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的想法很简单,夏波怎么让她出了丑那对方就要怎么出丑。这个愿望淳朴善良到秦望舒都有些良心不忍,她想了想,委婉道:“这是个吃人的世道。”
世道吃人,所以你大可再要得多一点。
“那听望舒的吧。”张雪现在心情格外平静,或许是那接连的大哭消耗了她太多情感,她已经麻木了。
秦望舒包庇夏波是她意料之中,教堂与叶大帅的关系本就该如此,报社在其中不过是个笑话,但她得攀附。墙头草之所以能活得长久,不就是因为两边倒?
可秦望舒到底是安全的,她脖间到现在仍隐隐作痛,不需要刻意回想,窒息感便如影随形。
秦望舒不知道张雪的脑回路和她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只觉得孺子可教也,她满意的摸了摸对方的脑袋。教堂喂养的那些流浪猫并非都不亲人,有一只橘色的猫就格外好吃,她每日定点去喂,时间长了也会主动翻肚皮讨好。
畜生可以教化,人为什么不行?
秦望舒本是想去找夏波,这么被张雪一拦截,两人说说走走竟到了铜牛面前。刨除传闻中的总总,白日里的铜牛不过是寻常铜做得一头牛,要说特别之处,便是做工格外细致。
铜做的东西大开大合,气势神态有了,在精巧之处总是有些不尽如人意,而面前这座铜牛,不仅貌若狰狞,气势滔天,就连尾巴上这样细微处的毛,都刻画得十分用心。
她围着铜牛转了两圈,品出了一些不对劲。
封闭的地方总是伴随着原始图腾崇拜,从最早的夏商到现在半科学的民国。秦家村崇拜树,她能理解,这样遮天蔽日的树确实罕见,崇拜牛,若是与农耕文化相关也正常,可这牛不对。
相貌是外交的第一张名片,神也如此。寺庙和家中佛堂供奉的神,大多慈眉善目,仙气飘飘,让人见之心生好感,而无人供奉的神皆是貌若夜叉,鲜少有例外。
至少她母亲,一个见神就拜,妄想借虚无的信仰改变自身命运的天真女人,也不会拜这样的疯牛。
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伴随着火堆散开的热量。秦望舒退了几步,她昨晚就注意到了铜牛腹下的火,从她昨晚进秦家村到现在,就没熄过。
她点了点额头,秦老爷子昨日和她说的话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并非是她记性不好,期间发生太多事让她觉得恍若隔世。这火也许说了,也许没说。但说与不说都不重要,这火显然是上香中的一环。
她扫了一眼底下的柴火,粗略估计是两个时辰左右的量。一天十二个时辰,两个时辰一次,挨家挨户轮流一天也要六户人家,这些柴说多不多,但烧了铜牛也就等于平白丢了,若是家中有男子还好,全是妇孺的话,也是不小的不开销。
最主要的是——秦家村人口并不算多。秦家村占地不广,从她这里望去,一户挨着一户,看似接连不断却经不起细看。真要计较,可能还没教堂人多。
不到两周的时间,村中就轮了个遍,纵使是图腾崇拜,一旦威胁到自己利益时,也难保不会生出二心。她想到了秦苏,纤细的身姿和白腻的肌肤,这样的姑娘可能下过地、砍过树吗?
她为挤对张雪,特意拉过秦苏的手。她还记得那双手,细嫩、柔软,有些软的骨头上覆盖着均匀的脂肉,就连掌心的手纹都是浅浅的,比不少富贵人家的大小姐都要娇嫩上三分。
不劳作,无长辈,一介孤女凭什么生存?她不愿意以极大的恶意去揣测一个孩子,但事实便是如此。
人的好心会有一时,不会有一世。张寡妇在世时,秦苏大概是没吃过什么苦的,张寡妇去世后呢?她会把秦苏当成一个孩子,是因为她受过教育,那无知的秦家村呢?
与她年纪相仿便当了母亲的女孩并不少,所以秦苏凭什么?
“秦苏有问题。”秦望舒立马就下了结论,与此同时淡淡的懊恼升上心头,她早该注意到的。
“什么问题?”张雪不知在想什么,秦望舒的话惊得她猛地回过神。她下意识看向秦望舒,却发现对方蹲在地上拨柴火。
她抿了抿嘴,秦望舒脑袋一向灵活比她好使,若非对方故意放慢思绪,她实在跟不上。她摸了摸脖子,夏波的力气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大,只是她太害怕了,那种窒息感让她恍惚间回到了无数次与死亡擦肩的瞬间。
密不透风的屋子,散不去的苦酸药味,腐烂的家具和潮湿的空气,在暗处横生的绿霉。
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也顾不得扑面的热量挤在了秦望舒身旁。她咽了咽口水,不敢看秦望舒道:“我和秦苏刚刚闹了一些矛盾。”
秦望舒拨柴火的手一顿。
张雪眼见不妙,立马补救道:“我可以再去试试。”
面前的柴火是最平常不过的柴火,粗糙的树皮,白色的芯,长短一致,粗细均匀。从柴火断裂的线条来看,下手人力道极大,定准了一处就下手又快又狠。
柴火因为她的拨动有了空气的注入后,火又旺盛了几分,她捻了一块,瞧着前段烧得焦黑的碳,举在张雪面前道:“如果你脸伤了,她会同情吗?”
