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争龙之翦羽翼

正月本该是喜气洋洋,然而建康的宫城里,有些人却过得惴惴不安。

继孔奂改任国子祭酒,离开朝政中枢之后,尚书左仆射袁枢也过世了。

当初的托孤大臣五去其二,加速了某些人的恐慌。

剩余的三位辅政大臣,陈顼率左右三百人入居尚书台,声望权势逐日高涨,为朝野认可。

到仲举、刘师知二人则恒居禁中,影响力逐步变弱。

消长之势,任何从政的老手都很容易察觉。

而新年的几条人事任命,让到仲举和刘师知更加疑神疑鬼。

领军将军吴明彻为丹阳尹。

安成王府行参军陆瑜,转军师晋安王外兵参军、东宫学士。

尚书左丞沈泌,迁戎昭将军、轻车衡阳王长史,行府国事,带琅邪、彭城二郡丞。

安成王府司马樊猛,授壮武将军、庐陵内史。

晋安王陈伯恭,字肃之,陈蒨第六子。

衡阳王陈伯信,字孚之,陈蒨第七子。

庐陵王陈伯仁,字寿之,陈蒨第八子。

吴明彻早就是陈顼的人,这事瞒不住建康那么多人的眼睛,如今让他统管京畿。

而且还把亲信安插到几位幼年郡王的身边,掌握府国政事,安成王你想干什么!?

……

不能再坐视不理,任由安成王肆意妄为了。

针对陈顼的第一次反扑很快来到。qupi.org 龙虾小说网

沈泌出任后,尚书左丞出缺,接替他的是王暹。

琅琊王氏。

虽然一个尚书左丞未必能够牵制安成王多少,好歹是往尚书台扎下了一根钉子。

下一步,到仲举、刘师知与王暹等人谋划,让陈顼搬出尚书台。

如能夺回台省,己方入驻其中,决策政务就会方便许多,也打击了陈顼的影响力。

要是进一步让陈顼放弃国事,埋头扬州刺史的州务,那今后就更是高枕无忧了。

台省如同兵家要地,不可不争。

但是如何执行,众人犹豫不决,苦无方法。

东宫通事舍人殷不佞,素以名节自立,又受委东宫,他献了一策:矫诏!

众人吓了一跳,这等事也是能做得的?

殷不佞振振有词,如今安成王野心勃勃,在朝中呼风唤雨,专权用事。我等受先帝托付幼主,理当为陛下解忧。

大义在我方!

众人还是犹豫,未敢先发,殷不佞慷慨激昂:你们不敢去,我去宣诏总行了吧!

到仲举、刘师知等人被感动了,这位不但建言,而且亲自为之,真不愧是新帝的忠臣啊。

殷不佞当即飞马奔往台省,矫敕谓陈顼道:“今四方无事,王可还东府经理州务。”(注1)

陈顼见陛下有旨,理当遵从。而且他觉得换个地方办公也没有什么,就答应了下来。

殷不佞前脚刚走,中记室毛喜后脚就来了。

他进谏道:“我朝有天下日浅,国祸继臻,中外危惧。太后深惟至计,令王入省,共康庶绩。今日之言,必非太后之意。宗社之重,愿王三思,须更闻奏,无使奸人得肆其谋。”

现在还不能揭穿这道旨意其实是假的,须得搬出太后来挡箭。

毛喜还举了个大家都知道的例子:“今出外即受制于人,譬如曹爽,愿作富家翁,其可得邪!”

一语点醒梦中人,差点落入了对方的谋略。

毛喜说安成王你还可以听听领军将军吴明彻、太中大夫许亨两位的意见。

吴明彻道:“嗣君谅闇,万机多阙,外邻强敌,内有大丧。殿下亲实周邵,德冠伊霍,社稷至重,愿留中深计,慎勿致疑。”

陈顼再问许亨,也劝其不要奉诏。

陈顼于是下定决心拖延,赖在尚书台不走。

毛喜让他称病,召来刘师知,留住说话。

自己则入宫,将此事言于太后。

太后道:“今伯宗幼弱,政事并委二郎。此非我意。”

毛喜得了太后意见,再和新帝确认此事。

新帝也道:“此自师知等所为,朕不知也。”

