到了秋收并偿还了这笔贷款,这是我报给朝廷的数据。但是之后呢?这些农民好不容易因此节省下来的可怜一点开支,却又在无休止的秋冬徭役以及无端上涨的田租中被剥夺怠尽。最后,还是有大量的农民无奈地被迫卖掉了他们的土地,两浙路今冬的失地流民至少要比去年还要增加两成。”

这样的数据与情况令秦观再次地震惊不已。

“包括这些栝苍山中的山匪,老师你都接触过他们。在入山之前,他们都是良民,都是愿意自食其力的百姓,就是因为没有了土地,又找不到谋生的活计,唯有去当土匪才有可能换到一口饭吃。所以,您也看到,之后只要能有干活的作坊收留,他们哪里还愿意留在山寨中?”

这点秦观是亲历之人,他无从反驳。可是这么多来的儒家教育,让他永远只会去寻找自身的问题、承诺对于皇权的绝对顺从,就连像秦刚这次只是简单地回避出海,却仍然是他固有观念中所绝难接受的。

“老师还记得诗经魏风中的那首《硕鼠》么?”秦刚提及了这首诗后,便顺口吟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是啊,秦观突然发现,自己多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在弟子引用的这首《硕鼠》面前,一下子荡然无存了。

秦刚的做法的确无可厚非。

秦观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子,从一开始起就无意于官位与权力。在这个大宋王朝,秦刚虽然不是最多次拒诏的人,但他却是位置最低的拒诏人。

从最早毛滂写给他的书信中,他就知道这个弟子最大的心愿是保护自己身边的亲人好友过上幸福平淡的生活。但是,一旦连这种最基本的“幸福与平淡”也难以保证时,他便会化身为最英勇的勇士,从平城到处州,又从明州看向海外,这个弟子弄出了这么大的手笔,其实其本质不过还是一种回避、只是重新去寻找一片心目中的“乐土”而已。

而且,昔日诸如陶渊明这样的隐士,不也是最终选择去歌颂那个幻想中的桃花源么?各位文人志士,又有谁会去批判桃花源里的村民不缴赋税、不设官府呢?

此时的秦刚,不过是将这种幻想,不再局限于纸笔的勾勒,而是动用了海船与部队,去真实地争取而来罢了。

秦观缓缓地叹息了一声,却问道:“那徐之可是计划就落脚流求了么?”

“那倒不会。”秦刚却说,“秦秋时的冯谖曾为孟尝君经营‘狡兔三窟’。而这流求岛,不过是我为身边亲友以及老师您所经营的一窟而已。更何况,我对章运使有过承诺,而之前在京城时,便已经听说西贼极不安份,一旦西北战火燃起,无论是从报答章运使的知遇之恩,还是要从民族大义出发,弟子都理当随其征战。”

“那自然是好!”秦观点头称道,“言而有信,乃是大丈夫所为也!”

秦刚也就没有说再多的话。

其实他今天将流求之事全盘托出,既是不想有任何大事瞒着老师,同时也相信以秦观对他的信任,就算是不赞成,也不至于会进行强烈的反对。

同时,他还有一个暗含的心思,那就是,流求目前只是开辟了一个淡水河口的根据地,临时让宫十二来管着尚可。但是随着整个流求岛开发建设计划展开之后,流求将会不断扩大到一州、一府乃至于一个路的规模,到那个时候,以秦观的治事眼光与手段能力,将会是他目前在身边目前最合适的主事之人。

当然,对于秦观而言,这并非只是简单地管理一个地方的问题,而是如何克服传统读书人在内心深处对于这等类似于割据自立行为的天然抵触情感。

当然,目前谈论这个为时还早,秦刚此时所做的,只需要在老师的内心深处,留下这么一颗种子足矣。

处州的新年,简单而温馨。

朝华在这里度过了第二个新年,虽然没有了京城那些熟悉的邻居以及繁华的街市,但是她却极其满意处州这里的宁静与舒适。

而且,从第一年秦观在监酒税务的位置上带给处州百姓的实际好处,还有第二年坚守处州城并取得守城大捷的功劳,在这里,到处都能感受到全城百姓对她们真心实意的尊敬与爱戴。就连她上街买菜都能时不时遇上坚持不肯收她钱的菜农菜贩,让她对于能跟随秦观来到这座南方的山城而感到万分地满足。

古代的士人是极度缺乏自我照顾能力的,更不要说再加上经济方面的紧缺因素。

所以,秦刚基本可以确定,历史上秦观的英年早逝,理应与他从处州开始就无法克服的穷困生活条件息息相关。

既然,他已经成功地改变了一些情况,比如让朝华留在了秦观的身边,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得好好拜托这位小师娘了。

