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舒泛起一抹笑容,看着有些假,又不似那么假。“字字肺腑。”
“噗嗤——”夏波没忍住,笑出了声。他似乎在秦望舒不知道的时候遇见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整个人的愉悦泛滥成灾,他没做解释,只道:“我信了。”
他把食物分给两人,又把水瓶里的水倒进水壶,水流的声音随着高度开始变化,到壶口戛然而止。他见秦望舒正看自己,眨了眨眼,故意道:“秦作家终于慧眼如炬,发现我秀色可餐了?”
秦望舒啧了一声。又是面饼,她没胃口只是捏在手里道:“蔡明呢?”
“没找到。”他笑意一下就收敛了,黑亮的眼睛在暗处越发的幽邃,配合着口里的话,确实像那么一回事。
秦望舒没揭穿,她轻哼了一声。夏波表现得太过明显,几乎是把引诱写在了面上,她只要开口,对方打好的腹稿就会派上用场。或许是她太过镇定,不为所动的模样让夏波有些难受。
他道:“你没什么想问我的?”
秦望舒想了一会儿,道:“今早喜鹊上枝头,天降鸿运?”
夏波脸一黑,对方根本没按常理出牌。他否认道:“没有。”
秦望舒点点头,道:“那就是走狗屎运了。”
他被气笑了,舌头顶着脸颊,戳出了一块鼓鼓的。她看了几秒,突然道:“张雪呢?”
“你知道?”他神色端正起来,迫人的眉眼在这一刻当得上一句男色惑人。
“我不知道。”她神色淡淡,像是看不见眼前的盛景,随后又莫名笑了起来,有点儿开心。“我猜的。”
夏波绕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笑什么,他脸色也柔和起来。“我在铜牛附近找到了你的项链。”
他掌心里是一根银色的链子,崭新的十字架躺在中间,微微有点变形,是被捏的。这根项链在第一日晚上被她给了张雪,但在这次之前,她竟然记不清自己是否捏过。
她思考几秒,确定自己不知道后果断选择了放弃。这只是无关紧要的细节,重要的是这根项链出现在铜牛附近,而且它是银子做的。
“她应该活着,可能性很大。”她道。这并不意外,白天她就因为这时和夏波闹过矛盾,她那时没有直接的证据,张雪活着的可能性有,很低,但不是、也并不无限接近于零。
她扬起了一抹笑容,笑纹、笑意皆有,很难说不是真心的,却莫名古怪。她道:“我很高兴,也为她高兴,但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
夏波觉得有点讽刺,早在几分钟前,他还在门外偷听到秦望舒掷地有声的后悔,现在不过一秒,就立刻上演了翻脸如翻书。他不懂女人之间的关系,但他知道秦望舒很多时候并不能归结到女人这个范畴中,妄图用这解释一切不合常理的事。
“你打算怎么做?”他脑中翻滚着无数的问题,最终压了下去。
这和他无关,他告诉自己。是的,他舌尖顶了顶脸颊,鼓出一块,冷峻的神色瞬间被打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可爱。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张雪纵使有万般优点,她本质仍是菟丝花,菟丝花存在的意义就是努力攀附,活下去。”她目光一下子被那块凸起的脸颊吸引住,她眯了眯眼,伸出的手最终还是落在了对方掌心中的项链上。“花和我们这些野草不一样,花败了就是败了,我们只会春风吹又生。”
“打个比方,我设计过自己的死亡,我会养一条狗,要岁数大一些的,最好再凶一些,把它和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过不了几天,它就会因为缺少食物饿死,然后发烂发臭,直到被人发现。”
她脸上一直挂着莫名的笑意,直到现在才显得有几分真。她总是这样,真话说得比假话还要胡扯,若你不信,之后又会自讨苦吃,若你信了,那可真是该晒晒太阳,免得满脑子进的都是水。
“狗的牙齿很尖利,咬合力也很强,所以我什么都不会留下,我很满意。”她给这个不恰当的例子画上了句号,或许是良心发现,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不属于成年人世界的秦苏在。她又道:“只是打个比方,每一件安排在没有实行时,都会有无数的变数,这些变数都会左右你的想法和结果,所以你们可以当我是说瞎话。”
夏波冷笑了一声,看她一张颠倒黑白的嘴尽忽悠人。他没揭穿,是他仅存的一点善心,而且他知道,那番话只有最后一句是假的,这个女人是真会这么干。
“你的打算是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不耐的情绪写在脸上,就差说出口。
她沉默了几秒,耸了耸肩道:“我不知道。”
在这一瞬间,夏波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画面,都是戏弄了他后的下场,良久,他也笑了,与秦望舒不同,他是被气得。
他低低的笑出声,在深夜里有些渗人。摇曳的火光下,墙上的影子越发狰狞,张牙舞爪的像是要吃人。
他咬牙切齿道:“听君一席话,真是如听君一席话。”
秦望舒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她扬了下眉宇,确定脑中并无相关信息后,也笑了起来。
沉重压抑的气氛荡然无存,橘色的火光暖暖,干燥的柴火炸出噼啪的声音,火光渲染下的一切都很温馨,如果只是看人,他们像极了带孩子的一家三口,就是过于年轻。
下一秒,她突然正色道:“我给你计划,你敢去做吗?”
