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反阉宦

盼兮在秦刚的催促下,去了郭员外家。没有多长的时间便回来了,看着秦刚急切的神情,却是摇摇头说:“哥,我去过了,郭小娘不在家,她的丫环也不在,问了一个家丁,说是去了扬州去探亲。”

虽然有点意外,但是盼兮打听来的这个消息,无疑给了秦刚的内心以重重一击:

都说世人都嫌贫爱富、又喜趋利避害。对于之前来家里的那些势利街坊以及合作商户,秦刚都觉得没啥奇怪的。但是自从与郭家小娘在这段时间里来回书信交流了十余封,他能感受到对方在字里行间对他的真诚关心,看到了许多勉励他苦读读书努力应考的话语,也更有许多回顾童年趣事展望未来的贴心话语的交流。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秦刚也很享受这种与人分享心情、共叙儿女情思的感觉。本来他觉得,既然曾经经历过少年时期的不懂事,此时看中于他的郭小娘,应该能够明白:钱财名誉,不过都为身外之物,人生在世,当以更高的理想与志向为标准。

谁曾想,不过来了一个钦差、不过尚还不知谁胜谁负的波折,他在元佑年间最珍贵的初恋,就这么经不起风雨地夭折了吗?

看着突然落寞的哥哥,秦盼兮忍不住地心疼,转而有违本意的安慰他:“哥,我这次的确也没有看见她本人,也没看见她的丫环,或许也真是碰巧了,她正好出门。不过这样也好啊,也省得让郭小娘子为你的事情担心了呢!”

“嗯,”秦刚笑笑,“没事的,我没多想。”

秦盼兮看着哥哥的样子,原先的不满意情绪,此刻都成了关心与温情:“哥,你放心,我是不管什么情况都不会放下你的!”

“所以说,咱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之后,胡衍跑过来说,水泥作坊这头的几家都是心定得很,几个主家都是见过世面的了,他们对于张盛富传出来的消息都是听一半、扔一半的。

谈建也从庄上过来,说秦三太爷让秦刚放心,他们也在背后支持着秦刚,不必担心后面的事。又带话说,若是城里住得不开心,叫他们一家不妨搬去庄上住几日。

秦福听了,感慨总算是自家人贴心。

秦盼兮看了看黄小个,问道:“小个你呢?昨天我瞧你嗲嗲来找过你,是不是想回家?”

黄小个赶紧说道:“兮姐说甚什么话!小个的嗲嗲昨天是专门来关照我,他说的话是:入了秦家之门,便要安心做秦家人。小个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是前些日子听过大爷讲课说话,就知道大爷是了不起的人。他没辞官,就是小个要服侍的大官人!他要是辞了官,就是小个要跟随的大爷!”

一席话,说得胡衍、谈建都竖起了大拇指,夸说这满街的邻居,还真没几家比得上他们黄家的眼光呢。

秦刚便让兄弟俩先回去各自管好自己那一摊事,其他的事情不必多担心。

而他自己则安心回到书房,考试前耽搁下来的两本教材的后续工作还有很多,正好趁这段时间的清静,把补充完稿的事情做起来。

而刘惟简那边,却过得比较糟心。

这位来自宫内太后身边的大貂铛,自英宗起,凡历三帝,一直以处事谨慎而着称。

这次奉太后之命来高邮,出发前小皇帝身边的梁从政却找了个理由来送行,虽然是什么话也没讲,但却让老谋于事的刘惟简听出了一些潜在的意见与态度。

如何才能让太后与皇上都满意呢?