直接就把刘师知给卖了。

太后和至尊既然都这么说,矫诏这种要杀头的罪名,当然不能轻轻放过。

毛喜回禀陈顼,当即翻脸,拿下了方才还是座上宾,好好说话的刘师知。

毛喜很快草拟好了问罪的敕书,陈顼求见太后和新帝,陈述刘师知矫诏之罪。

一边是位高权重的亲叔叔,一边是犯了错被揪住的托孤大臣。

两位至尊虽想求情,无甚理由,又不敢犯颜力保,只好在问罪诏书上用了玺印。

陈顼以刘师知付廷尉,投入沈君高任廷尉卿的诏狱。

区区一個中书舍人。

其夜,于狱中赐死。

到仲举改任金紫光禄大夫闲职,王暹伏诛,矫诏的直接犯人殷不佞却只是免官而已。(注2)

殷不佞名节高尚是真的,但是免死则未必是这个原因。

他的长兄殷不害,江陵陷落时和陈顼等一起流落长安,颇受礼遇,至今未归。

……

到仲举被废除了职权,尚书台只剩下一个右仆射沈钦,更加无法违逆陈顼。

到仲举回归私第,心不自安。

其子到郁,尚陈蒨之妹信义长公主,乃是新帝的姑父。到郁乘小舆,蒙妇人衣,经常到韩子高府上秘谋。

右卫将军韩子高镇守领军府,在建康诸将中士马最盛。自从陈蒨死后,他觉得继续看守领军府不妥,吴明彻每次看到他的眼神都想要吃人。

于是主动移兵顿于新安寺,终日里惶惶不安。(注3)

韩子高几次上表求出为衡州、广州等偏远之地的外镇,都是求而不得。

他心里更加慌张,与到仲举通谋。

韩子高军中,陆山才的旧部甚多。

此事被探知报了上来,陈顼、毛喜、侯胜北商议对策。

毛喜请增加人马配属韩子高,并赐铁、炭等物,使其修缮器甲。

陈顼惊问:“韩子高谋反,方欲收执,何为更如是邪?”

毛喜对曰:“如今边寇尚多,韩子高如有警觉,恐不能授首,或为后患。宜推心安诱,使不自疑,伺间图之,一壮士之力耳。”

毛喜说到一壮士的时候,朝着侯胜北一笑。

……

刘师知矫诏的事情还没过去多久,二月某日。(注4)

平旦,天将亮而未亮。

建康城中,各处不时传来几声雄鸡报晓。

台城的文武百官,已经早早准备好上朝了。

有二人一前一后,匆匆走进了宫城,走过了御街,走进了尚书台。

尚书台位于城内东南,进了正南宣阳门,朱雀门御街的左侧,与御史台、谒者台并列。

三台的对面,则是门下省、中书省、秘书省等五省。(注5)

今日陈顼在尚书台召集文武大臣,议立皇太子一事。

哪怕是闲职的金紫光禄大夫,碰到这种涉及国本的大事,也必须出席。

金紫光禄大夫官如其名,一丈七尺的紫色绶带在腰间缠了一圈,仍然长出一截垂至膝下。绶带上系着一颗半个巴掌大小的金印。

只是此人愁眉苦脸,五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有些驼腰。

跟在他后面的一人身材秀美,容貌依然美艳如女子,只是眉头紧锁,似有心事。

目标已现身。

二人还没走入朝堂,并未觉得气氛有什么不对,左右就各自扑上两个士兵。

挟制、搭肩、扭臂,一气呵成。

到仲举来不及反应,被牢牢擒住,不能动弹。

韩子高武将出身,反应甚快,颇有胆决。

只见他腰身一摆,两臂一振,两个士兵没有完全控制住,被他挣脱。

韩子高返身,打算夺门而出。

尚书台是陈顼的地盘,必须冲出去。

只要大声呼喊,自己可是右卫将军,宫廷禁卫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任由自己被抓走。

就在冲到门口,一步之外就是生天之际,迎面二人拦在面前。

啪啪两下,韩子高的左肩被刀鞘重击,右肩挨了一记铁杖,被打得踉跄后退。

两侧肩骨疼痛欲断,双臂软软垂下。

士兵上前牢牢抓住,反剪胳膊,这下韩子高再也无力摆脱。

几下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

韩子高发髻散乱,抬起头待看清眼前之人,尖叫道:“居然是你!”