张雪惊恐的瞪大了眼,背后的一滴汗悄然落下。
柴火离她的脸不过几豪,抖动的火舌轻轻舔过她发丝,她听到了一阵烧焦的滋滋声,她不敢眨眼也不敢退,脸上的痛意清楚告诉她,秦望舒是认真的。
她是真的在思考这个的可能。
后知后觉的恐惧卷席了她整个人,她全身力气突然被抽干,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重新注入的冷空气瞬间缓解了她脸上的疼痛,但头发上的焦味还在。
她手掌按在了一块石子上,尖锐的痛意唤醒了她的神智。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我们可以去问其他人,并不一定要这样。”
她见秦望舒没动,试着伸出手反握住秦望舒。对方的态度给了她勇气,她慢慢取出柴火,完全到手里后立马往火堆里一丢,见它彻底落入火堆后才松了口气。
她拍干净掌中的小石子,顾不得衣裙还沾着灰就伸出手道:“昨日都忘记感谢秦老爷子那火盆了,现在去叨唠应该也不算晚。”
秦望舒垂下眼,笑了笑,再抬眼时握住了张雪伸出来的手。
说来也是巧,张雪与秦苏闹翻了脸,她和秦老爷子早上那袭话也差不多撕破了脸。唯一不同的是,秦苏和张雪都是弱者,闹翻了也无伤大雅,但秦老爷子不仅是村长还熟知不少秘密,两者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
她瞥了眼张雪,对方神色已经恢复正常,或许是走路的原因,让她脸上浮起一丝红晕,看着格外娇美,但她视线只要稍稍往上移,就能看见烧焦的发丝乱糟糟地蜷曲在额际。
很丑,但配上张雪这张脸,倒也能称得上风情。
秦老爷子不在家,张雪拉着秦望舒里里外外转了几圈都没见着,她不信邪地敲了隔壁屋,得到的答案是不知道,这在秦望舒意料之中,但让她有些没想到的是秦奶奶也不在。
她刚刚的举动似乎吓到了张雪,对方再也不见之前告状得理直气壮,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焦躁起来,尤其是秦望舒在这期间没有任何表示。
张雪抿了抿嘴,有些心虚,她悄悄抬起眼,与秦望舒沉静的眼神碰了个正着,立马转开。她的手已经出了一层湿汗,冷冷地黏在手里,有些恶心。
“我还知道一个人。”她强自镇定道:“村里的铁匠秦凯,秦苏和他关系很好。”
“我可以带你去,但我不喜欢他。”
秦望舒的眼神闪了闪,说出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好。”
张雪的际遇她不惊奇,菟丝花这种攀附人生存的东西往往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坚强。她们有极佳的眼力,在众多目标中挑选一个长期的“饭票”,一旦确定了立马像蜘蛛一样收紧网线,死死缠着猎物不放。
更何况,张雪还是个貌美的女人。一个女人能做什么,貌美的女人便能做到双倍甚至更多。色字头上一把刀,究竟是牡丹花下还是红袖添香,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
秦望舒无声地笑了笑,她想起了一些以往的事。
秦家村地方就这么大,即便张雪再怎么不情不愿也仍是磨蹭到了门前。秦凯在打铁,叮叮当当的声音从草棚传来,并未注意到她们的到来。
张雪踌躇不肯上前,秦望舒借着机会打量了四周。村里的铁匠有一门好手艺总是不缺钱的,秦望舒就从敞开的大门里看到了不少相对讲究的小玩意。
青花瓷绘的凉水壶,整齐的茶盏被收在了小木盘里,一张桌子四个条凳,相较其他人多了一些摆放的柜子。她抬脚就要往里走,被张雪的手绊住。
她比了一根手指在唇上,示意对方噤声。又松了手,放轻脚步。
秦望舒先看的是大门。秦老爷子家的大门桃木栓,里外都贴着门神,门外的半旧不新看不出异常,门里的因为村中往来都多少沾亲带故些,故而大门敞开挡住了也看不见。
秦苏家就没这么讲究,只有门外贴了门神,但睡觉的屋子上却挂了一个小小的八卦镜,模样粗糙,沾了不少灰也看得出年岁不短,应该是张寡妇所为,秦苏本人并不知情。
秦凯家就更有意思,门里门外都没有门神,在秦家村内像是个异类。她觉得有趣,转而又摸了摸茶壶。壶子是冷的,常年打铁温度高,喝冷水是常态。她又揭开茶盖,茶水呈淡淡的黄色,却不见茶叶。
她凑近闻了闻,有一股很淡的甜腻气息,像是糖?她不确定,又摸了摸壶嘴,有些粘,是糖。
她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道:“什么样的人喜欢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