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机宜

秦刚回到沧州,立刻受到了隆重的欢迎仪式。

这不仅是因为他升任了高阳关路安抚使之职,更是由于整个高阳关路安抚使司都移到了沧州。

宋时的路一级官衙其实比较简单,经常会出现这种跟着长官的其它兼职而迁移治所的情况。原先在瀛州的高阳关路安抚使司,其司衙自然与瀛州州衙合在一起,司内设的参谋、参议及各类管勾事务官吏,也多会从同治所的州衙官员中择人兼任,又或者就是安抚使本人推荐的一些幕僚官员。

这次移镇沧州,一般性的兼任官吏都会留在原处,而郭伟的幕僚自然会随其回京或者另行安排,只剩下不多的具有独立职能的官员,会一起来到了沧州。

正因为如此,从衙门机构而言,无非是原先沧州州衙的门口,再多加一块“高阳关路安抚使司”的牌匾而已,需要新增的公事厅堂并不多,原先州衙富余的一些房间都能安排得过来。

而参加这次欢迎仪式的主要有三批人:

一批是由钱进与金宇带领的原沧州州衙人员,他们也是最真诚且激动的,因为在他们中间,但凡是能入得了秦刚法眼的,自然就会被提拔起来去兼任一些安抚使司的相关职务,这也就意味着自己能够得到快速的升职以及多一份的薪水!

第二批则是奉旨转移并已来到沧州办公的原安抚司留任官吏,他们无法跟随老安抚使的迁升而另谋出路,那么只能希望在原岗位上能够获得新任长官的青睐与重用;

而再有的一批人,就是在此期间,由西北赶来的黄友及童子营的一些人。

不过,就在相对陌生的第二批人中间,秦刚却是敏锐地看到了一个明显不太合群的身影。

这个人他并不认识,但在瀛州过来的一众官吏中,但却明显是刻意退在最后的位置,而且在众人唯恐自己落后的各种恭贺与马屁话语中,他也刻意地保持着沉默并尽量回避上前表现的机会,这很不合常理。

待城门口的迎接仪式结束,大家一起回衙门时,秦刚拉了一下走在他身边的金宇,暗暗地给他指了一下那个人,问:“此人是谁?能打听一下他的情况吗?”

金宇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却说:“哦,待制若问此人,下官正好非常清楚。他姓杨,名应询,字仲谋,乃真宗时章惠皇后的族孙,现为安抚使司下的管勾机宜文书。”

秦刚听了却是眼睛一动,并且因为他是皇戚,却是因为他目前所任的官职:管勾机宜文书,这一职位,与管勾机宜文字只相差了一个字,后者是安抚使的行政秘书之职,而前者却是安抚司专门负责对外谍报及军事刺探工作的官员。

之前,枢密院曾在雄州设立过机宜司,统管过这类谍报工作。

但在宋辽结盟之后,这个机宜司就改成了国信所,其职责也变成了迎送接待辽国使节及执行与辽交聘的法规制度等。而在军事上的谍报职责,则转移到了各沿边安抚使司内,由管勾机宜文书来负责。

秦刚之前就曾多次向高阳关路安抚使司发函,希望能够得到管勾机宜文书所收集、获得的一些边境情报,不过却鲜有回复,偶尔发来的都是一些几乎没有价值与作用的陈年旧报。

所以,他对负责这块工作的官员印象极其不佳,今天看到此人竟还如此做派,便就更有些不悦的想法,于是说点头道:“大家回去后,就各忙各的事吧!你让这位杨机宜来见我一下。”

说罢心想:到时倒要看看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工作的。倘若真是一个倚仗自己皇戚的身份,却是一位尸位素餐之徒的话,他这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从此人开始烧起吧!

秦刚回到州衙,先去后院简单收拾了一下个人手头杂事,回到日常办事的公厅,就听得金宇回报,杨机宜已经在厅外候着了,便道:“请他进来吧!”

杨应洵此时走进厅堂,走近了一看,其人三十多岁,却也是一位身量颀长,仪貌秀伟之人。由于此时是单独来见秦刚,神情中便多出来了几分谨慎,但依旧遮掩不住他眉宇之间的一股桀骜气息。

“下官杨应洵,见过秦帅守。”

杨应洵是安抚使司的官员,自然该称秦刚为帅守,而不应是知州,而若是要称他的馆职待制的话,则会显得有点奉迎。

秦刚点点头,却是开口就发问:“你在安抚使司做的是何职位?”

杨应洵一愣,虽然明白这个问题是明知故问,但也只能郑重地答道:“回帅守,下官乃是帅司管勾机宜文书。”

“具体管勾何事?”

