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招工的广告

朝廷的急信与麻逸的代表是同一天到达明州的。

在此之前,张中在发现了此事后,十分尽职地向邕州与钦州派出了若干密探,相对精准地确认了目前全路被交趾所侵占或控制的地方,还大致查探清楚了交趾在这些地方的驻军与防备情况,同样也送来了明州。

秦刚为此召集起了海事院的主要官员,首先是非常郑重地接待了麻逸来的代表。

麻逸代表恭敬地献上了这次前来进贡的礼单、还有象征着要向大宋请求庇护的海图。

秦刚接了看过后,就分别转交给李纲与赵驷,然后非常满意地说道:“本官一贯提倡:宋商在南洋的地位,首先需要自己去努力争取。所以,对于你们敢于自我抗争的举动非常地满意,并要予以表彰。所以,关于麻逸自治总督的委任状,本官可以签署,并交给你带回,而且请带话给张总督,海事院不需要你们多缴纳一成的税收,麻逸地方小,维持一支自卫军的压力很大,所以你们还是一定要注意确保军费的保障吧。本官承诺给浡泥的条件,同样也对麻逸有效!”

过来的代表没想到,事情竟如此地顺利,便欢天喜地地拿了委任状走了。

而李纲却拿着那份进贡来的礼单,对着估算出的价值感叹:“南洋真是到处都是有钱呐!这小小数点的麻逸岛就能贡奉这么多的礼物!”

秦刚笑笑说:“麻逸岛嘛,就是盛产这些珍珠、玳瑁什么的,不过是现在的人稀罕,其实这些东西多了后,价值就会有大的跌落,所以伯纪在处理他们时,要注意点节奏。不过这些出产,都算不得什么。我却是打听到,就在麻逸附近一带的海岛中,会有很大的铜矿存在,只是具体位置还不太好确定,需要花点人力去探查。之前一是腾不出去探矿的人手,二是没想好一旦探查到之后将如何开发?现在倒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就让这张总督在前面替我们看好大门,然后写信给流求,请他们先派探矿师过去,并做好后续开矿的准备。”

赵驷看着海图,这麻逸正好处于浡泥前往流求的航线中间,尤其是从唐州派人过去,相当地方便。而他向来就完全相信秦刚的任何决定,所以也不会去问秦刚是如何知道麻逸附近的岛上有铜矿——刚哥说那里有,那就一定有,他现在关心的则是另一个问题:

“要说开矿的准备,那就一定离不开充足的劳力与人手。看看这麻逸的位置及气候,自然也只有是南洋的人更加适应。我得想办法去这些地方招工啊!”赵驷自言自语道。

当然,都是经历过西北那里的事情,秦刚看着赵驷眼睛在南洋地图上来回地搜索,自然是知

道赵驷口中“招工”的真实含义——既便宜、又听话的工人,除了战争俘虏,还有什么呢?

“哈哈!知我者,驷哥也!”秦刚拍了拍手道,“麻逸这样的小事,当然用不到今天把大家都召集过来。今天要议的大事,就是对于交趾明占暗吞、侵我大宋广南西路数万顷土地一事,朝廷中有了分歧,章相主张派兵讨伐,苏相建议外交讨还。圣上不决,来信找我问策!”

秦刚一边说着,一边虎哥就将提前准备好的材料给大家都分了一份,抄录了张中最早的汇报、两广的奏折、之后的情报、还有朝廷的邸报、两府的公文以及最后皇帝的来信。

其实关于这件事,张中最早向海事院汇报时,大家多少也知道些,只是现在有了详尽的材料,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当然,最重要的便是朝廷中,章苏二相发生了严重的观点分歧,大家对此有点拿不定主意。

“龙制可是想支持苏相的意见?”还是赵驷先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对事不对人!这是我们永远的准则!”秦刚敲了敲桌子,强调了一下,“叫大家来讨论,就是想听听大家自己的想法。”