来的路上,他曾仔细考虑过,高太后所真正生气的是那篇《少年华夏说》,只是不能在明面上以文定罪,总得要在这考试的流程或操作方面找出点什么瑕疵才好。

这样子的话,最终能在解试上查出点问题,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处理了秦刚,又不会与他正面冲突。因为最重的板子,是打在毛滂这些人身上。

这样,太后那里交待得过去,小皇帝这边也不算得罪。

谁知道,从到来的第一天起,事情就开始不受他的控制了。

秦刚一上来,居然就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在他面前辞了官。结果,一是太后要求的“斥责”失去了环境与条件,而他也毫无准备地与秦刚成了直接冲突的对立关系。

接下来还是查查解试舞弊案吧!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刘惟简就想把朝堂那些写弹章的御史的祖宗十八代都要问候上:你们写弹章,好歹也要能捕点风、捉点影啊。

这高邮军乃是一内地小军,人也少、事也简单。花了几日时间,把解试所有的试卷、文案宗卷都调来查看了一遍,无论是出题流程、锁院规范,还是考试前后的糊名、誊录,这一个个的环节,倒都是清晰无误,连从中找个什么差错都不容易。

这流程环节没问题,那么最终秦刚的解元身份,又是知军、军判以及军学教授三人共同判定的结果。虽然一般来说,军判总归不与知军一条心,可是这次的情况,就算黄军判有心坑一把毛滂,但总不至于把自己也一并牵连进去吧!

所以,权衡利弊,黄军判也只能选择与毛滂等人统一战线,坚持这次的解试过程中,阅卷无疏漏、规则无用错、评分无用错,因此,结果也不容置疑。

在手下人的暗示下,张盛富倒是也帮着寻了些人来,提供了一些关于毛滂的所谓黑状,只是这些栽赃也好、揭发也罢,实在是既没力度,又没太大的价值。

刘惟简陷入了僵局之中。

是不是就此拿着“查无实证、一无所获”的结果回京复命?

刘惟简在犹豫中不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回去的最佳时机。

在京城,高太后想直接褫夺秦刚解元的旨意刚被传出后,众官哗然。一开始中书舍人就明显看出这是乱命,毫不客气地封诏予以拒绝,但想着给太后保留着脸面,并没有对外透露内容。

但想不到在高邮县衙出了猪队友,反向却将这样的消息传回了京城。

立即便有蜀党一派的御史上书反击,更有胆大的人直接责问太后此次派出内廷钦差的合法性,还有人直接弹劾几位宰执疏于职守,导致乱命而出。

再接下来,士林听到了这个消息后,便开始出大问题了。

这可不是车盖亭诗案,那个案子里,你太皇太后处理的是前宰相,大家都明白诗歌里的文字问题都只是借口,这本身就是朝堂高处的激烈斗争,有什么你死我活的都属正常。

但这次却是一次普通的解试,堂堂的当朝太后,却要对一个小小的地方士子打杀,朝廷的尊严可不是这样子来践踏的。

虽然,最终大家不能公然站出来指责高太后的昏庸与糊涂,但是大骂宦官的无礼无耻是完全可以的嘛。

而且,大家还听说,在这阉人的污辱之下,年轻的高邮士子居然在他面前愤然辞官了!

在大宋,有两件事绝对完全政治正确的,其中一件是骂宦官!另一件是辞官!结果,这次两件事都连在了一起!

全天下的读书人,倾其一生努力,不就为了货卖帝王家,谋得生前身后名。秦刚以不过年近十八的年龄,已得到了从八品之官位。之前是如何地惹人眼热,这次的辞官就有多么地令人同情。

士人重名声、崇气节,不忍被阉人之面斥而辱已,愤然辞去官职——对!事实真相定然是如此!

最先是扬州学子愤而聚之,上书至扬州的淮南东路衙门,要求驱逐阉贼,恢复秦刚的官位。

然后此消息传到高邮,菱川书院的学生便炸了。此事发生在本地,又是自己书院的教授受到欺辱,难道就要坐由外乡的学子帮助自己老师出头吗?

在羞愤之余,菱川书院的学生聚集起来,从临泽出发,前往高邮城里请愿抗议。

一路之上,逢镇便会停下宣讲一场,很快就能聚起当地的一些读书人,等最后走至高邮城里之时,出发的二三十人,已经聚集成了两百多人。

大家群情激愤,把县衙大门围得水泄不通,高声要求钦差出面与大家对质,责问为何夺走秦刚官职?为何否定高邮解试成绩?为何定罪《少年华夏说》一文?

