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舒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目光灼灼,直白得像是要把她烧起来。她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气,努力睁开眼睛却又因为倦意朦胧而半眯着,长长的睫毛掩住了冷静而清醒的眼神,一切都看起来那么自然。
“睡多了?”她声音有些含糊,像是黏稠的巧克力。
“嗯。”张雪坐在她旁边,整个人一身血色,只有脸和脖子还有头发干干净净。她神情有些恹恹,目光穿过火堆落在了对面的夏波身上。
他也睡着了,或许是多年的习惯,他身姿很挺。屋里的稻草有限,大部分都给了两位女士,他只够浅浅铺上一层不至于贴着地,过长的腿有一半都放在外面,看着有些可怜。
“我守夜吧。”张雪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后脑勺的大包还在疼,整个脑袋像是灌满了水,只要她轻微动一下,就能晃出闷闷的响声。
她有些烦闷,不仅是因为一觉醒来说要守夜得两个人都睡着了,更是因为山神。“它还回来吗?”
秦望舒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指针正对着罗马数字的二。她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过高的温度让她整个人像是泡在热水中,四肢都难免有些怠倦。
“你很想它?”她说了一个笑话,像是要活跃气氛,但对方并不领情。她笑了一下,扭着手与脚道:“凌晨两点,一天中人最疲惫的时候,如果我是他,我已经下手了。”
“还是太谨慎。”她进一步活动着关节,肌肉与骨头发出的呻吟像是要即将苏醒的前奏,但血液里暖暖的懒意却又让她使不上劲,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但也没什么不好。”她远离了火堆,像是故意与张雪拉开了距离。周身的温度骤然下降,她穿得单薄,立马应激地爆出了一片鸡皮疙瘩。“我可能护不住你。”
冷意逐渐驱散了身体里的酥软,她试着用最大力气握紧一个拳头,又松开。她指甲不长,只有浅浅的一点白色,纹路横生的掌心里只留下了几个浅浅的指甲印,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我不是鱼饵吗?”
她听出了张雪话语里的不满,轻笑了一声道:“两码事。”
她走向了窗户边,山里的寒意伴随着无边的夜色从破烂的木头洞里渗进。从她的角度看不见月亮,只有一层似霜的冷光铺在地上,她回想起来时的路,大致确定了铜牛所在的位置,便靠近了那面墙。
屋内的空间虽不大,但一个小火堆的温度有限,避开窗户后她也只是维持在不那么冷上。她站在木墙前,仔细检阅着每一条缝隙,时不时把手指伸进去触碰,最后停在了支撑木墙的木条处。
两块木头被钉子拼接在一起,经过暴雨和日晒后,留下了一指宽的缝隙。她小心避开满是锈迹的钉子,按了按木墙,果然有轻微的晃动。她笑了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跳了一个十字头的,对着缝隙用力钻动。
说来也是巧合,木屋看着破破烂烂的却除了窗户处,所有的洞都被补上了,杜绝了任何窥探外面的可能,只有那扇窗户,却还正对着一户人家,但拼拼贴贴的木板仍是挡住绝大部分视线,只有些许可见外的洞。联想木屋所在的位置,她觉得早上的判断可能有些草率。
以绝佳的位置而言,这是最好被监视观察的地方,但以这被打满了的木板来说,又像是出于人道主义的隐私保护。奇妙的是,这并非是单方面的。即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人也看不见。
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手里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雨季里的木板吸饱了水,松软的好下手,再加上这本就裂出了一条缝,秦望舒没花多少工夫就成功地凿出了一个洞,很小,只有钥匙孔那么大。
她闭上一只眼睛,托今日月色的福,她很快就锁定了漆黑的一片是槐树所在的位置。她的目力有限,黑暗的环境下她看不清铜牛,也看不清那些供品,最有意思的是她也没看见铜牛腹下跳动的橘色火堆。
“火熄了。”她声音不大,但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足以让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听清。
“不可能!”张雪脱口而出。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牙切齿道:“我起不来。”
“没什么不可能的。”秦望舒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后,就回到了张雪面前,捡起对方身下的风衣套在身上。“你以为秦家村真有这个风俗?”