“要是真想听我的想法,那我倒是支持章相的做法!西军曾打过交趾人,他们与西贼一样,都是畏威而不畏德,外交什么的,谈了就反悔,不讲信用不守规矩,没什么用的!”赵驷率先开口表示。

“以我的理解来看,苏相的意见也并非是完全反对出兵!熙宁之战虽胜却是惨胜,一战死伤那么多的精兵强将,那么这一次出兵,是不是也要准备死伤那么多的人?是不是钱粮耗费还将那般地大?”黄友多了几年的经历,看问题的眼光却是更深了许多,“苏相还明确提出的南兵与北兵的现实问题,那么有谁能提出解决的办法吗?而且,关于外交谈判,本身就是解决边境问题的方法之一,为何一定要放弃?这交趾小邦,前次战败的记忆还未消去,要再来一次的话,他们一定承受不了,谈判使者要是让对方明白这一点的话,也未必就拿不回来自己的地方。”

“就算是谈判顺利,能把广南西路的那些地方拿回来,但我在麻逸那里的采矿工人怎么办?”赵驷抱怨道,“我看这交趾北部的人口众多,打他一仗,好歹也能抓个几千人的俘虏嘛!”

“那赵统制你到底是为了收复失地、还是要去抓工人嘛?”黄友立刻反问道。

“失地也要收,工人也得抓!”赵驷也是毫不含糊。

众人也不禁被他的话给说笑了,堂里的气氛也松弛了许多。只是赵驷能在秦刚面前如此随意,其他人倒也不会轻易如此,毕竟现在讨论的可是朝廷中悬而未决的国略大政,是战?还是谈?这也是考验他们的眼光与判断能力。

“我是一直做生意的,在这市舶司也是负责海贸事宜,所以我就只说说生意上看到的事。”胡衍选择的角度倒也让他的发言多了几分自信,“这交趾郡盛产稻米、硬木、玉石还有一些比、极好的铁矿石。这些东西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太重,要想运出来,非常地不易,车马运输会被岭南诸山所隔,成本巨大。但是留在本地,便卖不出价钱。在我眼里,陆上的几十里地,根本就比不上海边一个港口的价值。所以,他若从陆上占我广西百里地,我便海上掠他交趾一座港;而且这交趾东面一整条的海岸线,我东南水师想打哪里就打哪里,打下来后就开商埠做生意,还比不过他陆上占的那些荒废山地?”

“沧海兄,国事可不能用生意经来比,我广西虽然地荒人稀,但一里之地也是王地,一人之丁也是王臣,可不能像这样子来随意交换的。”李纲却是听不下这些话,出言批评道。

“哈哈,我说我只懂做生意嘛!”胡衍笑笑道,心里却暗道,“可我大哥不是总以生意之道来比喻打仗与国事么?”

听了几人都开过了口,秦刚知道,大家还是要等他来拿定最后的主意。

他便示意虎哥将这南洋地图挂在了堂中,引得众人都看着它后,便拿起桌上的一支细木杆,轻轻敲击了两下郑重地说道:“朝政多争本属寻常,就像刚才大家说出了不同的意见一样,是因为大家看待问题的出发点与角度不一样而已。但争而不决、议而不定,那就是因为缺乏了最终获取共识的判断标准。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回来了这个判断的标准!”

众人的眼光都盯着秦刚,是啊?这个标准会在哪里呢?

“先看第一个问题,这交趾能不能打?打的理由是什么?驷哥说想多招点便宜工人,算是个理由,但说服不了人,甚至明着说了后,还会被御史抓住小辫子参我一本。”

赵驷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那我来说一个理由:‘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秦刚说的这句乃是大宋开国皇帝赵匤胤的名言,基本可以用来针对他想对任何一个边界地方开火的万能理由,而且身为大宋臣子,没有人敢于质疑太祖皇帝这句话的政治正确性了。

“而且,民间有叫它越南国,他们妄自称为大越国,这些都不规范,也极不正确。”秦刚点了点地图上的这块地方继续说道,“我大宋对高丽、西夏的国主都封过国王,也明文承认他们是藩国。但对这交趾国主的册封,一直却都是‘检校太尉、交趾郡王’,也就是说,这里一直都是我大宋的‘交趾郡’而已!所以,大宋当年是如何打南唐、南汉的,今天就可以如何讨伐交趾,这便就是我们可以出兵的法理!”

