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陈守序在戎克船的船首小官厅里休息了一夜。空间不大,两人稍微显小。舱内美人贪睡,陈守序早早起来,吃过早点继续参观这艘中国船,完成昨晚进行到一半的考察。
与盖伦的拼接桅杆不同,中国船的桅杆都是一根大木制成,紧挨桅杆两侧的是樟木支架,固定大桅所用。朝阳下,陈守序才看清船的主桅上飘扬着一面天妃旗。
船首狮下第一块横木叫斗盖,看似樟木制作。斗盖向下是兔耳和托浪板。船首的两舷各有一柄摇橹,看样子是配合船舵的动力转向工具。
两舷的外侧舷墙上各挂一排木和竹片制成的盾牌。盾牌下面是与盖伦的舷外腰板类似的船舷外板纵向支撑结构。用的是杉木对开劈成的半颗圆木。
舱面上有三台卧式绞车,尾部还有一台。
陈守序走到船尾,他最感兴趣的是船上的升降舵,为了增加舵效应,舵完全放下去的深度超出船吃水一截。这样,在某些浅滩近海,为了防止舵叶擦底,会把舵升起。在船首的托浪板,固定着一个叫鹿肚勒的部件,开有两孔。从船首斗盖上牵出两条勒舵索穿过鹿肚勒,从船底拉过去拴住舵叶。如果遇到浅滩,松开勒舵索,船舵会自行摆起。这种舵的抗风浪性能很差,尤其在风与水流呈相反角度时,风浪摧毁船舵是屡见不鲜的事故。所以每艘中国船上都会占用宝贵的船舱空间携带备用舵。如果备用舵也被摧毁,基本就是等死的节奏。这种舵结构是近海优化的选择,陈守序觉得中国船型不适合远洋航行的最大问题就在这里,硬帆软帆其实并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最多航速慢一些。这个船舵就是明朝海船的命门所在。
陈守序沿着船梯下到船舱,他皱了皱眉,没有进去。眼前这艘中国船显然不是货船,只有很小的货舱。甲板下是船员的住舱,除了船尾官厅甲板下的舱室高度尚可,其余的舱室实在是太矮了,高度目测只有1米5。船上的人员要进去都要弯腰低头,陈守序估计以自己的身高进去会很累。
陈守序就站在门口,查看中国船的结构。船身无肋骨,使用的是隔舱板与梯形梁支撑横向结构,这样也造成了不大的船上却有14个隔舱。船员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奴隶,他们住在最差的舱室里。
陈守序将戎克船考察完了后,塔斯曼才起床,看那样子,依然还是半梦半醒之间的状态。虽然塔斯曼感觉与陈守序相间恨晚,但他还要赶回巴达维亚复命。塔斯曼介绍,在完成给苏禄补给军火的任务,接下来他还要在巴达维亚装上印度棉布,赶在2月最后的船期中航向摩鹿加群岛。在德那地苏丹国,荷兰人称为特尔纳特地方。塔斯曼的船停靠安汶岛,用印度棉布收购丁香。然后向南,抵达班达,用剩下的印度棉布收购肉豆蔻。如果印度棉布不够,那么船上的商务员会给当地的种植园主开出联合东印度公司的商业承兑汇票,用几张纸换得那些宝贵的香料。随着东印度公司的不断扩张,巴达维亚也逐步竖立了金融霸权。
船只装满香料后,返航巴达维亚。休整后,塔斯曼将于6月装上军火补给前往锡兰的加勒。加勒是荷兰在锡兰的要塞,与葡萄牙人占据的科伦坡对峙。加勒同时也是著名的斯里兰卡肉桂的重要贸易集散地。装完肉桂后,塔斯曼表示他也不知道今年会去科罗曼特尔的奈格伯蒂纳姆(奈格帕特南)。还是去孟加拉的胡格利、查普拉,要看6月份来自东印度委员会的命令他去哪。
如果去科罗曼特尔就是装载可以当白银使的硬通货印度棉布,去孟加拉就是装硝石和孟加拉丝绸。硝石是重要的军火,丝绸则同样可以当成硬通货。
因为他是运军火去锡兰,没有装肉豆蔻和胡椒。如果运香料,那么锡兰之后他还要远航苏拉特甚至波斯。印度与波斯对香料的需求也非常大。