“谍员安插、谍报收集、军情预判、决策辅助。”

“那杨机宜自认,在此职位之上,履职情况如何呢?”秦刚问到此句时,眼神略略有点眯起,俨然有了一些不怒自威的气息,死死地压住了杨应洵身上的那股子桀骜气息。

“哈哈!秦帅守若是瞧杨某不顺眼,直接下令免职便可。何必要在这履职问题上面找寻借口呢?”看似压力下去,谁知竟然引得这杨应洵不慌不忙地大笑着反讽。

“大胆杨应洵,你敢如此对秦待制说话?”一旁的金宇立刻站起来喝道。

“我等大宋官员受皇恩、食官禄,自当恪尽职守、勤政以勉。所以,帅守一定要以高阳关路的谍报工作有失为理由,责罚管勾此事的下官,下官自然无话可说。”杨应洵虽被金宇喝斥,却依然脸上毫无畏惧,丝毫不作退让地继续道,“只是下官想问一句,在这河北河东,按秦帅守的标准,可有尽职履职的管勾机宜文书否?”

秦刚先对着金宇摇了摇手,却是饶有兴趣地问道:“听杨机宜话中之意,这北境就没有合格的机宜文书了?”

“远的不说,仅这河北四路缘边安抚司,机宜文书的谍报预算年年欠缺,谍报人员的赏金兑现次次爽约,此皆不是重点。关键点在于,杨某所见过的各路、历任安抚使,终日祈盼的是宋辽友好,念念不忘的是对辽退让,又岂敢批复任何谍报这类易触惹友邦、擅启边衅之事?因此,各路的勾当机宜文书一职,多成摆设一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成常态。”

杨应洵的这一番话说得却是令秦刚颇有些动容,他是知道大宋边境官员的畏辽心态的,但却没有料到能到如此的地步,而且在“对辽谍报工作不力”的背后竟有如此的潜在原因。

“仲谋兄请冷静,待制与你素未谋面,岂会是专门针对于你?”金宇也听出了杨应洵话中的种种不满之意,立即出言提醒,“待制自来沧州之后,整顿禁军、肃清流匪、治蝗救灾、提振民生,无一不在为解决北虏猖獗之隐患,又岂是任何一位昔日安抚使所能比拟。此事朝廷及皇上也是看在眼中,这才特旨令我家待制主持北方大局。之前问你机宜文书之话,只在话之本意,你有任何见解,便向待制进言便是,何来那些牢骚之语?”

金宇的这几句话,算是说到了点上,杨应洵一时有点哑口,稍待了数息之后,方才试探着问道:“帅守果真有意看重对辽谍报一事?杨某虽然无能,无法说服前任长官,争取到足够经费与预算,但在这两年之中,也并非一事无成。高阳关路尚有各方谍众近百人,其忠诚可信、能力可期者约六成,但凡能稍稍补偿一些对他们欠的下俸薪赏金,下官便可在一个月内,恢复全路的谍报运行事宜。”

“你所说的对这些谍报人员的欠俸及赏金大约有多少?”秦刚问道。

“总数应有两万贯,但能先付五千余贯,下官便有把握……”

“本帅给足你两万贯,能否十天之内看到你的谍报工作运行起来?”

“帅守您所言当真?”杨应洵有点不敢相信。

“子规,你等会儿就带杨机宜去户房支取这笔费用!”

“帅守请恕下官无知冲撞之错!”自进来之后就一直傲气无比的杨应洵,此时不仅躬身认错,并且还神气激动地立下保证,“下官愿戴罪立功,五天、不!三天后便来面呈详情!”

“好!本帅便静候佳音!只是,问责前事之失,杨机宜确实是无从推广脱,所以,”秦刚淡淡地说,“本帅由此扣你一月月俸,可服?”

“下官认罚!”虽然被罚,但是杨应洵的心情却是激动不已。

杨应洵虽为章惠皇后的族孙,但早没有了蒙荫的机会,所以早年的他也是凭着科举考出来的进士出身,这些年来一直在河北边境各地担任幕职官,先后做过两路缘边安抚使司的勾当机宜文书。

杨应洵虽是一名文官,但却有几分的战略眼光,他既深知宋辽和平的重要性,但更加明白边境的战略平衡才是其重要保证。只可惜鲜能遇见有共识的上司,而他所精心发展培养出来的众多间谍人员,最终却因各种经费预算被减、被挪甚至被欠而陷于停顿状态,甚至有些工作直接就被原先的安抚使叫停,反过来叮嘱他在此岗位之上,无为便是功、无功才是劳。

杨应洵个性耿直、遇事却不愿低头附和,若非自己身上还有皇戚的身份保护,估计早就被排挤出官场之外了。

也正因为这前面多年的被排挤、被边缘化的经历,在这次被调到沧州来后,对见到的这位极其年轻的安抚使也没什么特别的指望,在欢迎仪式上的表现自然不太积极。

却不曾想到,这位年轻的帅守到了之后,第一个召见的官员就是他,第一项质问的工作就是谍报工作。所以,即使是此时他被直接斥责了工作不力,又被扣罚了一个月月俸。但是,却得到了秦刚亲口承诺的拨发谍报经费,而且还是极罕见的全额拨付。走出了正厅并跟着金宇脚步的他,却是止不住地心情激动:终于遇见了一个清醒且有为的上司!

