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内,申屠嘉负手而立,眺望北方。
入口处,刘荣则略带疑惑的看在亭外,将两枚金饼捧到自己面前的侯府门房。
“这是……?”
不解的低头看向那两枚金饼,又回身看向申屠嘉,见申屠嘉没有丝毫反应,只得再度正过身,疑惑地看向那门房。
只见那门房不卑不亢的咧嘴一笑,道:“出自皇次子之手。”
闻门房此言言,刘荣当即心下了然,感动之余,却也更加疑惑了起来。
“既如此,收下便是?”
却见那门房含笑一摇头:“若是平日里,这金,是万万流不进侯府的。”
“只方才,皇次子护兄心切,其赤诚实在令人动容。”
“——若不收,担心皇次子无法安心,无奈只得佯装收下。”
“但侯府的规矩不能破,还要劳烦公子暂且保管,日后见了皇次子,也好完璧归赵……”
看着眼前的门房毫不做作,甚至都没有丝毫眷恋的将金饼递上前,更说出如此深明大义的一番话,刘荣只惊得差点把眼睛瞪出来!
——这,可是汉家!
——贪墨、受贿蔚然成风的汉家!
平日里,刘荣这些皇子们在宫内,给某些地位尊贵的寺人、宦官塞好处,人家收的时候,那都是压根儿不避人的!
有些时候,甚至能遇到一些胆子大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得到了某位皇子塞的好处,恨不能锣鼓喧鸣的在宫中奔走相告。
皇宫中尚且如此,宫外那就更别提了——想要拜访某人,不给人家的门房打点好,怕是连正主的面都见不着!
对这样的事,正主往往也并不会觉得门房自作主张,怠慢了客人。
——你登门拜访,想要和我做朋友,结果连我家门房的这点好处都舍不得给,分明就是看不起我啊?
而在这样的风气下,申屠嘉这样一个身居高位,却拒绝一切形式的贿赂的官员,已然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只是刘荣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就连故安侯府的门房,都被申屠嘉调教的这般……
“久闻故安侯两袖清风,却不曾想,连府上下人,都有这般高风亮节?”
接过门房递上前的那两枚金饼,又目送门房远去,刘荣沉默许久,终还是回身发出这样的感叹。
闻言,申屠嘉却是缓缓回过身,不着痕迹的在凉亭周围打量一圈,才回身正对向刘荣。
“不过些许粗枝末节,公子不必多言。”
“倒是公子方才的话,让老臣有颇多不解……”
想要转移话题的小心思被申屠嘉一语道破,刘荣倒也不尴尬,只嘿笑着摇了摇头。
小心上前两步,也趁机思虑措辞一番;
心知躲不过,便也不再纠结,面带笑意道:“匈奴人施行的双头鹰政策,故安侯,应该是知之甚详的?”
见刘荣终于不再逃避正题,申屠嘉也稍呼出一口浊气。
缓缓点下头,沉声道:“匈奴,是以挛鞮氏王族及匈奴本部为核心,四大氏族部落为羽翼,草原诸部为附庸的百蛮之国。”
“而双头鹰政策,是匈奴人为了同时进行南下侵扰汉家、西进开疆拓土这两大战略所催生出的产物。”
“——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便是匈奴单于庭,以及双头鹰政策的核心,也被称为:八柱。”
“这八柱,又以左、右分为两派——以左贤王为首的‘左四柱’负责西进,右贤王为首的‘右四柱’负责南下。”
浅尝遏止的指出匈奴双头鹰政策大致状况,申屠嘉便止住话头,伸手对刘荣做出个‘请’的手势。
不能怪申屠嘉心急,实在是刘荣方才的话,真切关乎到汉家宗庙、社稷的存亡!
不可为外人道的手段是什么、皇长子为什么会有此等手段,申屠嘉都已经顾不得去想了。
现下,申屠嘉唯一在乎的,便是刘荣先前那番话的真实性。
——未来几年,匈奴人是否真的‘有事儿要处理,脱不开身’?
这一点,将直接关乎到汉家接下来的战略抉择,甚至是政治走向……
“诚如故安侯所言:匈奴双头鹰政策,说白了,就是以左、右各四柱分为两派,分别负责西进、南下的对外战略。”
“如此说来,我汉家的心头大患,与其说是匈奴单于庭,倒不如说是右贤王,以及以右贤王为首,负责南下侵汉的匈奴右四柱。”
“换而言之:只要右贤王‘有事儿要做’,那我汉家在右贤王忙活完之前,便暂时不用担心边墙……”
轻声一语,便将申屠嘉拉进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刘荣却并未就此打住。
“匈奴八柱当中,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皆为挛鞮氏王族,依序具备单于大位的继承顺位;
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则分别由四大氏族世袭罔替。”
“其中,左贤王大致可以理解为‘匈奴太子’,由当代单于最强大的子嗣担任。”
“而右贤王,则好比是‘匈奴太弟’,由当代单于的手足兄弟,乃至叔伯担任……”
刘荣口中吐出‘太弟’二字,申屠嘉只下意识一抬眸,又极为迅速的将面色恢复如初。
皱眉思虑片刻,隐约听出了刘荣言外深意,申屠嘉又缓缓抬起头,望向刘荣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些许期盼!
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眉宇间,也多出一分不知来由的从容。
“匈奴当代单于:挛鞮军臣,是老上稽粥时期的左贤王,一向与自己的叔叔,也就是右贤王水火不容。”
“四年前,老上单于死去,左贤王挛鞮军臣顺位继承,是为:军臣单于。”
“过去这几年,军臣一直在忙着整合单于庭,如今,当也是坐稳了单于大位。”
“而右贤王——那个曾经与军臣处处作对,甚至在老上单于死去时发动政变,险些抢走大位的右贤王,如今却依旧率部驻扎在幕南……”
“——公子是说,军臣要对右贤王下手?!”
刘荣话音未落,申屠嘉便稍有失态的开口打断,面色也不免有些激动起来。
这个消息很关键!
无论天子启是否要削藩、汉家是否即将爆发一场大规模内战,这个消息对汉家而言,都无比的关键!
只要这個消息能得到证实,那即便汉家什么都不做,也至少能毫无心理压力的再休养生息几年。
——负责攻打汉室的右贤王出事,匈奴人内部出了问题,汉家可不就是能得到、至少是短暂得到和平吗?
也不用刘荣再多说,只稍一想,申屠嘉便认可了这个消息的逻辑性。
你曾经是太子,你的替补太子整天和你作对,先帝驾崩时还差点宫变夺了大位!
现在你顺利登基,也坐稳了大位,难道还能放过那个险些夺了大位的替补太子?
几乎只是三五息的功夫,申屠嘉就已经制定好了一系列的计划,来验证这个猜测的真实性的具体细节。
而在申屠嘉满含期翼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却只是含笑侧过身去。
“军臣,是肯定要对右贤王动手的。”
“只是具体什么时候动手,就需要故安侯自己想办法打听了。”
“——我当然也可以直接告诉故安侯:军臣,已经在为动手做准备了,未来至少五年之内,匈奴人都不会大举南下。”
“但消息渠道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不说出消息来源,恐怕很难让故安侯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