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炭农

从秦观家回来后,黄小个却告诉了秦刚一件事。

原来他们在与秦观家的那个佣人吃饭时,偶尔听了一句抱怨,意思是为了安排今天的这顿招待,指不定他这个月的月钱可能还会迟发。

此话说得秦刚不禁有点黯然神伤。

大宋官员虽然待遇甚好,也只是相对百姓而言。秦观目前只是从八品官,面对京城里的各自开支,即使佣人只压缩到了一名,却也时不时也会陷入经济危机。

秦刚也发现今天的边朝华虽以下厨的襜衣遮掩,但里面确实都是旧衣。

他仔细想了想说:“这般,眼下天气也冷。明日你让刘三带你去采购一些可以久放的米肉盐茶之物,给我七哥送去,就说是我刚来京城,不懂行情,一下子买得多了。”

黄小个当即答应了下来。

刘惟简对这间宅子安排得非常周到,家具、生活用品,无一有缺。目前只有秦刚一人住在内进,黄小个与刘三、李婶等人都住在外进的倒座房里。

第二天一早,却见京城天色如铅,没有中午,便飘飘洒洒地下起了雪花。秦刚便催了黄小个与刘三赶紧趁着雪没下大前出门,到了下午就回来交差了。

“禀告大爷。”黄小个说,“我们按吩咐把东西送过去了。原本秦宣德是不肯收的,后来还是边少母接下了,她让小的回来后,好好地谢谢大爷。”。

秦刚叹了一口气,黄小个口中的少母是对朝华的尊称,还是持家的朝华更明白生活的艰难。

这场雪到了下午天快黑之前,已经将目力所视之处,皆厚厚地裹上了白妆。

秦刚每天起床后,都坚持着锻炼的习惯,只是这天的院里暂时无法下脚,便在厅堂里活动。黄小个起床后,赶紧来清理院里的积雪,顺便吐槽一下这北方的雪真是很大,可昨晚刘三却说这场雪只能算是刚开始的小雪。

等吃过了早饭之后,突然刘三来报,说是秦湛带人送了一担木炭过来。

秦刚赶紧让人把他让进来,并埋怨说:“天气这般寒冷,处度你还特意跑这么一趟。快快进来,喝口热茶。”

上次吃饭后,秦湛对他挺亲热,十八叔叫得很顺口,秦刚便也改过口来叫他湛哥儿了。

秦湛是根据前日秦刚留的地址一路找来的,他依旧是那般有礼貌地说:“突降大雪,朝廷本月的柴值银都加了倍。也是小娘提了醒,说十八叔刚来京城,不一定来得及置办炭薪,大人便叫我送了这些过来。”

大宋官员的柴值银可以理解为取暖费,差不多从每年的十月到正月,根据官员品级大小,每月都会发放不等数量的炭柴实物。一旦遇上像这样的大雪天,还会把当月的数量翻倍。

秦刚赶紧说:“这怎么使得,湛哥儿家里人口多,尤其是戚老夫人也是南方人,冬日畏寒,缺了炭薪怎可使得。”

那边黄小个已经奉上了热茶,秦湛捂着热茶杯,缓了口气说道:“不瞒十八叔,我那娘娘【注:指戚老夫人,宋人民间多称祖母为“娘娘”】一直喉咙不好,尤其是冬天,受不了这木炭烧出来的烟尘,反而会呛着难受。所以家里,除了大人的卧室外,就连厅堂也很少燃烧木炭。今天送来的这些木炭,您也不要推辞了。”

秦刚听得这话,就叫黄小个去取了几块送来的木炭一瞧,便知是寻常的黑木炭,它们燃烧之后,是避免不了会产生明显的烟尘与刺鼻气味。

于是,他便问秦湛:“湛哥儿今日可有功课?我刚到京城,想请你帮着带路在这附近走走。”

秦湛一听却来了精神,道:“十八叔有这个话,秦湛哪敢不从,耽搁一天功课,家里大人想必也是不会责怪的。”

秦刚听了便暗自好笑,看来也是一个不爱读书的年轻人,当然也不会多说。

秦湛打发了佣人先回去复命,自己就带着秦刚、黄小个一起外出了。

秦刚两人一起随他走到街上才发现,京城毕竟不一样,由于各家店铺紧密衔接,就算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也就在这短短的半个上午,让整个大街上的积雪为之一清,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处的雪堆,更有头脑的商家还会堆成雪人模样,在其上面插以与自家店铺相关的旗幌,用以招徕生意。

保康门外的这片地方,恰巧都多开有各种生活用品的店铺,其中就有几家有木炭所售。但一路看过来,却都只有黑色木炭所售。

走在街上,秦湛奇怪地问:“十八叔你总是问他们所售木炭的颜色。这木炭不应该都是黑色的吗?难不成还有白色的?”