而戚老夫人则更不用说了,这两年在处州的生活基本无需操心。

平时的生活中,不仅有着朝华的细心服侍,还有从高邮秦家庄带来的帮佣搭手,住的地方也是更加地宽敞舒心。

唯有的一次,便是那次的山贼围城,听说州里的通判、都监走投无路来家里请秦观出山。

戚老夫人可没有那些小户人家女人的狭隘思想,明知道儿子如果应了这个请求,就会冲在守城的一线,几乎会是站在了最危险的前沿。但她还是在关键的时候,给了儿子最重要的支持。

虽然之后她在家里,是整日整夜地拉着朝华,为儿子的安危而担惊受怕,更是为儿子能够力挽狂澜为保卫住处州城而向佛像不住地祈祷,一直到等来了处州大捷的喜报。

新年过后,章楶先前透露过的这些任命便陆续下达了。

最先到任的便是处州的新知州张泾,他到任后倒是客气地请来了秦观,先是追叙了他先前与苏轼之间的友情,然后便明白无误地表示,虽然他来处州也算是受贬,对于秦观的起复也帮不上忙,不过照顾好他的基本生活,不至于让各种窝心刁难的事情在处州发生,这点还是能够做得到的。

当然了,秦刚也会代表自己的老师,对刘知州的关心与实话实说表示感谢,并表示,处州城的一切都会继续延续之前与李通判之间的良好合作。

随后,通判李尧便接到了前往温州就任的诏书。

在出发前,李尧专门将秦刚请去一叙,秦刚自然明白他的真实想法,当然也带着自己的打算,携了一份重礼前去为其饯行。

“高远兄此时高升,又是海边大州,未来前程不可限量啊!”秦刚上来就是一顿恭维。

只可惜李尧听了后却摆摆手道:“徐之是拿我打趣了。这温州孤悬海边,内陆交通极其不便,要说做海贸,却是无法与明州、泉州相比,最多给他们做做中转地。况且温州之境多山少地,物产不丰,却是比处州好不到哪里去啊!”

自从处州保卫战之后,秦刚与李尧的来往还是比较多的。虽然说,这李高远对知州官位的谋求之心重了些,但也是可以理解的,否则他也不会在州城被围之时,果断地去作出请秦观这个罪官出山的决定,从这里也可看出他多少还是具有一定决断之心。

而在之后收伏栝苍山二十四寨山匪的过程中,他也是个明白人,不可能看不出秦刚在其中收编相关势力,布局州县各处的生意之举。但他居然依旧能够保持着“难得糊涂”的心态,任由秦刚在各县安插效用勇敢,却只须确保自己能够享用这一政绩功劳即可。

在他的眼中,只须看重两个关键之点:各县赋税稳定上升,地方治安大幅好转,这便是他的政绩,也是他这次能迁升知温州之位的重要基础。

“高远兄,你应该知道,我其实就是一个生意人。”秦刚有点懒懒地说道,“所以章运使才让我在有空的时候偶尔去下催纲司在杭州设的衙门就成。所以,在处州可以与高远兄做生意,到了温州也是一样,而且可以做的生意就更多了。”

李尧的眼睛一亮,他要的就这样一句话,所以便笑眯眯地说:“不管温州、处州,都是江淮发运司的辖地范围之内嘛。而且,要是从做生意的角度来看,温州的确是有更多的优势。所以,无论与公与私,徐之贤弟一定不能忘记要拉为兄一把啊!”

“既然高远兄这么说了,小弟眼下倒也真有一个在生意可以与你好好地合作合作的。”秦刚见其说得坦诚,便也就抛出了想法,“这两浙路的各地,甚至再西一侧的江南西路,都是人多地少,失地流民甚多。前些年,朝廷多会收拢他们,编成厢军以防有乱。只是眼下朝中裁撤南方厢军的呼声甚高,高远兄应该听说了吧!”

“正是啊。”李尧一听便皱起的眉头,“这裁撤厢军之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后患无穷。原想当初,地方为何有了这么庞大的厢军,还不就是因为这帮人没了土地,没法生活,怕他们聚集为匪,才去收拢了起来。可是现在朝廷一句‘没钱了’,就要把他们裁撤了,可裁撤之后,要让他们往哪里去呢?跑进山里不就又成了山匪么?到了那个时候,剿匪又得再养兵,出兵又要花钱,这前面省的钱又是干什么的呢?真不知朝廷那帮人是怎么个想的!”

