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谁怕

秦观所涉的《神宗实录》编纂诋毁案尚在查证过程中,但他本人就已经被忙不迭地贬往了杭州。就这一点来说,秦刚也觉得新党一帮人的吃相着实有点太难看了。

虽然从实际施政思路以及变法革新的大方向来看,秦刚相对还是比较赞成王安石的。所以,他也曾思考过,为何这样一场利国利民的变法运动,最终却失败了呢?难道仅仅只是因为触犯了大地主、大官僚的利益,只是因为这帮反对者的反扑过于凶猛了吗?

所以,在学习策论写作的过程中,秦刚一直在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

而随着他终于来到了京城,并能够亲身接触到史书上曾经记载过的一个个大名鼎鼎的旧党中坚、还有新党干将等人之后,秦刚才惭惭地明白,王安石变法的诸多失败原因中,绝对少不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内因:由于新法思想的过于新锐,从而导致能够聚在他身边的党徒与执行者中,实在是有了太多过于差劲、过于不靠谱的家伙。

而要回到做人、交友、及行事准则方面,还是旧党、尤其是蜀党众人更加靠谱一些。

原本于此时的秦观,正处于人生的第一个低谷时期,因为刚刚顺畅与明亮了没有多久的京城仕途,就这样突然被打断。因为,本来的他,对于自己即将外贬出京的现状沮丧无比,转而又对未来前途的茫茫不知而惶惶不安。

而且这里说是恰恰正是他的第一个低谷,因为从这次的离京开始,他还将面临着一个又一个越来越低的低谷,直至让他感觉如坠地狱,逃离无望。

套用一句后世的话,他从此开始的人生,便是起起落落落落落……

但是在如今的这个历史时空,现状发生了极其不一样的改变,尽管他还是遭到了一如以往的外贬。可是,在京城的士林中,到处都在传播着他的弟子秦刚为其毅然拒诏的义举,最终逼迫得政事堂不得不让步,让秦刚与其共赴一地就任。

他因为自己弟子的美誉而感到心满意足,而连日来,各种为他践行、送行的酒宴诗约竟然连日不断,甚至还大有超过以往之势。

“荒唐!过份!”

章惇接到下面人汇报的这个情况时十分恼怒。

毕竟现在关于《神宗实录》的具体检查结果还未出来,无法给秦观实际定罪。所以这次只能是以平级调动的名义,将其调出京城,以便表达出最起码的惩戒之意。

却不曾想,对方全因收了一个好弟子,而让这次外贬变成了举众瞩目的上任。

“赵正夫到底行不行?不能只指望他一个人,多找几个御史来,谁先查出问题就给谁记功!”他冷冷地对着蔡京吩咐道,“至于那个秦观,权让他多高兴几天,他以为只是把他发到杭州就结束了吗?太天真了!”

秦刚却没有被这些事件都影响,他正在紧锣密鼓地安排着离京前的一众事情。

首先是京城的生意。

银霜炭的生产在天热起来后就正式停下了,好在秦湛前几天总算是不负重托,从《菱川格致学刊》的三月刊中找到了一个学生的发明——鱼虾保鲜机,其实就是后世的增氧泵。

该发明缘于一渔民出身的学生,看到家中的鱼虾在出产旺季时,却会因运输过程中大量死亡而损失极大。在他细致的格物研究中,终于发现,当鱼虾装在一起运输时,往往导致水桶或水箱里过于密集,而在此时,只需要通过鼓风机,往装鱼的水里持续鼓入空气,就可以有效延长鱼虾在这里的存活时长。

原理一旦发现,工具的制造对于如今的菱川书院都将不成问题。研究机械运动的同学早已发明了各种曲轴传动装置,只需要在运输的车上安装一台小型的鼓风机,再将鼓风机的驱动臂与行进中的车轮联动在一起。在运输的路上,只要车轮不停,便可以持续不断地向水里鼓入新鲜的空气,从而让鱼虾保持更长时间的鲜活。而这个发明,则获得了菱川书院三月颁出的铜质格致勋章。