秦刚点点头道:“我正是想找白色的木炭,这种炭的内芯还是黑的,但外表灰白,烧起来不会起烟,也几乎没有异味。如果能够买到,戚老夫人也就不担心取暖的问题了。”

秦湛一听是在为其祖母而考虑,感动之余说道:“这木炭烧起来,多多少少总是会有烟雾的。内城有两家专供皇城的炭薪店,也从来没有十八叔你说的那种白色的、烧起来不会有烟雾的木炭出售。”

秦刚听了后,心念一动,如此看来,这白炭在此时还未出现的话,如果自己把它提前搞出来,岂不是一项极好的营生?

当然,要想烧炭,还得有人、有柴、有地方,这些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搞得好的,而现下只能想想罢了。

之后,秦湛便带着又去转了其他一些好玩、好看的地方。看得出他是个喜爱玩耍的主,对于京城各处都十分熟悉,带了高邮小城过来的两人,可以让他们大开眼界。

正好再往前多走一些就是接近东面的新宋门,店铺没那么多了,三人正欲调转回去,突然听得前方巷子里传来一阵子的争吵声。秦刚好奇心甚重,便过去瞧瞧。

只见巷子倒也宽敞,停了三辆驴车,两辆装着木炭,一辆空着。

一边是身着粗布破袄的老少二人正拉住其中一辆有木炭的车辕木道:“这车炭我不卖了!”

对面也是两人,衣着就光鲜了许多,其中一瘦削的汉子冷哼着说:“你不卖给我,还能卖给谁去?我好心收了你这车炭,不过叫你们帮我搬搬而已。”

而老者旁边的破袄年轻人却道:“不是我们不愿意帮你搬,而你们这是想把这没烧好的木炭混在好木炭里面去坑人,我们不想卖给你们了。”

那瘦削汉子却给气笑了:“真是好心遇上愣头青!再说了,你把木炭卖给了我,还管我怎么弄?又管我用在何处?”

瘦削汉子旁边的人也说:“你们这车炭在整个东京城不会有人要,不卖给我们,你们拖回家去,一个子儿也得不到。”

老者涨红了脸:“木炭没烧好,我们认。你们压价,我们也认。可你们拿了去以次充好去坑其他人,我们情愿不卖了。”

然后他们都看见了巷子口的秦刚三人,那瘦子便转过身来,把卖炭的那两个人拉往更里面一点,并压低了声音想继续劝说。

秦刚转身对身后两人说:“走,在旁边找个地方坐下,喝点东西暖暖身子。”

巷子旁边就有一家小酒肆,三人进去找了张桌子坐下,叫店家烫了一壶酒,又叫了些热馒头和咸菜。

这时,就从门口看到那老少二人从巷子里把装着木炭的车子拉了出来,看来还是没答应卖。

秦刚便对黄小个说:“赶紧去叫住他们,就说我想和他们谈谈木炭的生意。”

黄小个已经习惯了秦刚的各种奇怪决定,应了之立即跑出门去。

秦湛倒是有点奇怪地问道:“十八叔是何意思?他们这车木炭听着便是不好用的。”

秦刚却笑道:“我做的不是他们的这车木炭生意,是他们的人品生意。”

很快,黄小个领着卖炭的老少二人进来了,看得出,他们身上衣袄多有破旧,难遮寒气,走到桌前时,还在不住地搓手跺脚。

秦刚赶紧叫他们坐下,指了指桌上的馒头等说:“二位想必此时定也腹中饥饿,先吃点馒头,再喝两口酒暖一下身子,然后我们再谈一下生意。”

两人瞧着桌子对面的秦刚、秦湛都很面善,而桌上的馒头又更是诱人,谢过之后,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狼吞虎咽地开始吃了起来。

一人三个馒头下肚后,年纪大的那人就很不好意思地对秦刚道:“谢过两位官人了,想必方才二位听了我们和那木炭贩子的争执,不知要找我们谈什么生意?”

