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舍说的不无道理。
即便刘荣革新了汉家的军功核算制度,旧有的秩序,依旧还保有极大的思维惯性。
——以人头计算军功,以攻城掠定判定武勋,几乎是从战争二字诞生的那一天开始,便一同降临在人世间的铁律!
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看来,什么样的人算有功?
不外乎先登陷阵,斩将夺旗八个大字。
就算不考虑到这些——不考虑到这些条条框框,也起码得把敌方杀的抱头鼠窜,溃不成军。
即便是防守战,也总得是花费较小的代价,击退了敌军声势浩大的攻势,挫败了敌人的重大战略意图,为本方做出了巨大战略贡献。
与此同时,还得有一定数量的敌军首级、说得过去的敌我战损比,来验证本方付出的代价‘较小’。
而这一战,程不识除了守住朝那塞,没让匈奴人攻入北地,其他的任何一项都没做到。
本方损失惨重!
敌方几近无损(理论上)!
在这个前提下,判定程不识损兵折将有罪,守住朝那有功,功过相抵,不惩不赏——这就已经是这个时代,人们的认知极限了。
但刘荣既然这么做了,显然也不是临时起意。
刘荣,是下了大决心,要通过强权,强行转变这个时代的固有思维模式。
故而,对于刘舍‘臣得给朝堂内外一个交代’的请求,刘荣从善如流。
——刘荣愿意给这个交代。
而且这个交代,刘荣也可谓是准备多时,早有成竹在胸。
“在解答丞相的疑惑之前,朕,先问丞相一个问题。”
在刘舍略带担忧的目光注视下,刘荣轻飘飘一句话,便将刘舍隐晦的劝阻,给粉饰成了‘疑惑’。
顺带打消刘舍心中疑虑,表明自己不会因此而对刘舍感到不满,便见刘荣含笑低下头,背负起双手,朝着程不识——朝着仍旧跪地不起的程不识迈出两步。
轻轻伸出手,就着手肘将程不识从地上扶起;
又越过满脸复杂的程不识,看向程不识身后的北地诸将。
良久,刘荣才轻声道:“足足二十年前,匈奴老上单于,举大军十四万入北地。”
“先孝景皇帝尚在之时,朕曾问过先帝:为什么那一战,匈奴主力能长驱直入,一直到先锋都到了关中腹地,长安朝堂却依旧没有做出有效应对?”
“匈奴先锋轻骑,都把距离长安不过百十里的回中宫给烧了,至多一天一夜便可兵临长安城下!”
“我汉家,为何不能将匈奴人拦在北地的朝那塞外、拦在关中门户:萧关外,而是要等到战火都快烧到长安了,才想起来在长安一代屯兵,准备打一场京城保卫战呢?”
···
“先帝告诉朕:那是因为在此战之前,河西之地,还不曾为匈奴所有。”
“——那一年,匈奴人在河西大败月氏,占领了河西之地,而后又迅速自河西、河南之交入北地,打了我汉家一个措手不及。”
“在那之前,我汉家从来都没想过匈奴人,能从月氏人占据的河西、能从北地来犯。”
“故而,匈奴人凭借骑兵的高机动性,以有备袭无防,一路高歌猛进,居然险些打到了我汉家的都城长安······”
以追忆的口吻,说起这段多年前的往事,刘荣的目光,却片刻都不曾从程不识身后的北地诸将身上移开分毫。
——作为边郡,北地人口并不算很多;
当年那一战,北地都尉五千将士全军覆没,对于北地人而言,几可谓是每个人,都至少有一个乡党亲朋、远方亲戚战死。
换句话说,此刻,正垂泪站在程不识身后的北地儿郎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和当年战死的那五千名英烈或多或少有点关系。
于是,当刘荣问出自己的问题时,刘舍在内的朝中公卿百官,看向程不识身后北地众将的目光,便莫名躲闪了起来。
“朕,且问丞相。”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率部死战朝那塞,终以身报国,全军覆没的北地都尉部,有罪邪、有功邪?”