京城那么多的酒楼,每天需要大量的新鲜鱼虾,但在天热之后,由于运输过程中死亡率太高,造成新鲜鱼虾奇货可居。而借助于这一发明,钱老六一家人在天热之后所带来收益,决不会少过银霜炭多少。

正是看在秦湛在这件事上的出色表现,秦刚便劝说老师让他可以先留在京城:

“老师,湛哥与我讲过多次,非常愿意认真地经商。而且这次南下,有我随行侍奉老师便可了。所以,我是觉得,湛哥倒是可以留在京城,可以帮我把这里的生意看好。同时,我在麦秸巷的房子也正好由他住着来照看。”

“湛儿参加科举前后也算是有了三次,成绩却是一次不如一次,看来真是没有这学习的天赋。”此时的秦观也渐渐看得开了,“只是,也不知他想做的经商这事是否能够做起来。我只是怕他年轻不懂事,做坏了你的营生。”

“不妨。湛哥做事稳重,而且我还把衍哥留下来帮他,正好两人遇事可以互相商量。”秦刚对此也有安排。

“如此也好。”毕竟秦观有过官场上的一些经验,他已经隐约感到,这次南下,杭州未必就是他将要被贬的终点。所以,他正考虑着在去杭州的路上,正好经过高邮,便与母亲戚氏顺路再一同回高邮秦家庄作一次探亲。

而朝华则要求陪着他一起去杭州,秦观暂时默许了。

对于秦刚,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是要安排给胡衍的。因此,他与胡衍整整密谈了一夜,却是没有叫秦湛来听。

虽然秦刚出发的时间并不是十分着急,但是吏部对秦观的离京贬任却是催促得要紧,只是提说杭州的判官之职空闲多日,要求他尽快启程。

所以便将一起离京的时间定在了五月初十。

在确定好一切之后,秦刚便修书四封,分别是寄给自己的父亲小妹,还有秦规、乔襄文以及赵四,告诉他们自己这一行从京城出发以及计划到达高邮的时间。

除了赵四以外,自然不会提到秦观的受贬与京城局势的变化的情况。

而之所以会告诉赵四实情,全是因为秦刚隐藏于内心的一些额外担心,当然也有对于赵四的足够信任。

经过章惇和蔡京的连番催促下,赵挺之终于拿出了他的阶段性成果,他带领几人,费尽了十几个夜晚的忙碌,从《神宗实录》中查出了一千多条的各种涉嫌诋毁先帝、虚假编造的地方。

蔡京对这样的成果自然是喜出望外。

在他的部署安排之下,次日上朝时就开始发难,攻击国史院中以黄庭坚为首的一众旧党官员,犯了讪毁之罪。

秦观只是从八品,并没有上朝的资格,所以,此时能够站在朝堂上的只有黄庭坚,他在听了赵挺之的弹劾奏章之后,却是没有慌乱,而是直接出列提出质疑,请求当廷质对。

蔡京自然是叫出赵挺之出马,这两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按理说,赵挺之也是做过御史的人,对于朝堂辩论的基本技巧是不在话下。

只是这一次,大家此时辩论的主题却是《神宗实录》书中的内容,所以赵挺之是东拉西凑、牵强附会找出来的一些问题,在黄庭坚的眼里,几乎就是无事生非、鸡蛋里挑骨头。

黄庭坚本就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大家,对于大量的资料内容都是博闻强记,《神宗实录》里的许多内容都是他烂熟于胸的东西。所以,在当廷质对中就出现了极其讽刺的画面:

赵挺之质问一句,黄庭坚便由此侃侃而谈,句句反驳到底;

黄庭坚反问一句,赵挺之这边却是需要东翻西找、左右商量半天才嗯啊应付;