秦刚笑笑反问道:“我是淮南人,刚刚入京,手头有点余钱,想做点木炭的生意,不知老丈可有什么教我。”

“官人说重了,哪敢有什么教的话。”老者端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口,长出一口气道:“不过官人拿老汉当回事,便就有一说一了。老汉我姓钱,大家都叫我钱老六,这位是我儿子钱阿牛。我们住在北城外仓王村,家里有两口窑,从我爷爷起就做烧炭营生。要说早些年吧,趁着天寒时,也能多挣些钱,忙乎五个月,一家人一年的生活费好歹能凑个差不多。平时再做点零活,也能攒点。但是这两年不同了,官人你要是想赚钱,千万别做这个营生了。”

“这倒是为何?”

“因为眼下有了石炭,从河东运来的石炭现在是越来越多。”老者叹气道,“这石炭虽然烟太大,味道也重。但禁不住它便宜啊,冬天时比干柴都便宜。所以,这城里城外的穷人家也就都改用了石炭。只剩下一些富人以及官员们还愿意用些木炭,可正因为如此,他们对这木炭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了。”

秦刚一听便明白这所谓的“石炭”就是指煤炭了,宋代对于河东也就是山西的煤矿已经开始大量开采,只是采煤工艺还有问题,挖出的煤炭直接烧,便有太大的黑烟,并且呛人。

那个叫钱阿牛的年轻人此时也吃饱了,接过他父亲的话说:“好木炭便需要用好木柴来烧。今年这好木柴的价格都翻了一倍,但木炭的价格却涨得不多。我们想着就买了便宜的木材,结果运气也不好,窑口破了没来得及发现,所以这车木炭就没烧好。要是卖不出去的话,估计今年起码两个月都白干了。”

“所以,老汉见官人面和心也善,就奉劝一句,这木炭生意不好做。要是烧出来的木炭不太好,别人就情愿用石炭了。而要想烧得好,这好木柴的成本就大得让你赚不到几个钱。”

秦刚听了后,点点头道:“多谢老丈指点。只是眼下你们又将作何打算呢?”

钱老六苦笑着道:“我原想着今天会饿着肚子把炭拉回家,眼下多蒙官人照顾,多了个肚饱。所以这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家里不是有两口窑么,大不了我把这两口窑去做个典押,换点本钱再去重新买些好木柴回来烧,只要木炭能够烧得出来,就能有钱赚,总不致于能让一家人都饿死吧!”

秦刚点点头,突然换了个话题问:“那你们在好的年景,一个月靠烧炭能挣多少钱?”

“这要说就是三年前了。”钱老六的眼神有点回味的幸福感:“一个月最多可烧六次,每次可以烧出两车炭,然后去掉一开始的买柴钱,这样一个月下不,就能有近十贯的结余。冬天五个月,家里七八口人的口粮就有了。还多了些钱,就给我家阿牛娶上了个媳妇。”

“十贯钱……窑上有几个人干活?”

“家里有五六个干活的。”钱老六回答得很快,但眼神却有点迷惑。

秦刚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非常直接地说道:“刚才老丈也说了,你想把家里的炭窑典押出来。要是这个样子的话,不如我们来做个合作。我来雇你们家帮我来烧木炭:所有买木柴所花的钱,都由我出!需要新修炭窑的钱,也是我出!烧好的木炭,拉到城里来,我负责卖!你们只需要按照我的要求去烧炭就行,我可以一个月给你们家十五贯的工钱。如果觉得好的话,咱们就签个契约,帮我干满三年,不仅原先的两口炭窑,包括在这其间能够多修出来的炭窑,也全归你家!干不干?”

注:《宋代物价研究》京城东窑务出卖石炭,每秤(15斤)定价六十文。就是每斤四文钱。木柴根据质量,每斤三至八文不等,而木炭差不多要到每斤十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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