风衣带着张雪的体温和火堆的温度,暖的刚入手都有些烫,但穿在身上却刚好。她正要系起腰间的带子,突然想到了什么撩开半边衣服,里缝的口袋就露了出来。
“这是枪。”她指着鼓鼓的地方道。“你本有很多次机会拿走它,但你一次都没把握住,甚至没发现。你睡得不错,枪都没把你硌醒。”
“我只是被绑住了——”
“这不是理由,张雪。”她没有听张雪的解释,打断道:“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无论是盖着风衣取暖,还是在上面睡觉,没有一次你提出了疑问。”
她看着对方不甘的脸色,平静道:“只有失败者,才会找借口。”
“我是失败者,但你的计划却少不了我。”张雪咬着唇瓣,满脸倔强,就好像她不承认就不存在一样。
秦望舒想了一下,无所谓地捏了捏鼻尖。她的手指已经暖了起来,衬得面上冰凉,理智道:“一样的。有你没你,结果都不会变,只是中途麻烦一些。”
她话刚落音,又立马改口道:“不对,应该是更轻松。”
“我需要帮手,并非是我一个人就不行,而是我需要一个过程。”她弯下腰,拢了拢稻草,把张雪一直蜷缩在一起的腿拉直。做完后,又起身道:“科学是先有一,再一加一得到二,如此反复得到所有你想得到的数字。熟练的人可以直接跳跃这个相加的过程直接得到结果,我可以,但其他人不行。”
“我告诉你枪在我身上,然后呢?你没有过程,你就找到不结果。”她笑了一下,开始往后退,直到周边的温度在一个不冷也不热的地方停下。“我就算给你枪,你又能怎么样?杀了我还是夏波?然后呢,秦家村这些人怎么办?”
她掀起嘴皮子,明晃晃的火光勾勒出嘴角的冷意。“不过是个窝里横的东西罢了。”
她劈啦啪啦地说了一通,或许是心情好了,又弯起了眼眸。密密的眼睫像是炭笔画出线,适中的眼白被挤得少了一半,原本不大不小的眼珠顿时就有些惊悚,眼眶里看上去全是一片黑。
“我的消息大半来源于秦苏,你与她关系好,她亲亲密密唤你姐姐,结果什么好都没捞到,反被人家将了一军。张雪,离开我后这三年你都活到了狗肚子里了吗?”
“我以前怎么教你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则命在第一,你对我倒是活学活用,怎么对秦苏就心软了?就因为她是个孩子?”她声音本就轻,两人隔的距离也不算近,刻意拉缓的语调虽确保对方能听清但在这样的夜里多了几分阴森。“孩子又怎么样?当年你也不是孩子吗?”
“淡黄色的西洋裙,稀疏泛黄的头发,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白色的蕾丝手套。你抓着一串糖葫芦,看见了一个乞儿眼巴巴盯着你。她衣不蔽体,浑身脏兮兮的还有一股恶臭,就因为她是个孩子,你同情她,给了她那串糖葫芦。”
“糖葫芦不好吃,就像是巧克力一样。酸涩的山楂,丑陋的外表被红色的糖浆包裹,甜滋滋的,多漂亮啊。你好心劝她慢点吃,别噎着,结果呢?”她盯着张雪不可置信的表情,一字一句道:“她推了你一把。”
“那时候元宵节,那年冬天格外冷,地上都结冰了。你那样瘦,明明是七八岁的年纪却因为常年卧床只有四五岁的模样。”火舌跳动的舔舐着黑暗,半明半暗的界限清晰地印在她脸上,冷白的皮肤,鸦黑的眉,殷红的唇。“冰水的滋味好受吗?”
“是你。”张雪不是傻子,在秦望舒刚说起时就隐隐有猜测,直到现在彻底确定。“那个乞儿是你。”
“是我。”她毫无愧疚地认下,甚至向下的嘴角都扬了起来。不再是之前那样皮笑肉不笑,带了点真心实意地欢喜,就连嘴角处的小梨涡都若隐若现。“你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很重,几乎要死掉。”
她抬了下眉,迫人的眉眼松楞后少了些侵略的冷意,整个人神色看起来柔和不少。“你本来就是要死的人,重病缠身,纵使有家人呵护,汤药伺候也不过是拖上一段时间再死而已。早死晚死都是死,有什么不一样呢?”
她没有听到张雪的回答,对方平静的神色不亚于现在她。张雪其实是个很浅的人,浅到她一眼就能看穿,所以她与张雪的交往永远都是简单的,不需要费心的,就能收获成倍的果实——如果她愿意的话。
在大部分时候,她都是以一种大度的姿态避让甚至不着痕迹的护着张雪的小性子,尽管对方乃至周边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发现。她其实比张雪小上几个月,按理说她应该是一个被呵护的身份,但她独立惯了,总是下意识把自己放在了冲锋的位置,无关能力与责任。
“你后悔吗?”
