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格物谈

《梦溪笔谈》在后世的名气极大,但却极少有人去真正完整地读过,包括之后曾做了记者的秦刚也是一样,留在记忆里的无非只是一些只言片语的赞誉与描述。

而此时,亲手翻开一页页尚带有新墨气息的书页,看着这些他现在已经十分习惯的竖式排版繁体字,秦刚许久未曾波动过的内心竟泛起了阵阵波澜。

乔襄文显然是对此书十分推崇,看到秦刚如此关注,甚为兴奋,于是像是遇上了知已,与他就该书的总体编目、体例架构以及内容选择、文字风格等方面一一进行细细介绍。

秦刚越听越是惊奇,问道:“敢问乔兄是否与梦溪丈人熟识?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尽?”

乔襄文笑道:“家岳定居润州,与沈存中算是同城相邻。所以在下也能偶得机会,随家岳前往梦溪园有所见教。”

邹放看秦刚还是有点疑惑,便介绍道:“僖老仍是娶了润州的海岳外史米校书的长女。”

“米校书?”秦刚听得更是大惊,“可是书画大家米元章?”

乔襄文拱手道:“正是家岳!”

宋人称呼实在有点弯弯绕,光听这校书一定是个官阶名,还难以判断。但是“米”姓之人本身就少,再加上“海岳外史”这个名号,莫说在宋朝,就是放在整个历史上那就只有一个名人,乃是后世被称为“宋四家”的米芾,字元章。而这乔僖老居然就是米芾的大女婿!

如此一来,那就很自然了。两大名家,虽然各自研究的领域与方向不同,但同时居住在同一座润州城中,想必时时都能有不少机会相识并相谈。

只是……秦刚突然想起了一点,便顺手从眼前的整部书里翻找到了第十七卷,这卷正是书画一门,卷中共记述了近三十个条目,分别记录了两晋、唐五代直至宋代的多名画家、书法家的作品及风格品评。

但是秦刚来回查看,书中所载的宋代名家中却没有米芾。

乔襄文一看,便大致明白了秦刚的用意,说道:“小友可是想找书中对家岳的评价文字?别找了,不会有的。”

秦刚抬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家岳平日喜欢临摹古迹名画,更擅长做旧仿制之术。”

秦刚点点头,这米芾对于名书名画的模仿与作假手段,堪称是千古圣手。后世据说流传下来的二王【注:指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俩】作品几乎都没有真迹,全是米芾临摹的。

当然,米芾作假只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水平,从未以此骗钱。

“有一次,沈存中叫了几个好友聚会,其中也叫上了家岳。几人一起在甘露寺净名斋交流各自的收藏品。他拿出自己收藏的一卷王献之的尺牍,甚为得意。不料家岳一见却是哈哈大笑地说道:‘哎呀,这不就是我临摹的一篇旧稿嘛!’沈存中当场大怒,拂袖而走。”

秦刚笑道:“米老也太率直了,等一等事后再告诉他不是更好嘛。”

“唉,本来这事这样也就算了。只是家岳生性随意,之后还拿此事到处向人吹嘘,以炫耀自己的仿作水平,这便是把沈存中彻底得罪了。此后,他写书作文,必然是不愿提及家岳。”

“哦?想不到还有此等轶事!只是书中缺了米老,甚为遗憾啊。”

“不过此书出来后,家岳来曾来信,说沈存中在书中对其他各位书画家与作品的品评非常中肯到位,他都甚为称赞,嘱咐我要多多学习。”

“能不以个人私怨而累及书作的评价,米老前辈的胸襟令人钦佩。”

乔襄文摆摆手道:“家岳性格使然。”

秦刚点点头,突然对二人问道:“两位以为,梦溪丈人为何要写这本书?”