“朝廷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缺钱是他们眼下遇到的问题,所以裁撤厢军,就可以很快在解决掉缺钱的这个眼前问题。而高远兄刚才所说的匪患的问题,却可能会是在一两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所以,并不在他们的担心之中啊!”秦刚笑眯眯地看着他。

“唉呀!可是我们这些地方官员,守一方之土,就得担一方之责。明知一两后就会发生的事情,眼下无论如何都得预防预防啊!”李尧此时所讲的话语,倒还真的是充满了拳拳的报国爱民之心。

“李知州一心为民,秦刚十分钦佩,若有可能,愿将全力相助。”

李尧不由地心里一动,赶紧发问:“可是徐之手头有什么良策可以教我?”

“良策倒也谈不上。”秦刚这时才不紧不慢地说,“正好我在明州的海贸会社经营得还算不错。海船在南下的半路上也曾发现了几个无人的海岛,这岛上倒也有些平坦的土地,只是无人耕种。所以,我在看到了这里要裁撤厢军的事情,便就在那里琢磨着。假如这些被裁撤下来的厢军,他们要是的确没有好的去处的话,不如就来和我签订一个契约,安排他们到海岛上去开荒种田,他们可以获得一份安定的收入吃饱饭,而我也可以从中赚一点种田卖粮的钱。你看看,这样子算不算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

“好的啊!”李尧却没有秦刚预想的犹豫与担心,实在也是他与秦刚这两年的交道打下后,向来不会在大事上对他有所怀疑,“李某也曾听闻,有人在明州以东的无人海岛上开垦庄园,耕种些粮食。虽然说偶尔会有海上大风侵扰,但是经不住这开发的成本极低,而且赋税也因官府无力上岛查看,随便报一点就可以了,获利倒也不错。徐之老弟的这个想法甚是不错。”

当然,李尧的赞赏,是因为这样可以帮他尽量解决掉裁撤厢军之后所产生的社会隐患。

其实有能力开发海岛的,多半只会是海商,而海商本身贸易的利润率,又不足以驱动他们去做到海岛上种粮的这件事。先前也曾有明州、台州及温州的官府对外鼓励过这些事情,甚至还会提出海岛上的庄园三五年内免税的条件,但实际上,真正愿意做此事的人还是太少,李尧赶紧就这点尽可能地鼓动秦刚去做,希望他决定了之后不要再变卦。

“两浙路还有江南西路那里都会有一些裁撤后的厢军。我也找人去和他们谈了,只是一时之间,这么多的人口都要通过海船去海岛上,如果是从明州码头走的话,则太过于显眼。所以,我是计划让他们都从温州港这边走。”秦刚继而说出自己后面的一些想法,“不过请放心,凡是温州这边走的人,我会按人头数量,都会再给高远兄一笔过境费的。”

“哈哈!我就知道徐之老弟不会亏待于我。这些事情,好说好说!”虽然听着秦刚的说法,他这一次似乎搞的动静挺大,并非只是简单的几十几百人的规模。不过,这李尧原本就是一个胆大之人,而且这些人不过只是从他温州港过境一下,更不要说,他还可以按照人头,从中收取到了额外的一笔费用。对于这样的事,既然是事后查到了,也可以以自己认为如此的处理,将会给地方官府彻底消除裁撤厢军之后所产生的隐患。而关于秦刚这样的行为,到底算是买卖人口呢、还是劳力交易呢?李尧则根本就不在乎。

是的,这事要是换是毫不认识的陌生人来做,那就是妥妥地拐卖人口了!

同时,李尧也十分清楚,缺少了他的支持,秦刚直接去招募这些被裁撤的厢军也还是有一定的难度的。

虽然这些昔日的流民,被编管成厢军之后,就已经是一度丧失了人身自由,但是好在他们都还算是待在了家乡原地的附近。而这次的招募,却是需要他们登上海船,前往茫茫大海的未知之处。

只有加上了地方官府的支持与认可,这才相当于有了官府的背书,许多事情在执行起来,也就自然会变得顺畅了许多。

紧接着,李尧因为了解过四海银行在杭州、明州等地的分号情况,也提出了希望能在温州新开设分号的要求,在得到了秦刚的承诺之后,也十分爽快地同意将温州赋税征收期的赋税土匪的暂存以及节余悉数存入四海银行的条件。当然,秦刚另外给的前提条件就是将此部分的利息全部打入他李尧在四海银行内的个人账户里。

毕竟,对于官府来说,之前的这些款项存在钱庄里,可是分毫收入都没有的啊。

因为这一次与李尧谈得非常顺畅,秦刚决定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他可以再多跑几个州,让自己这个“人口贩子”的生意做得再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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