带着印度棉布、孟加拉丝绸和硝石返航巴达维亚后,他今年的工作基本就完成了。
塔斯曼介绍着他今年的任务,陈守序看出,整个贸易链条中荷兰人除了一点点启动资金,几乎不用付出白银。
除了对公司最重要的波斯—苏拉特—锡兰—亚齐—巴达维亚—香料群岛航线,还有几条航线上塔斯曼也可能会去:
巴达维亚—大员岛的热兰遮—长崎;
霹雳;
北大年—阿瑜陀耶—真腊—会安航线;
荷兰东印度公司每年以月息2.5%的利率贷款给尼古拉.一官,这利息在亚洲已经很低了。一官拿着荷兰人的贷款和自有资金收购茶叶、丝绸和瓷器运到大员港。尼古拉.一官起于澳门,教名贾斯帕,通葡萄牙语和荷兰语,现在控制着中国福建行省的近海。荷兰人在苏门答腊和马来无法将那些苏丹国排除出印度的公司,在东亚他们也没能把一官排除去日本的航线。大员港的贸易盈利情况很可疑,虽然这两年他们确实在盈利,对公司的贡献还很大,但在多数时候,大员都处于亏损状态。这是因为大员的军事压力很大,作为一个在贸易上不那么重要的港口,却要维持1000多人的驻军和其他雇员。常备军人数仅次于巴达维亚,是奈格帕特南的两倍。但大员是位于长崎航线上的重要补给站,巴达维亚不能轻易放弃。
霹雳没别的东西,只有锡。
暹罗有鹿皮和大米,因为万丹苏丹国的封锁和马打兰苏丹国的敌对态度,巴达维亚很缺主粮,暹罗的大米对巴达维亚也比较重要。而鹿皮是日本需求很大的商品。
北大年这条航线的重要性现在下降了,在日本朱印船时代,日本商人会带着白银在会安、暹罗和北大年大肆收购印度棉布。日本锁国后,这条白银之流就断了,荷兰人只能自己去长崎交易。荷兰和英国这两个相爱相杀的基友曾几乎同时建立北大年商馆,又几乎同时撤掉。欧洲人撤走,日本人不再来,中国商人在北大年很占优势。
与在东印度群岛不同,暹罗的大城王朝和广南的阮主政权是两个强国,荷兰人在这条航线上收起帝国主义的面目,恢复了商人本色。
在大城王朝与广南国之间,还有个真腊国。属于被东西两边的强国按在地上摩擦的那种存在。不过就算是真腊,也能把几船西班牙冒险家打进湄公河里喂鱼。
作为港口,巴达维亚的条件并不算好。但巴达维亚并没有突出的缺点,他一年四季都通航,总有巴达维亚启航合适的风向。因此很快就成为亚洲的商业中心。
而印葡副王的果阿这方面就是个悲剧,果阿位于曼杜比河和祖阿里河环保的岛屿上,果阿港处于岛屿内侧,离海口有不断的航程。从军事角度,果阿是利于防御的城市,但在商业角度每年的雨季,风向与潮水都让果阿处于断航状态。这也是为什么巴达维亚建成后,葡萄牙人的商业迅速被超越的原因之一。
虽然从塔斯曼处获知的信息也不是什么机密,东南亚的上层对此基本都有所了解。陈守序还是感到与塔斯曼相见恨晚,两人都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在道别之前,塔斯曼给陈守序留下他在巴达维亚的地址,并且欢迎去他家中做客。
陈守序表示今年不一定有时间了,以有机会一定会去。
简单用过午餐,塔斯曼回到巴厘号,启程返航巴达维亚。林登贝格则回了岛上的雇佣兵营地。
船上现在只剩下中国人。
林同文:“陈兄,聊聊吧。苏丹告诉我,你有笔大生意想与我合作。我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陈守序一笑,“正该如此。”
两人走进重新收拾过的官厅,林同文已经沏好两杯茶。
陈守序顺手关上门。
“请。”“请。”
陈守序看着小小的茶杯出神了,茶叶本身与瓷盏都是可能带来滚滚财源的货物。只是现在,这两样东西没有丝绸、棉布、糖和香料重要。
林同文姿态优雅地坐在那里,慢慢饮着茶水,一副淡定的样子。
陈守序不会古人的含蓄,他很直接地问道:“未知林兄祖籍哪里,又如何去到北大年定居?”
