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申时,在义乌城北三十里外,越州盐民的大部队便依约在这里驻扎了下来。
秦刚此时带着赵驷与亲兵一共三十六人,正站在盐民营地南面的一个小山头上。
从明州来的五十名亲兵,让虎哥带走了六人。而由于对义乌这里的衙役壮班们的不放心,赵驷又留下了十人负责监督县城的防御,以防后院不稳。
“的确是一群乌合之众。”赵驷看着眼前杂乱无章的营地,用着极其可惜的语气说道,“这么近的地方,居然都没有警戒。而且这个营地选的,前后就一条路,两侧还都是山地。只需要等到天黑之后了,我派二十人绕到他们的背后埋伏下来,再带余下的十四人从正面突袭放火,估计能把他们杀得家在哪里都找不着!”
“所以说他们是民而不是兵嘛!”秦刚轻轻说道,“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糊涂人中更是混入了不少可恶之人,自越州一路过来,这帮人的恶事也做了不少,再加上从一开始策划、指挥这场闹剧的人,还是必须要用正确的方法进行惩罚,可不能像你那样随意砍杀!”
“刚哥训斥的是!”没有外人的地方,赵驷便换了称呼。
“我可没训斥你!”秦刚笑道,“好在这次的恶人也不难寻:首恶便是那几个盐头,帮凶帮就是他们的家丁,等会儿进营之后,只需要注意他们,其余就不成问题。你可明白了?”
“没有问题。”赵驷一挺胸,其手下亲兵也俱是单手击胸,以示信心。他们都是跟随秦刚多年南征北战,早就形成了对于他的决定与命令绝对服从且完全信任的习惯。
“打出旗号!入营赴会!”
对于秦刚只带了三十几人过来,夏罡及其他盐头非常震惊:之前他们路过前面两个县时,当地的知县老爷过来说话时,怎么着也要带足了两三百的衙役在身后列阵壮胆。原想着这个东南什么海事院的大官员,就算是自己带的卫兵不多,那怎么着也得要把义乌县的衙役小吏们统统都拉出来壮胆吧?
当然,当秦刚的这一小支卫队走近之后,他们才感觉到之前的判断有失误。这些卫队士兵虽然人数极少,但却都是全副盔甲,甚至脸上都戴着银色的面具,极具震慑感与威吓力。
不过,在最初的恐惧之后,他们很快又恢复了自信:
就算这些如铁塔一般的全甲卫士再厉害有如何呢?不过也就三十几人嘛,他们这里足足能有万余人,就算是用一百个人来对付一个人的话,还能余下一大半人手呢!
夏罡等人正在想着这些念头,秦刚等人已经走近。
“呔!朝廷龙图阁待制、东南海事院巡阅使、中大夫、颖县开国子秦刚驾到~!”赵驷的气场实在是强大,再加上虎眼一瞪,“尔等还不上前跪见?”
夏罡等人听着便不由地吓得一哆嗦,膝盖也就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个个地跪下来称道:“草民拜见、拜见秦,秦大老爷!”
刚才赵驷宣告的那一大串头衔听得他们头皮发麻,更是没法记住任意一个,不过这也难不倒他们,反正是个官就喊老爷,这个官最大,那就叫一声秦大老爷,总是不会错的。
秦刚扫视了一下眼前的几人,心中大致便有了印象,也没与他们客气,哼了一声道:“起来吧!”便带着其他人走进了营地。
看着这批衣甲鲜亮的官兵走过去后,几个盐头才敢站起来,都聚在夏罡的身边,紧张地问道:“夏大当家,怎么说?”
夏罡此时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汗珠,眼中却又闪过了一丝凶狠:“官大又能怎地?老子手里有一万多人呢!用牙啃都能让他们尸骨无存。你们也别忘了,要是彻底低了头,我们现在的一切都将被这些狗官们全部夺走!”