童话故事里总是有着许多神奇的事情发生,或许时光倒流,或许起死回生,现实中的她们都不过是平凡而又普通的人,只不过是东风和西风的关系,但她是作者。她也有故事里那样的魔法,针对纸和笔的世界,她完全可以安排宿命,又将其颠覆。
“我不知道。”
秦望舒的问题实在很难回答,若是回到那天元宵节,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张雪会十分讨厌,甚至用自己匮乏的词汇量去咒骂,但也只是这样,她不会想要一个乞儿死,最多能做的便是避开会发生的事情,或者冷冷的在地上丢下那串糖葫芦。
她做不出嘲笑,也做不出鄙夷,那时候的她实在是太干净了,她整日与阎王抢命,努力活着便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死这个字眼在她看世间里没有比这个更恶毒的了。她深知死的恐惧,深知死的可怕,便不会轻易地用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哪怕当年的秦望舒差点害死她。
“可能就是命吧。”她低下头,这些过往的探究都在时间下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并且索然无味。“如果你想要让自己良心好受一些,那我可以伪善地告诉你,我不后悔,我很高兴自己能拯救一条人命,并且庆幸自己还活着,不需要以命换一命。”
“尽管那个人不需要我救。”
秦望舒没说话,她思考了半晌道:“要的。”
她看见张雪骤然抬起的眼睛,干干净净,像是涓涓细流里的鹅卵石——圆润,漂亮,清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或许对方不会相信,某些程度上,张雪在她心里确实是这样的形象。
“你不是她,所以不知道那串糖葫芦对那时的秦望舒有什么样的意义。”
她自第一眼见到张雪时,就觉得对方像是个精致的洋娃娃。她儿时与母亲为数不多的几次出门里,有铺子售卖针线缝制的娃娃,不是什么好布,但针脚实在出色,勾得她心心念念。长大后,她通读圣经,知道了这是魔鬼的诱惑,俗称欲望。
欲望藏在心里,随着时间的酝酿,开出了一朵花。她还记得铺子里的娃娃,它们依旧勾得女孩子们心神荡漾,但已经不能让她泛起涟漪,她把目光投向了更加精致逼真的西洋娃娃,但这些娃娃都比不上当年那个对她施放了一丁点善意的女孩。
女孩头发稀疏发黄,一脸菜色,瘦瘦小小的模样像是猴儿。漂亮的公主裙在她身上一点儿也撑不起来,只让人觉得偷穿了大人的孩子。若是娃娃,她一定是会被留下来吃灰或是贱卖的那个,若是寻常人家女儿,只让人觉得命不长久是个赔钱货,可就算是这样,秦望舒也想拥有她。
她会给娃娃买很多小衣服,如果不合身,她会亲自学女红量身定做。若是女儿,她定是宠着哄着,命不长久也不是不能活,赔钱货就当打水漂买了一场镜花水月,空欢喜也是一场欢喜。
“你就当作是伪善,但我之前说的话,是真的。”她回想起那段记忆,时隔已久的情感被磨的只有很淡的一丝痕迹,其中的分量依旧让她触动。“我会保住你,不是说说而已的。”
“我是人,神没有过去,但人有。”她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如果不是那串糖葫芦秦望舒已经死了,她等不到教堂的收养,和你只能在地下相见。”
“别不信。”她笑了下,跃动的火光描绘着她的容颜,橘色的光显得她温情脉脉。“小乞丐是有心的,她做了那样的错事,心虚、愧疚、后怕都有,所以不信神佛的她开始每天求神拜佛。她被教堂收养后,存下了每个月发放的钱,分毫不差地给了女孩的父母。”
“你家挺远的,来回就要花去半天时间。那几年里我没给自己置办过一件东西,衣服破了穿别人剩下来的,鞋子坏了补补还能继续——”她没有多谈,轻描淡写地概括了那段难堪的日子,话锋一转道:“你读书的事我知道,包括留学,这些我都了解过,我写了信合着那些钱都放在了信封里。”
“你家境只是尚可,早年为你治病家底便空得差不多了。那场几乎要了你命的病——”她舌头舔过尖利的后槽牙,顶在了脸颊处的软肉。“我进教堂时,你父母正商量着放弃你。全家四口人,救你都要死,不救三个活,他们很爱你,但他们不止你一个孩子。你是幸运的,教堂那笔钱是及时雨,我承诺每个月都会寄钱,成功地把你从棺材里抢了回来。”
“他们很守信,这笔钱答应我花在你身上,就没有一点儿花在你弟弟身上。”她抿开浅浅的笑意,没有被肌肉压迫得眼眶露出了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清凌凌的,是与张雪一致无二的干净。“你在的报社是最大最有权威的报社,你有才而且留过学,但和你一样的女孩很多,她们都是高门小姐能给报社不少助力,权衡利弊,凭什么选你?”
“是你帮了我?”张雪艰难开口,晦涩喑哑的嗓音显示了她剧烈波动的心,毫不知掩饰。“你用教堂去压了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