林同文明显愣了一下,随后笑了,“林某祖籍潮州澄海县,我就出生在北大年。陈兄这说话方式倒是像极了荷兰人,当是在洋人那里生活过很多年。”
陈守序知道林同文这是在说自己不懂古人寒暄的礼节,他也不在意。不过闽南腔的国语实在难懂,他还是换成荷兰语,“林兄如此年轻,在苏丹的宫廷中的地位很高,真是闯下好大一份家业,我很佩服啊。”
林同文摇摇头,“林某不过承蒙祖上余荫罢了。”
陈守序:“冒昧问一句,不知令祖是哪位?”
林同文颇有些自傲,“家祖林道乾。”
陈守序不知道林道乾是谁,不过能让林同文如此骄傲,看这样子也应该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林兄,我不喜欢绕圈子。我想苏禄人应该向你介绍过我的大致情况。”
林同文:“阿利穆德倒是向我介绍过一二。”
陈守序:“林兄,我要做的是泼天的生意。我想邀请林兄去我的船上作客,观摩下我的舰队。”
林同文:“正有此意。”
陈守序写下一张纸条,递给林同文,“林兄,我就不换船了。请派人把这交给我的船长,托马斯梅洛。”
林同文接过一看,是约卓越号船长在港外汇合,返航舰队。他点点头,叫过一名仆人出去送信。
为了赶时间,就不等送信人回船了,他直接在那边登上卓越号。
林同文的座船用绞盘起椗,张紧勒舵索,放下船舵,绞车升起主帆。船工从船头伸出摇橹,帮助船启动。
林同文的船不大,船员却不少。同吨位下,肯定比欧洲船多。在港外,等到驶出的卓越号,就由卓越号在前领航。
陈守序感觉戎克船跑起来倒还好,风向比较顺,船的帆面像蝴蝶的羽翼一样像两翼张开,算是吃满了风。虽然不知道确切航速,但感觉也不算太慢,三四节的航速总有。当然,这航速比卓越号差了一截,卓越号没挂全帆,尽力保持航速一致。
林同文感叹一句:“还是陈兄的船快啊。”
陈守序:“林兄的船跑起来很稳。”
初稳性确实不错,但这种小角度侧尾风,船的侧向位移还是偏大,操控性不好的表现。
陈守序:“林兄的船似乎不是贸易用的货船?”
林同文:“我个人的座船罢了。商船得用大船,我在北大年的商船有10丈长。选这艘作为坐船,是因为大小合适,便于进港,戗风性能也算可以。”
船也比较新,商人不会占用一艘贸易大船专门做交通工具,那太浪费了。
聊天中,陈守序发现林同文对海战并不陌生。虽然他本人除了与东南亚海盗有过几次交手,并无海战经验,但他对本地的海战史还是很了解。陈守序就向林同文请教。
原本东南亚那些苏丹国也有一些大船,有些船的船楼比克拉克大帆船还要高大。但这些大船在与葡萄牙人、荷兰人的作战中全被送进海底。那些船看着是大,作为军舰简直不堪一击。17世纪柔佛苏丹曾经派出35艘500吨以上的大船进攻马六甲,被几艘葡萄牙人的克拉克船全歼。
欧洲人带来的军事压力,让东南亚的土著国家军事科技飞速发展。他们很快淘汰了大型商船,开始装备欧式军备。
1579年,西班牙攻陷文莱,缴获了179门火炮。
亚齐很早就与奥斯曼土耳其建立了军事联系,苏丹苏莱曼和塞利姆二世几次派出军队和炮匠支援亚齐与葡萄牙人的战争。根据荷兰人的估计,亚齐现在大概有1000门大小炮,其中700门铜炮。最著名的一门重炮名叫“一份胡椒”,传说奥斯曼苏丹塞利姆二世帮助亚齐铸造这门土耳其重炮只收了一份胡椒的回报。
马打蓝苏丹国铸了门超重炮,名字更是威武,叫“横扫全球。”
柔佛此时估计有600门火炮,在短暂的共同反抗葡萄牙人的同盟中,亚齐也支援了一些重炮过去。
望加锡的实力不比柔佛差。望加锡苏丹与葡萄牙人是盟友,葡萄牙人全靠望加锡给他们走私香料。
这些炮多数都是轻型火炮,重炮有一些,但并不多。如望加锡苏丹国,现在有一门名叫“望加锡子孙”的32磅重炮,11门12磅炮,34门2~3磅炮,以及两百多门其他轻炮。
林同文:“其中有些炮是我们卖给那些回回的。”
陈守序:“林兄还做军火生意?”