因为来的都是学生士子,里面甚至还有一些往年通过解试的贡士,县衙门口的一帮衙役显然是畏手畏脚,不敢多动,只能死死地守住大门,以不让他们冲进去为底线。

刘惟简虽然是上过战场的宦官,但那时身边都有军队士兵,哪像这次也就两三个随身的小黄门。

同时,他更害怕这帮年轻气盛的读书人冲动后乱来,赶紧叫知县调人保护。

夏归厚赶来,苦着脸说手头的衙役全都派出来,也不过二三十人,要应付这么多的学生,必须要让知军下令调动厢兵啊。

刘惟简想想自己到来的第一天,就已下令让知军、军判停职反省待命,此时再去求救,岂非是自取其辱么。

思前想后,刘总管把心一横,这些破事自己管不了了,还是小命要紧,立即收拾了东西,让夏归厚安排了几人护送自己从后门离开,片刻不敢停留,立即从北门逃离高邮,一路向北回去了。

不久之后,有胆大的学生翻墙进去查看,出来通报说钦差一行已经逃走了,人群中立刻迸发出胜利的欢呼声。

领头组织的学生商量了一下,便共同执笔上书一封,请夏知县代为呈给朝廷,表达了高邮学子要求惩治朝中奸滑小人、恢复士子秦刚官身与声誉、认可《少年华夏说》一文的价值地位等多条要求。

夏归厚只能派人出来接过文书,并好言相劝学生们离去。

获得胜利的学生们,哪肯就此罢休,便开始在城中游行,庆祝这次斗争的胜利。

行至一半,不知由谁开始带头,高声诵起《少年华夏说》之文,一时间,朗朗之声,响彻了整个高邮城。

最终,毛滂还是带着随从与调集而来的军士出面了,在南门附近,截住了游行的学生。

“各位学生,我是高邮知军毛滂,大家请听我说几句。”毛滂站在高处,大声喊道,前进的学生们慢慢停下来,也安静了下来。“本知军已经听说了大家的诉求,最重要的是,本知军十分认同大家的诉求!”

学生中顿时响起一阵欢呼,也有学生高叫“支持毛知军!”

毛滂又尽力示意大家安静,又道:“本知军此次也是遭奸人陷害弹劾,现钦差查问此次解试流程规范,无一有误,也无任何舞弊嫌疑。解试结果无从质疑!本知军已经上书朝廷,如若不给我们高邮学子还个清白,本官当挂靴封印,不做这个官了!”

学生中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并伴随着“支持毛知军!”“还我高邮清誉!”“严惩朝中奸人!”的口号声。

钦差都已逃走,知军又站出来撑挺,学生们的目的既然已经达成,便在金宇等人的劝说下,开始散开,各自回去。

高邮城里闹出了如此大的事情,黄小个自然是被秦福派出来打探情况,他把事件都了解得差不多后,赶回家里时,正逢上菱川书院派来的两个学生代表来家里。

秦刚知道了这些情况,显然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他便以教授的身份,感谢了这些学生的声援,也感谢了学生的问候。

“对于此事,朝廷将如何收场。我并不关心,你们回去告诉同学们,还是赶紧回去学习为重。过得几天,我忙完了手头的事情,就去书院检查各位的研究与功课。”

两名学生代表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秦福却有点担心地问道:“这事情闹得这么大?听说连钦差都被赶走了,朝廷会不会怪罪下来啊?”

秦刚说:“别担心,不是赶走,是他们自己心虚跑掉的。这宫里的高太后也算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事怎么就派了个阉人过来的呢?这样一来,就算原先搞事的那几人想算了也没用,整个大宋的文官都不会同意这件事简单地结束啊!”