气氛又骤然凝固,他不是蠢笨之人,在铜牛附近看见这根项链时就已经明白。如果张雪还活着,项链可以是她留下的信号,但这个信号被发现的可能性是多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根链子是银子做的。
它是银子的,因为值钱,所以可以排除绝大多数不相干的人。这是个很直接的阳谋,选择权并不在他们手中,面对陷阱,他们只能跳。
他沉默了一会儿,补充道:“我发现项链的时候,周边没有其他人。树下没有,树外也没有,山路塌方,村民都还在帮忙通路,留在村子中有机会的只有那几个人。”
“没有意义。”秦望舒捏起一点链子,手举在空中,项链摇摇晃晃,在火光的渲染下,金属的冷光在暗处亮得刺眼。“我们都知道是谁,但在这个之前,你其实有几个选择。”
“第一,你可以选择没看见;第二,你可以选择不捡;第三,你可以选择不告诉我。”她顿了几秒,链子晃在空中划出一道亮光,冷光随着角度闪烁变化,有点像是夜空中的星辰,一闪一闪的。“你现在也可以选择,比如放弃她。”
“我是个权衡利弊的人,什么时候做什么选择,什么选择利益能最大化,什么结局是我想要的,这些都刻入骨子里,改不掉了。”她手猛地一抬,链子被高高抛起,她接住捏紧掌心。
染了温度的银子有些软,但她觉得略微硌手,因为镶进了掌中。她突然就记起来,捏过十字架上的凹痕不是她或张雪造成的,是她们。
她们都用力捏过。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她把手掌摊开,掌心的链子在暗处闪闪发光。她拿起抖开,挂在了脖子上,就像她过去的十多年那样。“你知道数学吗?”
夏波抬起眼,她低着头,看着胸前的十字架,捏着转了转。“很浪漫的一种学科,只要不是零,不管是小数点后多少位,它都是存在的可能。我是个赌徒,没什么不可以赌的。”
他隐晦提醒道:“赌场庄家自有门道,十赌九输。”
她像是没听懂,应了一声,又解释道:“十赌九输,赢面只有一层,很低,但不是零。只要不是零,就存在可能,那我为什么不能是那个一呢?”
夏波觉得有些荒唐,但这样的话放在秦望舒身上又显得极为合理。他道:“你还是想当神。”
“你不懂。”她否认道。捏着吊坠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了胸膛,这里面是她的心脏,鲜活的,有力的,血液榨出时是亘古不变的节奏。“数学是可以算计的。”
但它很任性,所以它偶尔也会脱离掌控。和数学不一样,数学的答案永远是一对一,有变数,但只会有一个。所以她喜欢数学,荒唐又合理,固执且浪漫。
“关于张雪,我给了自己三次机会。第一次,我骨子里的自私下意识让我拒绝;第二次,我计算了赢面;第三次,我交给了自己的情感。”
或许是身上的衣服太厚,也可能是过暖的温度让心脏怠慢,一向会回应她的心跳竟然消失了。对,消失了。
“这是神父去世后,我第一次这样。”她闭上了眼睛,感官代偿在这一刻形同虚设,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热量的散发,身边夏波的呼吸,甚至是秦苏的不安,但她就是摸不到自己的心跳。
这具身躯,活着,但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壳子。
她没再挣扎,很平静,没有遗憾也没有庆幸,很自然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夏波神色复杂,但很快又嗤笑一声道:“狡辩。”
秦望舒欣然接受道:“对,我是。”
“我刚刚发现,还有一种被忽略的可能。”她挑了一下眉,眼神自然落到了秦苏身上。对方身体一僵,自觉地站起身走到屋子的另一端。
火光可见度不高,秦苏站在暗处像是被吞噬了。夜里气温低,秦望舒没有一点善心,她盯着秦苏看了几秒,眯着眼睛道:“耳朵捂上。”
过了一会儿,她轻哼了一声,才移开视线,对上夏波微妙的眼神。他凑到了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看得见?”
人的眼睛可见度是有限的,这种有限不仅是距离的远近,也包括了视网膜对光的接收。纵使有些人天赋异禀,也不过是比常人多长了一些细胞,可极限仍是一道清楚的门槛摆在这儿。
她学着夏波压着嗓子道:“我诈她的。”
她没管夏波作何想,又继续道:“张雪死了。”
为了咬耳朵方便,他们贴得很近。她的话反复无常,就像是她这个人,两片嘴皮子一碰,张雪是死是活都由她说。夏波已经习惯,但他仍是配合道:“你之前还说张雪没死。”
她没有被揭穿的羞愧,不为所动道:“动张雪的只会是秦凯,秦凯腿瘸了一条也正好可以不参与清山路,他是铁匠,不缺这点银子。”
夏波顺着她的话想了一圈,合理,却又和她白日说的话自相矛盾。他一向是摸不准她的心理,问道:“如果秦凯看上了张雪,他就不会下手。如果下手,就不会留下证据,这不是把柄送到人手上?”
