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梦溪辩

秦刚与邹放正走入菱川书院,就听到正堂之中几名学子为着扬州书局新近出版的一套书籍而争论。

而这套书籍,居然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梦溪笔谈》,而其作者,便就是此下谪居于润州的沈括沈存中。

自沈括因永乐城兵败而被贬,基本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他先后到了随州、秀州,最后于元佑四年迁居至润州,在梦溪园里隐居,并开始潜心创作《梦溪笔谈》。

而此时已是元佑八年,听闻这部鸿篇巨着已然问世,秦刚不由地一阵欣喜涌上心头。

要知道《梦溪笔谈》曾被后世誉为“中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是唐宋以来的中国人对于自然、社会、科技以及人文现象观察后,最重要的集大成者之书籍。

当然,此时的秦刚也只能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只是颇有兴趣地与邹放一道,静静地立于众人的身后,听闻堂中的辩论。

在陆陆续续的争论发言之中,听得出支持那位被称进明的学子的声音要稍显多些。

毕竟像《梦溪笔谈》这样一部多达二十六卷之多的巨幅丛书,一是文体涉类庞杂,按时人习惯的“经史子集”的书籍分类标准来看,似乎放在哪里都不是觉得太合适。

二是书里所记载反映的内容,远远超出了当时读书人的一般理解范畴,总觉得它完全偏离了经义大道,多少会引发各种不解,甚至会是激烈的反对观点。

“梦溪丈人之书,其实可列入子部。我看此书,观天地之万象,录世间的细微,颇有秦秋诸子百家之气度。而这儒学大道,莫不脱于解经释子之说也!”突然出现的这一声音,又给一度陷于弱势的一派注入了新的信心与力量。

邹放此时小声告诉秦刚,说此话者,正是该书院山长乔襄文。秦刚赶紧循音看去,却见此人虽为山长,却是混迹端坐于众位学子之中,约摸三十多岁的模样,长就了一副慈眉顺目之面容,倒是并没有多少想像中的那种学者师尊的威严气息。

发言完毕,也没有那种身为山长欲求“一锤定音”的感觉,似乎却是有一点“抛砖引玉”的再起话题之意思。

果然,立刻便有学子反驳:“即使列入子部,这诸子百家,除却孔孟之圣道,其余不过都只是一家之言, 譬如杨墨之道,不过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

“非也非也,六经为儒家之源,更为诸子之源。尧舜二帝,禹汤文武四王,莫不为诸子百家所推崇。”

“沈存中,壬人也!”这句对沈括的评价出自于曾经提拔他的王安石之口。此时虽是元佑年间,但淮南之地认同王安石的学子还是不少的。

眼看话题的讨论开始偏向于对于作者的为人品性评价时,乔襄文显然是看见了邹放两人,也随即想到,立于他身边的那位年轻人应该就是之前通知他时所说的秦刚了,便赶紧站了出来,对他俩一拱手道:

“二位贵客到访,未曾远迎,还望恕罪。今日正逢今我山堂辩会,盖因润州梦溪丈人沈朝散【注,沈括官至朝散郎,是以对其尊称】的《梦溪笔谈》一书而起,不知贵客对此书可有见教?”

堂里齐唰唰地一下子转过来的眼光中,多数学子是认识邹放的,所以,他们此时更加关注的,却是居然比他们还要年轻的秦刚。

秦刚一愣,心想:莫不是乔襄文以此为题的一个当面测试吗?

对于《梦溪笔谈》的成就、价值以及数百年之后的高度评价,他自然是了然于胸的。但是眼下却是这部书籍刚刚推出的时期,又是处于科学尚未昌明的古代,自己能用怎样的语言与观点,来取得目前正在激烈辩论的众人认可呢?