结果双方唇枪舌剑了一个时辰,赵挺之找出来的几十个问题,竟然是一个也没有能够完完全全地落实。御座上的赵煦的脸色已经完全黑到底了。

章惇一见情况不对,赶紧出列道:“已近午时,臣等不敢影响了陛下进膳的时间,这关于《神宗实录》之案的详细质对事宜,不如放于朝会之后,另行继续为好。”

宰相如此一说,殿中的其他重臣也便齐道告退之声。

赵煦自然是不愿让荒唐的闹剧持续,也就顺势应道:“便依卿奏,退朝。”

出师不利的赵挺之看到,蔡京在经过自己身边时,非常不满意地冷哼了一声。再抬头,便是黄庭坚充满嘲弄的眼神。

蔡京在回去的路上就明白了出问题的原因,这赵挺之太想要为自己复仇了,所以这种复仇的欲望遮挡了对于旧党进行综合攻击的战略思路,所以,他在一上来时就盯着战斗力最强的黄庭坚下手,结果当然是没有例外地遇上了硬茬。

其实最近眼盯着《神宗实录》的人不少,记得有个叫刘拯的御史也参过一本。

之前蔡京也只是因为赵挺之是在他一入京时就来投靠,想着就把机会多给他,却想不到最后的事情竟然办得如此差劲。

“回去叫赵挺之歇歇算了,这件事还是交给刘拯去办吧!”

秦观离京的日子已近,留在京城的诸位苏门中人都商议着最后再聚一次。

地方就安排在了秦刚在麦秸巷的家中。

晁补之、黄庭坚、张耒、陈师道、李格非等人都一应到齐,甚至上次秦观收徒时,因事外出而未到的李廌也来了。

当然,自然也少不了李清照这样一个无席不缺的当世社交大牛。

只是这次,秦观已经要先行一步离京,而朝堂上赵挺之对黄庭坚的攻击也已开始,其他众人估计自己也都难以幸免,席间的气氛难免会有些压抑。

“来来来,少游此去的杭州可是一个好地方。”晁补之作为师兄还是要带一下气氛的,“想来我少年时期便随家父在杭州生活,也正是因此才在杭州第一次见到了老师。!”

晁补之说的是他十七岁时的事情,其父亲任杭州新城令,而当时苏轼正好是首次在杭州任通判。

只是此时,他们的老师却已经从定州被贬往险恶的岭南英州,众人想起这事,不由地心情又是一沉。

最后还是秦刚开口道:

“秦刚在此是诸位师叔伯的晚辈,原本不应由我说这话,但今天这场酒席放在我家,我也多少算个主人。其实师公他老人家一生,历经过那么多次的起起伏伏,却始终能够保持着豁达乐观、超然温润的人生态度。别的不说,看一看他哪一次的被贬时期,不都是名诗大作传唱天下的同一时期呢?”

“徐之说的甚是。对于老师,我们一是要学习,二是要正已,让他以我们为豪,莫让他老人家担心,才是正理。”黄庭坚首先认同,“来,为徐之提醒我们的这句,干了这杯!”

众人举杯。

“说到老师的豁达心态,我倒记起他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时那首《定风波》,真是吾辈中人的最佳学习楷模。”说这话的是李耒。

那边立刻便有人诵出了这首佳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的确,这首词写得极其明快,虽然开篇点出了“穿林打叶”的萧瑟风雨之景,但是,立刻跟上了一句“吟啸且徐行”的轻快之色,再便被作者一声轻喝“谁怕”而驱散所有的担心与不安。