夏罡的鼓动又起了一点作用,几人紧接着便简单地议论了几句,又是相互鼓励着,一溜小跑地跟上了秦刚一行人的后面。
秦刚走到了营地中的一处空地,停下了脚步,并向身后招了招手,他的亲卫兵立即回过去,催促着夏罡与几个盐头赶紧过来听训。
秦刚没有正眼去看他们,但却用着极其严厉的口吻开口道:“尔等虽非我大宋官吏,但也是一直蒙受皇恩,代为治理盐民。只是看看你们这次,劳师动众,拉了这么多人来此,越州那里的盐场如该何管理?本月的盐务计划又要如何完成?耽搁的两浙路的输盐供给又该找谁问责?”
秦刚的声音不大,但语气极具压迫力,几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盐头已经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还得是那个夏罡有些准备,此时尚能阴阴地回答:“回秦大老爷,我越州的钱清场与石堰场两家盐场,何止只有这一万盐民!这些也只是来了半数之人,家中自然还是有人留守着工作,不敢耽搁了朝廷交待的盐事。只是我等盐民人微命薄,又屡受奸人坑害,逼不得已,只能来此向大老爷请愿喊冤,恳请秦大老爷为我等作主,严惩奸人贪官、释放蒙冤入狱的胡掌柜、放我盐民一条生路。我等自然都还都是遵纪守法的良民百姓。”
夏罡的这段话说得是不滴不漏,而且听起来,还多有了一些威胁之意在内,不由地让秦刚对他高看了几分:
“这个……想那胡涛触犯了王法,自有本官代表朝廷依律审理,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指手划脚了?尔等未经许可,聚众闹事,而且近日接报,沿途村庄多有被抢盗之案发生,本官身为东南海事院之巡阅使,这沿海各路军政大事,皆有可问之职。所以,本官现在考虑的是,如何来找出并惩罚这些做了同不法之事的害群之马!”
夏罡听到这般强硬的回答,倒也没有被吓住,反而是理直气壮地一昂头道:“秦大老爷,我们盐民的命贱,却也不会是有意来违反朝廷的律法,老爷们坐在高堂之上,总得要给我们一条活路!盐场的事也要给一个说法才是!”
另几个盐头看着夏罡如此强硬,也有了底气,此时趁机异口同声地说道:“请秦大老爷给活路,请秦大老爷给说法!”
眼看气氛有点僵,赵驷便开口假意劝道:“龙制莫生气,他们这些人说话随便惯了,不懂规矩,但是应该不是有意冲撞龙制。待我回头好好说一说他们。”
夏罡却是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架势,别有用意地强调着:“我们这次来了一万盐民,背后还有好几万张吃饭的嘴,大老爷总是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要说法?好啊!”秦刚扫视了一下周围,冷冷地说道,“我觉得这个地方不错,中间高,四周低,场地也挺空旷,你现在去把大家召集过来,本官这就来表态,给你们一个说法。”
夏罡听着一愣,但是他与另几个盐头相互对视了一下,立刻想到,秦刚的卫队虽然模样唬人,但人数却摆在那里,全加起来不过三十几人。现在又都进了自己的营地中间,被他们的人团团包围了好几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和盐民见面?他就不相信这个年轻得有点不像样子的文官能玩出什么花招来。现在回去再特意安排一下,把那些模样凶神恶煞的都排在前面来,就等着看他被吓尿裤子的样子吧!
想到这里,夏罡的脸上多了几分狞笑,别有用心地说道:“草民这就去把大家召集过来,认真来听秦大老爷的训诫。”
目送夏罡一伙人走远,秦刚转头问赵驷:“感觉如何?”
“一帮乌合之众!”赵驷鄙夷地说了一句,“别看另几个盐头对这姓夏的唯命是从,但凡有点风吹草动,这几人立刻便会散伙!”