一时之下,便有两句诗句涌上了他的嘴边,他便随口吟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听得这两句诗,众人不仅一愣,反应快的人咀嚼几遍后便觉得其中所言的大有道理。

秦刚再对众人一拱手后道:“我等读圣贤书,当谨记夫子所云:‘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经义大道,莫不可举诸身边皆适之。今要评价《梦溪笔谈》一书,为何不若引其记载,而各自验其果耶?由此是非曲直,必将会有定论。”

秦刚的这一番回复可谓是滴水不漏,既没有冒失地出言肯定沈括这部书籍,更没有贸然地进行否定。而是引用了当时学子们难以反驳的圣人经典观点予以佐证。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邹放却显然一下子被开头的诗句所吸引,喃喃重复了一下,复而笑道:“秦承务咏得好诗句,只是老朽所知,此书乃有二十几卷,你我若要凡事都去躬行,何时是始终呢?”

秦刚先是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这两句诗有些担心,好在细想几下后,记得应是此时还未出生的南宋诗人陆游所作,便暗叫一声万幸,然后对邹放的疑问笑而答之:

“《梦溪笔谈》一书,莫不过沈存中一人之行之听之思之记,而你我之读者之人,天下何止千人万人,所居之地无论西东,只需择身边可见事物,对其验之证之,又有何不可呢?”

简简单单几句话,竟然说得在场的众人若有所思起来。是啊,既然书上记载了这么多的内容,总有一些是我们身边可见可触或可验之事,与其空耗嘴皮相互激辩,还不如自己亲身去试验一下、体验一番呢。

还是乔襄文走过来施礼道:“在下菱川书院山长乔襄文,想必这位小官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高邮秦承务吧?”

秦刚连忙回礼道:“不敢不敢,学生秦刚,见过乔山长。”

听得秦刚自报其名,众位学子之中顿时一阵低低的惊呼之声,显然是早有所闻。

邹放却是呵呵一笑道:“僖老既有一问,可对承务郎的回答满意否?”

乔襄文却凝神赞道:“果然是百闻不如一面,都道秦承务少年英才,今日对我等书评之辩,竟是闻所未闻之理,却俱是深明大道之言。只一句‘绝知此事要躬行’,便当为我等学子之劝学良言。尔等可要谨记且谢过秦承务。”

“学生谨记,多谢秦承务!”众学子也皆异口同声地说道。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乔襄文索性散了这场辩论,将秦刚与邹放请入内堂,又让人奉上茶来。

双方再次见礼,又对彼此之间的“承务”、“山长”等称呼来回坚持推托了三两回。

最终彼此妥协,三人皆以平辈见礼,秦刚对乔襄文、邹放以兄而称,两人对秦刚则以“小友”而称,双方各示尊重又不显生分。此事虽嫌繁琐,却是古人交际中最重要的一环。

因为不管怎样,在此时,若是直呼对方的本名,除非是非常明确的长辈对晚辈或上级对下级的场合中,那就是极具污辱性的做法。

平辈或地位相等之人,多用对方的表字或自号而相称,比如邹放字不弃,乔襄文号僖老。而未曾及冠的少年,则会以其家族中的排行称呼,又或以名中之字加以“哥”以示亲热。之前大家多叫秦刚为“刚哥”,待其入了秦家宗族后,也有人称之“秦十八郎”、“秦十八”。

而由下对上的称呼则必须要表示出最大的尊敬,这里就会有太多的讲究了:

如果对方是官员,宋朝的官员头衔又会很多,则一定要从中挑选出一个官阶或品级最高的那个来称呼。

前面曾提到毛滂的官阶是左朝奉郎,这是正七品的寄禄官,而他的差遣却是知高邮军,至少正六品,所以,你得称其为毛知军,而不能是毛朝奉。

当年苏轼以翰林学士、龙图阁学士,而先后知杭州、知扬州。就不太适合称其为苏知州,而要称苏翰林、苏龙图。因为那两个学士头衔可是妥妥的正三品官阶啊。

不是官员的,要尽可能选择一下可以彰显对方身份的称呼,例如山长、庄主,有地位的乡绅可以称其为员外,做生意的不管大小都可称掌柜。

反正称呼高了不会有事,称低了就会得罪人。这与千年之后逢人就称“某总”是一个道理。

之前,菱川书院虽因路途稍远,乔襄文未曾得以参加端阳诗会,但也有当时住在高邮城里的学生在回来后提到过这次诗会的诗魁就叫秦刚。

仅仅不过一月有余的时间,又听闻秦刚因发明水泥之功被朝廷宣旨擢为了承务郞。

此次,邹放听闻秦刚又以牛痘之术防治天花,成功挽救了近千名灾民的性命。由此赶回高邮前去拜访,之后便托人带信给乔襄文,言今日会一同来菱川书院。

所以,乔襄文对于此次见面甚为关注。方才之辩论,倒也并非特意而办,乃是学堂常例,只是恰逢两人到访,乔襄文的那一问却是有心试探,只是不曾想,所得到的答案,确实令人耳目一新,而又令其心悦诚服。