无论是诗词意境,还是面对未知将来的乐观态度,此时拿来作为秦观与秦刚这一对师徒即将远行时的祝福语,便是再合不过了。

“来来来,为少游与徐之此行,也无风雨也无晴,再干一杯!”陈师道举杯再建议。

这次酒席虽然是在家里,但是秦刚却是叫来了和乐楼的厨师在家操作,菜肴口味绝不亚于店里,而且今天的这一次,一品天醇管够。

酒过三巡,众人的气氛于是渐渐开始热烈,文人酬唱的习惯便又开始。

待得大家喝得差不多之时,秦刚便再次站起,对众人作揖道:“秦刚有幸,能够得恩师授学,并以此入得苏门,能与诸位师叔伯把酒共欢,乃是三生有幸,秦刚过得几日就随老师一同南下。临行之前,有几件事想和大家说一下。”

众人便放下酒杯竹箸而听。

“秦刚略有经商小才,在京城,除了之前的银霜炭的生意,其实大家喝的这一品天醇酒也是,只是之前不多声张而已。”

众人中,有心里早就有数者,也有当下才恍然大悟的。

“待我走后,这京城的生意将会由湛哥与我家衍哥两人留下继续经营。这两样生意也是获利不少,而接下来朝堂局势还会恶化,新党诸人的动手的对象不会仅仅只会是老师一人。所以,我已经吩咐过湛哥与衍哥,各位但凡需要用钱的地方,由他们二人张罗照应,在座的师叔师伯们无须客气。”

秦观喟然道:“徐之这孩子,考虑得甚为周到,我这南去一行,所有用度,包括家慈路途车船,都已一应安排好。不过,正如他说,徐之已是我苏门中人,大家何必扭捏作态,不如就承了这孩子的一片好心罢!”

张耒打趣说,自秦观收徒之后,言语越发沉稳得体,再也不像过去需要他们照顾的小师弟了。如今也是能够照应到他们这边了。

众人皆是赞同,便又叫秦观作首诗来应景。

稍候,有人离席铺纸磨墨,又有人拉至一边闲扯。

晁补之正好坐在了李格非身边,低声地说道:“要说这少游,收了徐之为徒真是大幸,你可知前几天,这李邦直有意将其长孙女许配给徐之,以便能将他留在京城为官。可居然被他给婉拒了。你说,这是邦直的损失?还是徐之的损失啊?”

晁补之与李清臣的关系甚近,他在元佑初年任的馆职便是得了李清臣的推荐。所以他得到的消息应该比较准确。

李格非有点婉惜道:“这李相公的眼光倒是不错,而且想想,要是徐之能够成其孙婿,想那章扒皮怎么着也得给些面子。也就是没成,要是成的话,倒真想看看新党诸人的反应了。”

“你说人家李相公的眼光好,自己怎么就不反省反省呢?”晁补之看看李格非,又意味深长地说,“巧得很,听说李相公孙女的名字就是叫青娘。”

李格非一愣,赶紧说:“说什么呢?我家清娘年纪还小得很。”

“是啊!”晁补之瞥了瞥此时已经跟在秦刚身边的李清照叹息道,“的确是小了点。”

李清照这次跟过来,主要目的还是想看一看秦刚很早就说过的另一本王羲之的碑帖。当然,秦刚早已叫黄小个将其取来,看得李清照是爱不释手。

“十八叔啊,这次你们要去多久呢?”

“不知道,应该很长时间吧!”

“哦,那么就是说,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都不会见着面吧?”

“应该,应该是吧,除非你们能够来杭州看我们。”

“这还要看我爹爹愿不愿意了。”小丫头明显想谈的并不是这些话,她正想着办法要把话题转过去呢,“那个,十八叔,你这次走,要不要留个什么东西,比如,作个纪念什么的……”

“这本帖子送你了,还包括上一本你没还的,都正式送给你了!”秦刚很干脆地说道。

“……什么?送我什么?”幸福来得如此之突然,李清照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说,这两本王右军的碑帖,都送给你了,就是你说的,留作一个纪念。”秦刚说完,自己却突然有点伤感了,连续眨了好几次的眼睛,感觉没忍住,于是又站了起来,走到一边想控制一下情绪。

留下了李清照却抱着碑帖在那里没心没肺地傻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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