诸人之中,黄友与李纲的典籍知识最丰富,看到他们二人都在不住地点头,其他二人更是信服。

“再说一个理由:‘僭越不轨,当诛而平之’。这小小交趾郡,不思如何偏安一隅,却是屡屡妄称自己延承了汉唐衣钵,是中华文化的南朝继承者,其诸多文书将我大宋称为北朝,他们自称南朝,之前的丁氏国主自称‘大瞿越’,今下的李氏国主自称‘大越’,妄图与我大宋分庭抗礼。其蠢蠢欲动的兵乱,便是久按不住的妄图北伐、一统天下野心!”

“真的?”赵驷一听便是大怒,“鸡屎大的一块地,也敢做这种春秋大梦?!”

“所以,既然主战,那就必须将此两点标准晓予朝堂、告于天下。这方面,就要有赖于《东南海事报》以及与京城中诸多报纸努力了。”

“属下明白。”李纲迅速便理解了秦刚的观点与意图。

“第二个问题,打此仗的目的点在哪里?是一直打到昇龙府?将交趾收归为大宋一路吗?”秦刚提出了这个问题,却没有立即说出答案的意思。

“早该这样了!”赵驷还在刚才的愤怒状态中。

“真要是打下来,如何管制倒也真是难题!两广之地都一直少有官员愿去赴任,何况这更南的交趾路呢?还有大战之后的民怨何解?初定之后的余乱谁平?当年的广源州最终不也是还给了交趾么!”李纲熟知史料,说的便就是前次面征之战后的事实。

“所以我们要回到海事院的本职,掌控东南沿海的秩序,死死掐住这交趾人的脖子即可!”秦刚便说出了自己的意思,“而这也牵出了我们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打?龙友说得极对,苏相并非反对出兵,而是在询问更好的出兵方式。而刚才衍哥也提出了一个好主意,不必勉强使用南兵,更不必折腾西军,用我东南水师即可。”

胡衍的脸上需出了半是惊讶、半是兴奋得意的神色。

“我东南水师可以从海上出发作战,不必担心长途奔袭之遥;而广州及昌化等处的港口皆在,更不愁后勤补给之难。最关键的地方在于,此战我们专攻其东部沿海区域,若有适合之处,可自行建港,以控制通商命脉,便可逼其回到谈判桌上,以拿回我们所想拿到的东西!”

“如若这交趾蛮子能下鱼死网破之心,不管我们攻打的港口,就是一味从陆地再次攻入邕州、甚至进犯宾州、象州、桂州等地呢?”赵驷思考了一下,提出了这个担心。

“昔日郭太尉视富良江为攻越难逾的天堑,而今对于我们来说,此江以及北部的白藤江等,都是我们水师可以直抵到达昇龙府的坦途。他们进攻我广西,就算是能够顺利推进了一千里地,不还是在我们广西路境内么?但是,我们只要在江上西进两日,就可以在他的昇龙城下摆酒赋诗了!”秦刚毫不客气地指出。

“龙制高见!”黄友心悦诚服地说道,“下官在西北时就曾领略过龙制与西夏谈判时的手段。其‘以打促谈,以谈代打’已是之后西军将领的必学之典!”