“我看到的,是几只土狗,带了一群羊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秦刚意味深长地说,“驷哥你习惯了如何面对恶狼猛犬,这次却是要好好琢磨一下接下来如何制服这群土狗傻羊。”
……
半个时辰后,营地里的盐民几乎都被动员了出来。
但是他们明显缺乏一定的编制与组织,多数都是按照相互之间的熟悉程度,这边一堆、那边一伙地,并且闹哄哄地往着秦刚他们所在的中间这处高地聚集过来。
不过,赵驷还是注意到了,绝大多数的盐民都会站在相对稍后面一点的地方,而主动靠近他们的人,或多或少的都有人在刻意地带领安排,他们的身形也相对魁梧得一些,眼光中的敌意也是毫不掩饰的。
赵驷冷笑了一声,示意性地举了举手里的马鞭。
“全体~立正!”亲兵中的指挥官立即响起了高亢响亮的口号,并在口号的带动,虽然只有三十四个人,但是却迅速地响起如爆豆一般地金属盔甲的相互撞击之声,然后就是“咵!咵!”两下整齐有力的立正并脚之声,显示出了惊人的气势与威慑力,立刻令全场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四个指挥官分别响起了同样响亮的口令,带出了四支七人小队,向高地的四个方向列队走出,逼近到了距离这些盐工非常接近的地方。
这一番的列队,三十几人甚至走出了数百人军队才有的气势,令那些原本想着给秦刚来一个下马威的强壮盐工们不由自主地纷纷后退了几步。
高台中心之处,只留下的六个人,但是他们与赵驷一起,同样威风凛凛地立在秦刚的身后。
看着此时气度不凡、英气四溢的年轻官员,夏罡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想到:在来之前,听军师打听来的一个消息:这个秦大老爷,据说与别的官员并不一样,是上过战场真正打过仗的。当时没怎么相信,可是现在看到的,却让他有点后悔这次的准备不太充足、或者说这次来的行动过于草率了。
但是现在后悔,却显然是来不及了。
留在台上的一名亲兵此时迅速地支起了一个架子,上面安装了一只前大后小的圆筒状物体,盐工里有人会吹打的,觉得那形状有点像是唢呐的喇叭口,但又绝对没这么地大!
秦刚走到这只土喇叭前,对着它的扩音口,提起了嗓门,极其严厉地开口了:“本官!生平,两大爱好!喜欢的人,发银子!不喜欢的人,砍头!”
他刻意使用了短促的句子,声音通过这只常人从未见过的喇叭,在这寂静下来的空场里显得格外地清晰与响亮,而话语中刻意加入的凶狠劲,也显得更加地震人心肺!
“绍圣元年,永城禁军哗变,本官带十人,夜袭破三千,勇士们何在?”
“在此!”他身后的赵驷带着四五名亲兵高声应道,这些便是最早跟随秦刚的亲兵!
“绍圣二年,处州山匪攻城,本官领三十人,一战破万人,将士们何在?”
“在此!!”响应这句的已经占到一半的亲兵了。
“绍圣三年,鄜延路土门一战,本官以七千精兵,破西贼二十万,儿郎们何在?”
“在此!!!”
秦刚身边的这些亲兵,最少也是参加过土门大战的。所以,全部的三十多人一同迸发出来的响应吼声,震得全场盐民有点胆战心惊!
营地上空除了回荡之音外,再无其它的声响。
至此,秦刚所想要的的震慑效果,已经完全达到。就连夏罡本人,也未能料到,形势会如眼下的这般情况。
“本官麾下,为何尽是百胜之兵?!”
秦刚此时说话已无需提气,便已传遍全场。
“那是因为本官言出必行,说一不二!凡立功者,不吝重赏!怎么个赏法?不妨给你们开开眼界。来人,拿赏银!”
随着秦刚的一声令下,身后走出两名亲兵,每人解下原本背在肩头的包袱,打开摊在了地上,竟然每只包袱里都装着十几枚雪亮的银锭。
“这里一共是三两一枚的银锭三十只。本官用它来犒赏立功之人!”
底下的盐民立刻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寻常百姓哪里能见到这样好成色的银锭?