“礼尚往来而已。”她最擅长的是抽丝剥茧,可能是基于女性天生的敏感。“我们把小山神给了他,他就拿项链来提醒我们,彼此手中都有把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目光闪了闪,突然道:“有件事我需要确定。”
她转了下眼珠子,近在咫尺的脸窥不到全貌,只有嶙峋刚毅的线条,充满男人味的硬挺。尤其是高隆眉宇间的浓眉,旺盛如夏季疯长的杂草,却又根根分明。
她脑中一闪而过之前的话,她想养条狗是真的,但所有的狗都不是老狗,也不会有老狗。她印象中的老狗和夏波有点像,很凶,可每次都不需要她伸手就主动会贴过来,不符外表的黏人,以至于她到最后差点都忘了,它也是会咬人的。
夏波也是会咬人的。她莫名冒出这个念头。
“秦家村这趟浑水,从始至终的局中人只有我,夏军官不过是看客。感谢夏军官这几天的忙里忙外,剩下的我自己就行。”
她这话像是遗言,字里行间皆是悲壮,若是不了解她本性的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识大体。夏波把她的话过了遍脑子,撇开那些骗人的鬼话,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她想抛下他。
他有些想笑,真情实意。他知道她一向狼心狗肺,但说得这么直白的还是头一槽遇见,或许他应该感谢一下她作家的身份,让她学会了语言的博大精深。
他点了点头,没急着撕破脸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不知道,但我要做一些事。”
他接着问道:“做什么?”
“砸铜牛。”
她语气太过稀松平常,就好像她谈起张雪生死一般,都不是什么大事,或许在她眼里也根本不存在大事。她可能才想起两人还是盟友,又补了一句道:“太危险了,夏军官就不用掺和了。”
这话落进夏波耳朵里,自动被脑子翻译成:少来拖累我。
他磨了磨牙,开始权衡利弊。良久后,他又问道:“秦作家打算怎么脱身?或是收场。”
她眼睫颤动,像是在思考对策,嘴上却更快道:“没想过。”
他扫了她一眼,她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下,过近的距离看什么都像是黄铜镜。他不信她的话,就像刚才他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在发呆。
有些利弊一目了然,压根不需要费心思,他不懂数学的浪漫,也不理解枯燥的数字会有什么吸引人的魅力,这是他们两个最大的不同,所学的知识限制了彼此的思维和眼界。
但他知道一点,所有的思考都是来源于不甘,不甘接受显而易见的结局,所以才会挣扎。
“秦家村百来口人,枪里的子弹就算算好距离,一换二,剩下的人凭我们身手也很难脱困,而且山路还没清出来。你可以不管蔡明,但秦苏会成为发泄口。”他停了一下,道:“你要做事,就安排周全。”
秦望舒有些诧异,她常以己度夏波,毕竟两人骨子里的东西都一样,但现在她得承认,她对夏波刮目相看。这事,她自认做不到,甚至连口都不会开,生怕对方把客套当真。
她的良心终于有了丁点儿发现,她婉拒道:“我们盟友的身份不会变,如果我出事了,教堂里——”
“铜牛有什么问题?”
她的话被打断,场面突然就安静下来,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你又知道了?”
她的开口证实了夏波的猜测,他面皮抽动了一下,是在笑。她看不清全貌,却也想象得出,凭他的皮囊定是眉目生辉。
他笑了笑,没说话。他也是刚刚才意识到,一个连死都要设计好的人,怎么会把选择权交给其他人?除非这就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夏军官会认错人吗?”她临时岔开了话题,放在此时像是别有深意,但两人都知道,就是卖关子的胡扯。
“不会。人长相各有不同,怎么会认错?”
她笑了一下,似乎不信。她道:“有一种病不常见,得病的人会分不清人脸,但也不罕见,因为大部分人多少都会沾一些。人各有不同,在各人眼里却又各有相似,我对夏军官的印象是耳朵。”
她伸手碰了下对方耳垂,肉肉地垂在那里,像是佛陀,可他又并不面善。她到底没忍住,捏了一下,软软的。
“我在夏军官眼里是什么?”
他对上了她的眼,在暗处闪着光,耳垂也在她手里,源源不断的热度传过来,烧红了他的耳朵。她还在等他的答案,他斟酌了一下道:“眼睛。”
她似乎笑了,又似乎没笑。他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停留在耳垂上,他从不知这处竟然这么敏感,模糊间,他似乎听到她在说话。
“铜牛是可以打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