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人看来,他是下贱的乞丐,是小贼,是贱人,是蝼蚁,是虫豸,可他从没看轻过自己。
可现在,因为她想要,他没钱,真的,连一文钱也没有,他只有去偷。
后来,他果然“偷”了一支冰糖葫芦回来,可他的肋骨,被人踩断了三根;他右手臂上,却留下了一道伤痕,直到现在,还清晰可见;他左手无名指,从此再也不能自由活动。
他第一次被人打这么狠,可他没有还手,也没有动,甚至连一声叫喊,一滴眼泪也没有,因为他手中握着的,是打他那人的冰糖葫芦,握的紧紧的,像握着她的手。
火红火红的冰糖葫芦呦,亮晶晶的,好像宝石一般,吃起来一定很香、很甜……
拿人家的手短,他除了挨打,别无选择。他什么也不想要,就想把这支糖葫芦带回去,让她吃。为了这一支冰糖葫芦,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见他不怕,也不哭叫,那人便拿来一把尖刀吓唬他,他也不怕。
他只怕那人从他手中夺走那已经脏了,但还被他死死握在手中的冰糖葫芦。
脏了的冰糖葫芦,无法再去贩卖,那人也懒得和他夺,打了他一顿后,骂了句“有娘生没爹教的杂种”后,见他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似乎要死了的样子,便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放下了尖刀,腾出手,准备将他拖出去。
有娘生没爹教的杂种……
不错,他说得对,人都是娘生的,阿云也有娘生,但却没爹教。
但他不是杂种。
即便是杂种,他身体内流淌着的血,决不是杂种的血,他的灵魂,也不是杂种的灵魂。
一定不是。
当那人放下尖刀,准备将他拖出去的时候,阿云抓起了地上的尖刀……
那天夜里,他又一次动手,他才七岁。当一个人经历了太多,连活下去都成了奢望,对生命也自然看得很轻。
当他一身鲜血回到破庙的时候,再也没人敢欺负他,连十三岁大的孩子,都叫他“大哥”。他成了大哥,却从来没有欺负过别人。
只要别人不来惹他。
风,更紧了些,青石街道上的落叶,一次次被卷起,飞向远方……
阿云咳得弯下了腰,他才二十六岁,可他这一身邋遢的衣服,和他弯腰咳嗽的姿势,远远望来,仿佛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阿云哥哥……”雪依只叫了一声,眼中便又噙满了泪水。
阿云回忆往事时,紧皱的眉头,忧伤的神色,那么让人心伤。他一个字没说,雪依便难受得要哭——但他一滴泪也没有。
因为当她永远离开的时候,他的泪,就尽了。
一文钱一支的冰糖葫芦,他买不起,现在,他的钱能买尽天下所有的冰糖葫芦,能包买下所有制作冰糖葫芦的作坊,而她,再没她哭闹着向他要冰糖葫芦了。
雪依又叫了一声,阿云才缓过神来,向她一笑,道:“怎么了?没关系,以后我会……会尽量少喝酒的。”
雪依含泪一笑,道:“又没不要你喝酒。”她想让阿云开心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云诧异道:“怎么又哭了,别哭,我请你吃……吃……吃冰糖葫芦。”
他不知道要请她吃什么,连说了三个吃,他才说出冰糖葫芦来,他痛苦的表情,都化作了微笑着的痛。
冰糖葫芦摊前,当卖主把最后一支冰糖葫芦从缠着稻草的木棒上取了下来,放在另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手中时,已不想再去形容阿云脸上的忧伤与失望。
阿云蹲下身子,柔声道:“小妹妹,能不能把你的冰糖葫芦让给哥哥?因为因为这位姐姐也很喜欢吃,我会给你买更多的糖果……”
小女孩吃惊的望着阿云,慌忙把冰糖葫芦藏到了背后,搀小孩的中年妇女,瞪了阿云一眼,抱起小女孩,慌忙走了,隐隐传来一句“骗子……”。
阿云杀人,杀过很多人,但他从来没抢过,也没骗过。
阿云尴尬的笑了下,望着雪依,道:“我是不是很像坏人啊?”
雪依低下了头,轻轻道:“你是好人。”
阿云苦笑不语,雪依绞了绞衣带,道:“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吃冰糖葫芦的啊,我喜欢……糖人。”
阿云哦了声,道:“你怎么不早说,糖人可是卖不完的。”
一大锅熬好的糖稀,便可吹制成许许多多的糖人,包管几天也卖不完。
没有那个女孩子不喜欢甜,没有那个女孩子不喜欢冰糖葫芦的。当你给她一支红红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再加上甜言蜜语,她一定会很开心。雪依说不喜欢冰糖葫芦,那是骗人,但不是欺骗——她只是想阿云不那么忧伤。小说
糖人摊前,吹糖人的老大爷熟练的把糖稀熬好,然后吹出各种形状的糖人儿,有猴儿的,有小鸡,也有人形的……只要一文钱一个。
阿云用适才他捡起来的那枚铜钱,买了一支猴儿形的糖人,雪依接了过来,道:“谢谢你,阿云哥哥,你知道我是属猴的?”
阿云笑道:“是,看你这样聪明伶俐,就一定是属猴儿的。”雪依微微脸红。
其实,她一点也不聪明伶俐,因为她永远不会知道,阿云此刻深深埋在心底的痛,埋越深,越痛。
他想,如果那时他便有一文钱,也许那人就不会骂他“有娘生没爹教的杂种”了吧,还有,他可以很容易的就给她买冰糖葫芦了吧。
雪依犹豫了下,道:“阿云哥哥,这支糖人我可不可以留着,等以后再吃?”
阿云看着她,点了点头,道:“你自己的事,何必问我。”
雪依开心的笑了,取过一只雪白的手帕,将糖人包起,又生怕暖化了,又取过另一只湖绿色手帕,厚厚地裹起,这才放入怀中。阿云心中不禁感叹:“女孩的心思,真古怪。”
一文钱一个的糖人,在雪依看来,是阿云给她最好的礼物,她一定会好好放着,一直到糖人变干,变硬,变黑,再也不能吃时,她也会好好放着。
女孩子的心思,很少又男孩子能懂的。
如果他能懂,她又怎么会永远离开……
风又起,天渐渐昏暗了起来。天黑了,哪里也不能去,只能回到客栈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