胡衍自然不再说话,而赵驷与李纲也都已信服。

“既然如此,此次给天子的回复之信,我看龙友理解颇深,就劳烦你去琢磨行文回之。苏相那边,还是得我来亲笔写信。”秦刚回头又看了另外三人。

赵驷一挺胸道:“我来整军。”

胡衍道:“沿线的军港的物资,由我安排商船先行悄悄调配。”

李纲:“报纸一事,尽是属下之责。”

很快,《东南海事报》出了一期交趾郡专刊,集中刊登了一系列文章,有在追述这块唐汉故土的渊源传承,有在反思那场南疆大战的惨烈往事,还有的在介绍交趾境内各种丰富的物产,更有讲述这块南部土地上独特的风土人情。

而且这期专刊,竟然罕见地印了足足六个大张,折叠起来,也能赶得上一本书册了。

尤其是其中的一篇文章,刊载了一位大宋海商在交趾郡的昇龙府里,亲眼目睹了一场据说源自上古时期的杖鼓乐《黄帝炎》演出,文中先作了知识普及,这“炎”也会写作“盐”,乃是一种远古的杖鼓曲调。《黄帝炎》在中原地区早已失传,却想不到能在这里听闻,而文中对于该古曲的演奏乃歌词的记录却是令人神往。

实际上,并不存在有这样一位海商,此文的幕后写手却是秦刚,他不过是借助于沈括在《梦溪笔谈》里所记录的“顷年王师南征,得《黄帝炎》一曲于交趾”之句而刻意发挥编撰。

不过此文在交予李纲去编发时,由于描写过于生动,李纲读后,竟然十分神往地向他索要这位宋商的联系方式,秦刚也只能以此人已出海且归期未定而敷衍了过去。

这份专刊一经登出,便从明州开始,因目前各个开设市舶业务的港口而迅速在宋地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以《东京时报》开始转载,进而风靡京城。

许多读了报纸的宋人这才知道,在他们印象中已经是极南之地的南岒再南边,居然还有着这样的一片中华文明的继承与追随者之地。

而众多朝臣,也从中读出了这交趾人念念不忘窥探北境、进而梦想着北伐入主中原的狂妄企图。之前曾经认为“交趾不过只是南境疥癣”的声音渐弱,而力主强力惩戒、甚至收复这块汉唐故土的声音也能强大了起来。

原本赵驷是很瞧不起报纸这一回事的,可是这次他的感受却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在海事院里的议事,他所代表的主战思想还是蛮受人认同的,但是要真的拿出来的话,不管是京城,还是西北、以及他们所在的两浙,这交趾郡在哪里?交趾人说自己的越南,那个这越南是两浙之南吗?两浙之南不是福建吗?为什么要出兵打福建人?打那里有必要吗?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能把你逼疯。

但是报纸出了之后,这风向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报纸像是……,像是……,对,就像是为他赵驷登的“招工广告”!

而由黄友代笔,秦刚提议的自海路围攻交趾港口甚至都城、以逼其和谈退地的海战方案奏折,也由赵煦拿到了小朝会上交由两府合议。

应该说,原本在这个问题上针锋相对的左相右相之争,却从秦刚的这一方案中,都找到了自己观点的基本支撑面:

章惇坚持的出兵、惩戒、收复失地、一展大宋国威的关键诉求没有改变;

苏轼要求的惜兵、避乱、节省民力、彰显宗主风范的诸多观点同样得以保留。

“陛下可将此事交由秦徐之去处置,但有一点,其水师军费开支,由其自筹。朝廷这时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呢!”苏右相哼哼了这么一句,他倒不是纯心要坑自己的弟子,而是对这个少游的弟子有着充足的信心:东南水师的交趾一战,也不大会是件赔钱的买卖!

“老臣则奏请陛下,准许海事院从征越之战中沿用浡泥之旧例,留取战利四成,自补军费!”章惇却是站出来替秦刚索要了这么一个条件。

“准!”赵煦答应得颇为爽快,毕竟战利品还是没影子的事,应了又有何妨?

只是这苏相像是在坑自家的弟子,章相倒是卯着劲在帮秦刚争取权益。

眼前的事情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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