随着毛滂的抗辩折以及辞官折送到京城,淮南东路、两浙路以及山东东路诸路的学子联名信也通过各路学政呈送政事堂。

随后蜀党人士反击力度也不断加大,弹劾刘安世与朱光庭的折子也开始一封封地飞进政事堂。

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这些奏章,吕大防和范纯仁等人也非常头痛,虽然这些都算是高太后惹出来的事情,但是现在他们也只能对此选择全部留中不发,更不敢送给她本人知晓——据御医透露,最近太后的身体是愈发地不好了。

离开了高邮之后的刘惟简,在没有了人身危险之后,却开始在路上想尽一切办法地拖延着行程。

虽然说按照常理,作为皇家家奴,这事情办得再差劲,也必须得回去向主子交待清楚啊!这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不过,刘惟简人虽在外,皇宫里的信息却是一直十分灵通。

他在出发之前,就已经知晓高太后的身体状况,眼下,且不说会不会发生最坏的结果,哪怕能够最后到身体太差、无法正常理事的话,这也能帮他逃过眼前这一劫啊。

于是,再反应到了这件事的中心地点高邮时,事情便变得出奇地诡异了起来:

钦差跑了,但离开了高邮后就慢吞吞地停滞在了回京的半路上;

毛知军将针对自己的弹章一一辩驳提交了,可进了政事堂后却一直没有任何回响;

各地的学子的纷纷上书,同样是进了政事堂后没有一点反应;

一切都在考验着大家的忍耐力与装聋作哑的定力。

甚至,由于所有一切的不确定性,就连秦刚现在到底算不算是辞了官这事,都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而一直避在家里的郭小娘,现在感觉到必须要决断了:

由于她自小便有主意,又受父亲宠爱,当初让她父亲主动前去提亲一事就可看出。

之后秦盼兮偶尔来家里之事,也被郭员外知晓,虽与小娘提出,但总是拗不过女儿的决意与固执。

这次钦差刚来高邮,郭员外就打到到了内情,忧心忡忡地告诉女儿,秦刚这次的麻烦大了,可千万别再有什么联系。甚至他还提出,要不索性就答应了张家的提亲,以断此后患。

不过郭小娘的心机远比父亲深多了,她坚决否定了与张家结亲的想法,不过还是退了一步,答应先以外出探亲为由,回避观望一阵。

原想着只需要几天的时间,事情便会明朗:

如果秦刚被定罪,直接脱身。如果秦刚无恙,正好回家。只说之前走得急,忘了留口信。

但现在的情况……

郭小娘最终还是决心赌一把,她匆匆写一下封书信,唤过丫环道:“赶紧,给秦家小妹送去。”

看着拿到书信匆匆展开的哥哥,脸色虽然一直保持着一贯的淡定与从容,但盼兮还是抓住了他瞳孔的忽张忽闪,能够感觉到哥哥心情的起落变化。

“小娘她今天回的家,之前走的时候的留过口信的,只是丫环跟着她一起走了,那个家丁一直未遇到你。”秦刚轻轻地解释,“她在听说了此事赶紧回来了,还问我生意上是不是有人挤兑?要不要她让她父亲来帮忙?”

“哼,是么,她有这么好,你放心了吧!”盼兮总是对郭小娘有一股说不出的防备之心,可她也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哥哥开心。至少,现在她能感觉到秦刚说话时的那种如释重负的情绪。

时间慢慢地进入了九月。

注:关于宋朝的学生运动,1936年的一本《宋代太学生救国运动》就曾开篇而言:“中国学生运动,始于汉、盛于宋。”史上最有名的一次运动就是靖康之难,东京太学生陈东率诸生伏阙上书,请立诛六奸,以谢天下,义声着于今古。这主要还是缘于宋太祖誓碑确立“不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人”的祖宗家法,读书人在宋代往往都享有难得的特权与宽容。更何况,宋代士人对于宦官的集体排斥,因此以反宦官为由于学生运动,都不会是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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