侯胜北低声道:“你当知有今日。”

韩子高疯狂叫道:“悔不该没有劝说先帝斩草除根!”

又放声大哭道:“子华啊,子高马上就要来见你啦!”

立刻挨了一掌,打得满口流血。

“先帝的字,也是伱能直呼的!”

侯胜北这巴掌,是不是为了他说的这个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拉扯之间,收缴了印信,两人被半拖半拽地带走了。

尚书省恢复了平静,陈顼和百官继续议事,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拘捕了二人,事情还没有完。

侯胜北前往韩子高府、麦铁杖前往到仲举府,两人各率一队人马前去抄家。

还要派人去新安寺传令,安抚右卫一营人马。

虽然说禁军忠于朝廷,因为主将被捕犯上作乱的可能性小之又小,还是须当谨慎。

侯胜北命人守住韩府大门和后宅小门,昂然踏进了韩府。

他唯一的一次来此处,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那一天。

他记得自己捏紧拳头,和萧妙淽并肩离去,身后传来韩子高的狂笑,还说要领抄家一职。

所以,现在算是复仇的第一步么?

抄家官称籍没,自有规矩,逮出亲属男女,各列一排,按名册逐一清点。

男子入狱连坐受刑,女子入掖庭教坊为奴为妓。

韩子高之父韩延庆及子弟一并被捕。韩子高未曾娶妻,姬妾却有不少,生了几个庶子。

僮仆婢女和财物等同,造册核对明白,入官等候发落。

等待他们的是转赐其他功臣,或是市场变卖的下场。

一时不能搬走的大件器物,和房间一样,贴上封条。

一场抄家惨事,竟也井井有条。

到仲举及其子到郁、韩子高所被检举的乃是十恶不赦的重罪。

前任上虞令陆昉及韩子高部下的军主出首,告其谋反。

……

至尊当即下诏曰:

“到仲举庸劣小才,坐叨显贵。韩子高蕞尔细微,擢自卑末。安成王,朕之叔父,亲莫重焉,以朕冲弱,属当保祐。”

“家国安危,事归宰辅,伊、周之重,物无异议,将相旧臣,咸知宗仰。”

“仲举、子高,共为表里,阴构奸谋,密为异计。率聚凶徒,欲相掩袭,屯据东城,进逼崇礼。”

“赖祖宗之灵,奸谋显露。前上虞令陆昉等具告其事,并有据验。”

“并克今月七日,纵其凶谋。领军将军明彻,左卫将军、卫尉卿宝安及诸公等,又并知其事。”

有具体的叛乱日期,这样更有说服力。两个证人,也选得颇为讲究。

吴明彻为先帝信重,迁镇东将军、吴兴太守时,陈蒨曾勉励曰:“吴兴虽郡,帝乡之重,故以相授。君其勉之!”

周宝安同为先帝亲信,他已经死了,不管诏书怎么写,都只有认下,不会反驳的。

到仲举、韩子高,你们辜负了先帝的信任,罪大恶极。

送付廷尉,于狱中赐死。

到仲举五十一岁,韩子高时年三十。

至此不过十个月,托孤五大臣便死的死,闪的闪,风流云散,只剩陈顼一个。

独掌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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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仲举、韩子高死后,尚书台发起调整,再无人可以掣肘。