这个问题有点令人猝不及防,但听了后又觉得相当重要,邹乔二人不禁愣住了。

秦刚继续说道:“世人版印书籍,或集注圣人经典,或阐述个人学说,又或汇编诗文作品。但此三者,似乎皆不适于分析此书。”

邹放手捻颏下白须,犹豫地开口说道:“沈存中自幼随父宦游各地,之后为官遍及南北,此书中应该记的都是他游历天下所见之事,当是以此彰显自己的博闻广识。”

其实邹放的意思就是说沈括写这书纯属装点门面,显摆自己,乔襄文就先出言反对了:“沈存中非炫已之人。以在下之猜度,昔日司马相公着《资政通鉴》,通鉴千古之事,以资于当世治道。梦溪一书,虽内容庞杂,似有小道之嫌,但治世之心昭然于纸上。”

秦刚心里暗惊,这乔襄文还真是个明白人,几乎已经看到了沈括的内心。

“乔兄之语,小弟甚为认同。”秦刚以手抚书,感慨地说:“天下大道,源出何处?《易经》有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但此玄妙之语,又能何以为证?何以为实?”

邹乔二人皆听得认真。

“小弟以为,大道既可主宰万物,万物当可反证大道。所以,梦溪丈人当是以此书,载以自己‘行万里路,记万象物,着万字言,明万事理’之心,乃凭旁支证圣言,以小径通大道也。”

这段话实际上便是秦刚这些天来的思考总结。

他是来自于科学昌明的后世,自然可以轻松掌握历经数代科学巨匠的思想成果,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在这个时代简单碾压所有人。

在秦家庄睡足轩里的有限书籍中,他已经惊叹于宋代儒者对于宇宙观、世界观的认知深度,他们已经开始用着独特的语言与思维方式,开始细致地剖析这个世界万物之间的原理与联系。

所以,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个时代才会诞生像沈括这样的科学大家,以及他笔下所出的这部《梦溪笔谈》。

由是,这也给予了秦刚以极好的机会,站在他们的这些研究基础上,开始考虑,将那些来自于后世未来的一些发明成果,可以无形地融入进去,以逐渐形成更加浅显与实际的经世致用之说。

这里自然包括已经推出了腌蛋、孵鸭、水泥、牛痘等物。

毕竟,真正扼杀文明的,不会是未知的迷茫,而只会是无法理解的恐惧。

秦刚与乔襄文的交谈越发地深入,一旁的邹放就越发地感慨:这次把这两个人拉到一起,是做对了。

虽然听得两人的一些言论想法,有一点点如坠云雾之中的感觉,但又总是觉得云散之处,便是可以明析一切的真理显现的可能,邹放更有着那种的期待。

乔襄文此时却还有一个疑问:“听秦小友此番之言,似乎对《梦溪笔谈》此书颇有研究?”

秦刚只能随口编说:“梦溪丈人此书也是汇集其个人多年所得,所以之前也曾有一些零散手稿在外流传。小弟立志于研究‘格物致知’,有幸曾看得一二,也是从中得到了许多对于格物一学的各种助力与启发。”

乔襄文之前就曾听邹放谈及秦刚的“格物致知”想法,对此也是兴致勃勃。

要知道,在北宋之初,以司马光为首的涑水派对于“格物致知”的理解,却是完全相反的一个方向:

司马光认为,“格”是排除,“格物”就是“排除物欲”,然后才能知晓“至道”。

实际上,正是他的这种理解,也导致了他所代表的旧党政治理念偏重于守成。

在他们看来,所有的改革变法,都是在追求不必要的物欲,都是不好的,是要需要被排除的。我们什么都不要做,只要净化心灵、就能实现“天下垂手而治”的美好结果。

当下还是高太后当政,司马光的学说,在朝廷中,尚还占据着最主流的声音。

而江淮地区,却因为王安石后期曾在江宁府潜心于开设书院、教育子弟,而无形中将王学的基础打得甚为牢固。

只是,乔襄文从内心的自然感悟出发,虽绝不认可司马光的提法,但也无法从王学中寻找到更明确的支撑点。于是他才有了尝试跳出六经之外,寻找自己的答案的做法。

而他打理的菱川书院,也由此而带去的各种变化,更是带来了外界的各种异议。

秦刚明白,乔襄文所产生的,正是中国自北宋开始,就已经在文人士子中所诞生的一种朴素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萌芽。