虽然在名义上一两白银折算成一贯铜钱,实际上像现在所看到的这种成色上佳的银锭,一两都可以兑到一贯半甚至两贯的铜钱,难怪要让底下的这些盐民有点跃跃欲试了。
“……你!对,就是你,过来!”秦刚环视了半圈,直接对着一位原本冲着他做出各种凶狠表情的前排壮汉招手道,“很简单,本官问你三个问题,每回答一个,就可拿一枚银锭,全部答完,还会加赏一枚。但是,答不满三个问题,则一文钱也没!明白了?”
这个壮汉原本被叫出来时,显然十分地意外,不过以他对银子的热爱之情,显然已经高于了此时的任何疑惑:“明,明白!”
“本官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陈,叫,叫二丫……”想不到如此威武凶恶的长相下面,居然是一个女气十足的名字,他后面有几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赏!”秦刚说完,第一枚银锭便直接丢在了陈二丫的脚下,陈二丫激动地不敢去捡,而那些正在讥笑他的人却全呆住了:这就算第一个问题了?
“第二个问题,陈二丫你可知道贩卖私盐是重罪?”秦刚慢悠悠地问出这个问题后,又及时补充说明,“只须回答本官,知道或不知道!”
“……嗯,知道,小人知道的。”
“再赏!”第二枚银锭也丢过去了,陈二丫满脸的横肉都开始激动地抖动了起来。
“最后一个问题,本官得再次强调,这个问题答出后,一共会有四枚银锭,全都归你。但要是答不出的话,那就一只也拿不到!”
“小,小人一定有什么就说什么?”陈二丫已经跪了下来,而丢在地上货真价实的银锭也让他感觉到,自己与人生中最大财富的距离几乎触手可及了。
“指出一个你知道的,贩私盐的人!”
问题说出后,场上的气氛顿时凝固了,尤其是前排人的眼光,都聚集在了陈二丫的身上。
出人意料的是,陈二丫却没有一丝的犹豫,立即跳起来,手指身后一直紧紧盯着他的一个中年汉子喊道:“别人我不知道,但他李大勺是贩过私盐的!”
被指出的李大勺正大怒,想要冲过来搧他的嘴巴,立刻离他最近的两名亲兵迅速上前,一人闪电般地先是一脚踢中他的膝弯,将其击倒在地,另一人上前抽出一根绳索,三下五除二地就将其反手绑了起来。
“很好!赏陈二丫四枚银锭!”
说完,秦刚根本就不理一边捧着银子一边向他拼命磕头的陈二丫,以及此时已经被绑起并堵了嘴的李大勺,重新回到扩音的喇叭前,再次清了清嗓子道:
“本官做了这个示例,就是想告诉你们,赏银是怎么可以拿到的。不过,接下来却不想这般地麻烦了。浙西贩私盐一案,已经惊动了朝廷,主谋胡涛已经交待:你们越州盐场里,有他的同谋从犯。本官原本就在发愁,你们这么多人,应该怎么才能把你们都找出来呢?找到你们后,又怎么能够从里面把这些同谋从犯查出来呢?”
场上人鸦雀无声。
“想不到你们还敢自认其罪!”秦刚将手向后一伸,接过赵驷递过来的盐民请愿书,在空中一抖,厉声喝道:“这份请愿书,便就是你们自证其罪的证据,说明你们自己都承认,与那胡涛是一伙的,是共同贩卖私盐的共犯!理应全部治罪!”
秦刚在前面的一句句话说出后,都能令夏罡感到浑身发冷,感觉到正在坠入深深的绝望之中。好在,他又突然从秦刚现在的这一句话中抓住了爬出来的最后希望。
“还是太年轻了一点!”夏罡自言自语道,而他看向身边另几个盐头时,也得到了同样的判断与反应。
是啊!法不责众这句老话是白讲的么?
接下来,他们倒是要看看:眼前的这位秦大老爷,将要如何对他们这一万人进行共同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