地方也马上经历了一轮疾风骤雨般的洗牌。

同月,南豫州刺史余孝顷串通到仲举,意图袭击建康的阴谋暴露,坐罪被诛。

授鲁广达通直散骑常侍、都督南豫州诸军事、南豫州刺史。

鲁广达,曾跟随吴明彻讨伐临川周迪,换帅之后,在陈顼麾下。

……

如果说南豫州的处置过于粗暴,接下来的一次调整,则是巧妙绝伦。

以征东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东扬州刺史、始兴王陈伯茂为中卫大将军。

以镇北将军、南徐州刺史、鄱阳王陈伯山为镇东将军、东扬州刺史。

以中卫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黄法氍为镇北将军、南徐州刺史。

看似三个人只是轮换了一下职位,实则别有用心。

陈伯茂是新帝的同母弟,东扬州八郡中,有晋安、东阳这种出过割据势力的地方。

陈顼担心两兄弟里外勾结呼应,授以中卫大将军,专使居禁中与帝相处,方便监视。

反正这个中卫大将军,一营兵力也指挥不动。

东扬州改由陈蒨三子陈伯山继任,人选合适,任谁都挑不出问题。

不是一母所生,威胁立刻削弱了不少。

如此一来,治所为京口的南徐州刺史的位置就腾了出来,正好由中卫大将军黄法氍出任。

与建康近在咫尺的南徐州,不再属于陈蒨的皇子掌握。

这轮调整,原本最有威胁的陈伯茂吃亏最大,被调入京师架空起来。

而南川豪酋的黄法氍重新掌握一方实权,对陈顼心怀感激。

打得一手人事好牌。

自此,国政尽归于陈顼。建康周边的数座大州,也隐隐染上了陈顼的旗色。

……

新帝一方的势力自然不可能束手待毙,立刻做出了反击。

第二轮的反扑来自宫中,不过实在是很难说得上有什么效果。

陈伯茂被调入宫中之后,内心深感不平,日夕愤怨怀恨,数次恶言咒骂。

陈顼一笑而过,不以为意,这个十五岁的侄儿,无能为力,发发牢骚也是正常。

太后沈氏妙容看到大儿子唯唯诺诺,小儿子郁郁寡欢,也感到忧闷。

她计无所出,不知是听了哪个近习的建议,竟然密赂宦者建安人蒋裕,令他诱使同乡的张安国据建安郡造反,希望以此图谋陈顼。

陈伯茂少年意气,与叔父作对的事情,积极参加也能理解。

沈太后的父亲,侍中、金紫光禄大夫王固,五十多岁的人了,不仅不加以规劝,反倒跟着凑热闹。凭着外戚的身份与乳母经常往来禁中,传递消息。(注6)

这是如汉献帝故事吗,连个衣带诏都不用?

董承、伏完的下场,就摆在那里啊。

陈顼的幕僚们,包括侯胜北在内,得知这一信息时,都有点糊涂了。

矛头没有指向陈顼,也不是起兵勤王,在建安发起一场莫名其妙的叛乱,会对朝廷产生何等影响呢?

再说东扬州好歹还是陈蒨之子控制,天子命人在己方势力的领土上发起叛乱,这算什么意思?

北朝曾有陛下何故谋反?如今我们南朝也要冒出这等笑话来了吗?

他们推演了半天,设想了各种可能,还是发现不了其中真意。

直到毛喜止住了他们无意义的思考:“只不过是宫中的妇人少儿,基于凭空想象的行动罢了,不必深思。”

张安国的叛乱连大军都没有出动,很快就被平定,其人被诛杀。

追查根源,秋后算账,则是上演了一幕好戏。

沈太后慌了起来。

由于左右近侍颇多参与其事,她赶紧自己把自己的党羽逮捕起来,全部处死灭口。(注7)

身边存活之人看在眼里,心都凉了。

太后和新帝一党,从此更加势单力孤,无人愿意相助。

太后的父亲王固,因为没有掌握实权,品行高洁——也就是没有能力造成危害。

虽然参与叛乱,为叛党传递消息,只是免官禁锢,获得了宽大处理,藉此体现了陈顼的大度包容。

……

三月。

以尚书右仆射沈钦为侍中、尚书左仆射。

经过这一番梳理,尚书台已经完全掌握在手。只剩下一个沈钦,其性格能力看得很清楚,提升一级做个摆设又有何妨。

中书省的谢哲有待收拾,不过听说已经患病活不久了。中书舍人干掉一个刘师知,还有一个顾越,找机会收拾了他即可。

门下省的王玚是新帝忠臣,徐度、杜棱、袁宪处事不偏不倚,不会造成阻碍。

左、右卫两营的周宝安、韩子高已死,换上了自己的人,陈顼彻底掌握了两卫兵力。

加上游骑一营,半数以上的禁卫已经听安成王之命行事。

尚余沈恪、王玚的护军、骁骑两营不受控制,当徐图之。

不到一年的时间,从极为不利的情况转为眼下的局面,陈顼自己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颇为满意。

但是第三次的反扑很快又来了,这次是起于外部,一个大州的真正叛乱,声势浩大。

五月。

湘州刺史华皎投降后梁,勾结北周,起兵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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