三人便由刚才的话题,又是一番交流。

而秦刚也逐渐明白邹放为何要引荐二人相见了。

这菱川书院的创始人乔竦,也就是乔襄文的祖你,显然是个崇尚孔孟的纯正儒者,无论对学生、还是对其子乔执中的教育都甚为严格,之后其门下弟子多为成名,而孙觉、乔执中更是高中进士入朝后,累为高官。

乔襄文出世之后,一直在乔竦身边读书,经义文章皆是娴熟,但却思想独特,不同与常人,时与祖父有种种惊人之问答,却独为乔竦所喜爱。

昔日乔竦常对人言:乔家门楣得靠希圣光大,但菱川之学却须看僖老而立。众人皆不以为然。

但是二十年前,乔竦去世前,却嘱托由乔襄文接任书院山长。

乔襄文一无祖父的治学之才,二无父亲的显赫官名,要不是开始几年,书院中尚有乔竦几位亲传弟子帮着打理事务,只恐早已开始荒废。

但是,乔襄文却在学术研习上时时有乖张之举,他先称经义可从孔、孟之书而出,但却不应囿于其学,应有自己的见解;又喜与僧人、道士讨论交流佛法与道经,试图想找到儒释道三者结合的共性之点;

甚至之后他还开始着手革新教学方法,取消了许多过去的学规,而是重视老师与学生之间的互动交流,希望通过启发他们的思维,探索新的未知。

就如秦刚、邹放之前进来时所看到的学堂辩论,便是他所倡导的学习方法之一。

乔襄文的这些行为,自然是引起了诸多的看法与非议,尤其是当初留下来的祖父弟子,一直对其进行规劝,之后看到新山长不肯改变,便先后离去。没有了足够的好老师,书院的名声也就渐渐地衰退了下去。

只是乔襄文一直不改初衷,甚至不计学生出身,更对贫苦人家子弟时时减免束修。

所以,如今的菱川学院,要是说到能够通过取解、以及最终考中进士的学生,已经是廖廖无几。

不过许多未必觉得自己能考取功名的学生,反倒是格外喜欢这里特别的教学方式与学习气氛,觉得能够学到许多有用的东西。所以时常有些从这里走出的学生,遇上机会,在周边的各个衙门中考个吏员等等,倒还挺有优势。

彼此聊了聊关于书院的一些情况,秦刚便把话题转到了方才学堂中辩论的《梦溪笔谈》上面。

见秦刚关注,乔襄文便赶紧叫学生将一共二十六卷的这套书籍尽数搬来,还非常得意地说:“我是在得知扬州书局刻版的时候就已经下订,得到的这是第一版的新书。”

一旁的邹放却在腹诽:眼下书院学生减少,又常减免学费,日常开销早就入不敷出。

书院若不是因为早先曾有一些成名后的学生所捐赠的学田,固定会有一些田租的收益,同时再赖有部分地方乡绅的捐助补贴,早就难以经营下去了。

而这个乔襄文,更不是个会当家的人,像《梦溪笔谈》这一套书全部买下来,花费着实不菲,书院之中,对此的非议也很多,这大约也是最后引起这个辩题的原因之一吧。

只是他作为一个外人,自然不便指出,还是与秦刚一同,饶有兴趣地翻阅着这套印版颇为精美的书籍。

注:《梦溪笔谈》的撰写时间,历来有多种说法。但相对公认为:胡道静在《梦溪笔谈校正·引言》中提出:“《梦溪笔谈》撰述于1086-1093年(宋元佑年间),大部分于1088年(元佑三年)定居于润州以后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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