当然,在杨应洵领走钱而欣喜若狂地全力开始恢复谍报网络时,秦刚同时也迅速忙于充实新的安抚使司内人员架构之事。

首先,原先跟着过来的诸多官吏均要留用并安抚一下,毕竟用生不如用熟,用他们,许多的工作也好能够顺畅地衔接。

之后,沧州这里的官员,可以提拔一些,州推官金宇,自然是在安抚司内兼任了一个勾当公事,继续做好他的助手工作。此外在沧州的几个参军里面,挑了两个能力稍强的,也让他们各兼任了一个安抚司参谋,同时便于与州里的相关事务对接。

顾大生继续原来的禁军指挥使,不过会在安抚使司里挂一个参军的差遣头衔,这样也有利于他可以更加有效地进行军队的管理。

再下来,就算是黄友来的时机极巧了,他原来在京城国子监里就是素有文采的学生,又在西北历练了这么些年,而且因编撰《三字经》一事也是获赐过了官身。而安抚司内的机宜文字这一职务,可高可低,关键还是看安抚使如何去用,所以,秦刚也就给黄友任了一个机宜文字,也好发挥他的作用。

而随着黄友一起过来的虎哥,他与另两人愿意从军,就让他三人到了顾大生手下。毕竟童子营的两三年训练教学不是白历练的,不需要他们从小兵做起,每人都可做一个什长。

另两人识文不错,便跟着黄机宜做了随员文书,然后又让留在沧州的菱川学生充实了安抚使司的各处的押司文书。这些岗位看起来无品无级,不是太显眼,但是却是掌管着安抚使司上上下下的文书传送处理,却是极其重要与关键的地方。

而在秦刚从京城回沧州的路上,就开始思索一个重要的决定,为了解决渤海人那之的问题,他已经考虑好了要给辽人设一个局,但是关于入局的对象,到底是李宁一还是耶律宁,他却多有犹豫。

既然是设的局,入局的人肯定是要被他坑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自然是坑李宁一更为合适。

但是他所设的这个局却很特殊,第一是被坑的人却不一定会吃亏,第二站在更长远的角度来看,这次虽然入局上当的人,却极有可能会成为挽救大辽未来命运的功臣。所以,想明白了这些问题之后,秦刚还是觉得,让耶律宁来做这个冤大头的对象会更好一点。

再说了,耶律宁的气质还是就挺符合这个定位的。

在想定了这些之后,秦刚一到沧州,便安排人给析津府那里的耶律宁送信,约他四五日后在天津寨相见。

差不多到了第四天上午,算算时间,耶律宁也应该收到了信。所以,这个时间他也动身从沧州出发,两人应该会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共同到达天津寨。

而这天一早,杨应洵却是第一个候着求见。

进得厅来,此时的杨应洵却是一脸的激动与感慨,先是递上了一份名单,及一份谍情汇总,然后便道:

“蒙帅守亲自安排,之前欠下谍众的所有赏金及经费,这几天已经尽数兑现完毕。众人均感恩帅守的信任,无不用命工作,这份是下官目前在全路的所有谍报人员的名单,这一份是这次他们首期回报过来的近期情报汇总。”

秦刚接过杨应洵呈上的材料,却是细细地看着。

“你发展的这些间谍,他们的构成一般会是什么人?”秦刚看似随意地问道。

“回帅守,下官这些年发展的一些间谍主要有三类人,一类是原本在军队中的士兵,他们大多精通契丹语,又有机灵、勇猛的作战能力,我让他们通过假装退役、逃亡、甚至投降到对面辽军中,差不多成功了近六成;第二类是经常去榷场以及前往辽境的商人以及他们的伙计,因为常去辽境,也能获取到一些重要的情报;三是下官也派人在永清县偏南靠边境的地方,找寻了一些心向大宋的居民。他们都是能定期向我们这里反馈许多重要的情报与信息的。”

“能有这些人,也挺不错的。”秦刚先是肯定了一句,然后却是笑着问道,“杨机宜所建的这张网,却是缺了一类极其重要的人!”

“愿听帅守指点。”

“辽国官员,而且越大越好!”

“嘶!”杨应洵倒吸了一口气,不过想想后他便犹豫着开了口,“下官明白,若能有辽国的官员成为我方的间谍,自然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只是这个……”

秦刚看了看杨应洵的神情,对方显然是认为,这个观点虽然不错,但显然是说起来轻松,做起来未必。

“好啊!我看仲谋兄是个思虑周全之人,”秦刚的这句话,却让杨应询有点欣然,不仅是对他的称赞,更是因为称呼了他的表字。这在官场上,便是上级对下级相当高的褒赏。

随后,秦刚看了看他现在的官服,说道:“去换身便装,且随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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