只是,若无后世先进的思想理论以及极其重要的科学手法作为支撑,这种萌芽也只能浅浅地露头。

时间一长,它们既无法从经学典籍中找到做权威背书,同时又缺少充分可以展现这一思想价值的展示舞台。

许多如乔襄文这样的文明之闪耀之光,被历史局限而无情地抹杀。最终,菱川书院的盛名,也将随之没落,消失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之下。

而此时,三人的交流正在兴头,在秦刚有意无意的激发之下,越来越多的思想火花,正在各自的交流中不断绽放。

“世间之人,自称所研大道者多矣,又如何来评判或检验他们所称的大道之真伪呢?”邹放提出了这样的一个疑问。

“实践是检验大道的唯一标准!”秦刚将后世的一句名言稍加改变抛出来以作答案。

乔襄文与邹放听着一呆,进而又面露惊喜地继续聆听。

“所以,格物并非死板地拿着一物而格。”秦刚此时心里想到的是,后来明代的半圣王阳明,一开始就是呆坐着对竹子进行格物尝试,格了一整天也没格出东西。当然,他也瞎打误撞地抛弃了实践格物之道,转而悟出了他的心学格物之新径。

对于秦刚而言,王阳明的心学虽然伟大,但是对当下这个时代的意义不大,他需要的是明清之后的格致之学,是基于实践检验的科学工具。

“实践为标准,格物方有序。”正好想到了竹子,秦刚便抬手指了指窗前看到的几株翠竹,说道,“文人常喜以松柏竹同时入画,于是把它们三者放入同一格中,凭借的理由,便是它们都有经冬不凋、迎寒而立的相同品性。”

秦刚说的这是大家都认可的事理。

“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一下它们的枝干、叶子、根部以及生活的土壤、气候等特性,就会发现:松树与柏树倒是可以放在同一格,而翠竹却只能和毛竹、方竹更适合放在另一格。然后,在松柏这一格与各种竹子的那一格的上面,可以归于树木的大格。然后,更多的大格之上还有更大之格。如此不断地划格,那这世间万物才能井然有序,我们的致知之道,才会有迹可循。”

“如此格物,所为者何?”邹放提出了新的疑问。

“格物为有序,有序则有道,有道便可明大道。”

秦刚深知,世间所有的事物,都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出现时机,过早或过晚,都不会是好事。

在他脑中所存的各种现代科技知识,并非可以一古脑地直接拿出来。而是需要提前预设好它们出现以及存在的所有理由。

如果没有合适的解释,往好里说,别人会质疑你方法的可行性与严谨性;往坏里讲,缺乏信任的事物即使产生效果,也会被人往神怪鬼异之处去进行不利的联想。

而此时,基于邹放与乔襄文的信任感,又正好能有随手可翻阅的《梦溪笔谈》一书的助攻,一些关于力学、生物、化学以及数学方面的基础原理、粗浅规则,都可以顺利地当成私货,统统塞进“格物致知”的观念之中大谈特谈,直接让另两人听得是如痴如醉,却又惊叹不已。

这一长谈,持续进行到了晚饭之后,又一直到了深夜。

最后还是在邹放的提议下,才在书院厢房安排各自休息。

次日,乔襄文提早起身,亲自去镇上食坊买回了临泽最出名的水晶月饼。

临泽镇的水晶月饼,十分有名。据说是用山东飞面来做的酥皮,然后再用松仁、核桃仁、瓜子仁碾成细末,与冰糖和猪油揉成馅料,裹成饼状后,先是水蒸,之后炉烤,其外形酥黄晶莹,里润外脆,馅如水晶。

乔襄文买来后,请秦刚尝之,一经入口,便不觉其甜,而品出香松柔腻之感。问了之后才知,一般在临泽镇上,过了五月便有售卖,只是本地人吃。而过了七月临近中秋之时,便会有人买其作为中秋贺礼而馈赠外地亲友。

秦刚的心中则大为感慨:哪像多年之后广式月饼一统天下的那种单调乏味啊。

早饭后,乔襄文还想着继续昨天的话题,正在将茶案摆开,欲再一畅谈之时,突然接报说,有高邮军衙的军士找到书院,说是有要事要找秦刚。

来人正是毛知军的亲兵之一,见到秦刚便道:“见过秦承务,又有朝廷宣旨天使到邮,毛知军请秦承务速速回去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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