林同文:“家祖率领2000多部下到北大年后,最开始经营的就是铸炮生意。如今我们在暹罗、北大年各有一家铸炮工坊。”
林同文这么一说,陈守序对他的祖父林道乾更好奇了。
林同文指着卓越号,“只是我们铸不了陈兄战舰上的那些加农炮,大多都是些佛朗机之类的。有时我们的产能不能满足需求,我也会去佛山订货。”
陈守序:“广东佛山镇?朝廷难道允许军火出口。”
林同文脸上挂着微笑的表情,“我们当然有自己的办法。除了望加锡有葡萄牙人支持,柔佛有荷兰人支持,他们有一些新炮。其他回回国的炮多是些旧炮,看着威武,其实不顶什么用。我们的炮销路还是很不错的。”
林同文继续说道:“多数回回国的武器虽然不错,但他们的兵不行,打仗都靠雇佣兵和奴隶。”
陈守序:“林兄觉得本地哪些国家比较强?”
林同文:“回回国中,亚齐人比较能打。马打蓝人多,万丹有钱。但本地实力最强的还是东吁和广南国。他们都有数千上万欧洲人训练的陆军,国内都有很好的枪炮厂,军队装备有很精良的火枪。尤其是广南,他们有4000精锐的火枪军,薪俸优厚,纪律严明。广南国还有一只一万人的海军,是南洋最强的本土海军。暹罗虽然能勉强与东吁和广南分庭抗礼,但那是靠着人多,而不是军强。他们也很依赖雇佣兵,以前是日本人,现在是波斯和印度的回回。”
陈守序知道东南亚不好混,他对此有心理准备,他问起了船,“林兄的船是在哪里造的?”
林同文:“就在北大年。马来别的不敢说,上好的木料非常多。我家在北大年有个不小的船厂,国内的很多商人都会来我这订船。”
林同文:“不过我们不会造西洋夹板船,下缅甸地区的勃固人会。他们与英国人的关系不错。我现在正与他们联系,希望能得到一两个会造夹板船的大匠。”
东南亚好木头多陈守序是知道的,而且既然历史上也造过很多大船,船匠也是不缺的。那些苏丹国在海上被欧洲人打怕了,很早就开始了学习,也会利用欧洲人之间的矛盾招募工匠。
亚齐很早就能造地中海桨帆船,从苏拉威西到缅甸,到处都有会造欧洲船的船匠。望加锡几十年前就会造加列船;万丹的海军造船基地在拉森港,里面有很多土耳其船匠;爪哇岛上的马都拉人能造双层甲板的大型桨帆战舰。
当然,这些大型桨帆船只能在一定程度上保卫近海,遇上盖伦还是完蛋。荷兰人在东南亚,拥有70艘盖伦船,还有众多单桅通报舰。其中多数都是武装商船,但加上他们能够联合的盟国,荷兰拥有一只能确保远洋通行权的舰队。必要的时候,巴达维亚也能发动一场灭国之战。
其实盖伦也没那么难造,日本人都自己鼓捣出了一艘盖伦。戎克船如果能把舵改进掉,算是很不错的商船,但作为战舰并不合格。
陈守序:“林兄好志气,你真想造盖伦,到时我提供一艘船供你的船匠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