“故北地都尉孙卯,功臣邪、罪臣邪?”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刘荣并没有回身看向刘舍,而是仍旧站在程不识面前,越过程不识厚实的肩膀,定定注视着顾自垂泪的北地诸将。
果不其然:刘荣此言一出,原本还垂泪啜泣、抬手抹泪的北地众将,就好似盯上猎物的虎狼般,唰的一声齐齐抬头!
虽然没有龇牙咧嘴、怒目圆睁,仅仅只是绷着脸看着;
但看向刘舍,及朝公百官的目光,却无不带着一抹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肃杀。
刘荣很确定:一旦刘舍敢从嘴里说出‘有罪’二字,那不远处的北地儿郎们,便必定会原地暴走!
就算不到血溅五步的程度,也起码是刘舍二字臭遍整个北地,乃至北地在哪的整个北方。
事实上,也不用这些北地丈夫们目光灼灼的眼刀威胁——哪怕是从本心上来讲,刘舍也从不觉得那五千位英雄,和‘有罪’二字沾边。
于是,即便明白刘荣的意图,刘舍也仍旧是肃然起敬,甚至板板正正的整理了一番衣冠,大致朝着西北方向深深拱手一礼。
直起身后,又颇有些庄严的朝西北方向注视片刻,才语带唏嘘道:“故北地都尉,自都尉孙卯以下,战卒共四千九百八十三人。”
“——皆乃马革裹尸,为国战死之英烈!”
“无论过往,亦或日后——无论何人,胆敢说这四千九百八十三人当中的任何一人,在那一战中‘有罪’,臣,便第一个不答应!”
刘舍这句话,算是得到了现场绝大多数的认同。
无论什么时代,英雄,都总是让人不由肃然起敬。
尤其是为国捐躯,战死沙场,为保家卫国而观荣的烈士,更是让人生不出半点不敬。
见刘荣是这般反应,满朝百官公卿也都是面呈肃然,原本还在‘观察猎物’的北地众将,也算是稍恢复到正常状态。
刘荣却是漏出一个得逞的笑容,含笑看着面前,已经热泪盈眶的程不识;
微不可见的轻一点头,同时眨一下眼,刘荣便回过身,正式开启了自己的表演。
“既如此,敢请问丞相;”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十四万大军入北地一战,北地都尉部,战损几何、斩获几多?”
“北地都尉孙卯,又浮斩几级?”
刘荣此言一出,早有心理准备者如丞相刘舍,自是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至于其他人,却是被刘荣这莫民奇妙的一问,而震的再次愣在原地。
这······
阿这······
“回陛下。”
“那一战,北地都尉部,自都尉孙卯以下,共四千九百八十三人,悉数战死,无一生还。”
“全军覆没,连战况都是后来,自草原归降的弓高侯等,以草原言传相说,方为我汉家所知晓······”
已经明白刘荣要怎么做,刘舍自也是默契的为刘荣捧起哏。
刘舍如此给力,刘荣自也不甘落后;
当即再道:“如此说来,当年一战,北地都尉部战殁将士,共四千九百八十三人。”
“——比此战,程不识所部战殁数量,都还要多七百余;”
“斩获无从说起,便是无。”
“——此战,程不识部,好歹还有那么八十多级斩获。“
···
“一战而没四千九百八十三人,斩首无——故北地都尉上下,缘何无罪?”
“浮斩欠四千九百八十三——连自己的命,都欠浮斩‘欠’进去了,都尉孙卯,又为何有功?”
这一回,刘舍倒是没再站出来冒头。
却换做韩颓当站了出来,以权威人士——军方高级将官的角度,细心为刘荣‘解答’起了此事的内因外由。
“禀陛下。”
“故北地都尉之功,不在斩获、不在浮斩;”
“按照太宗孝文皇帝当年的原话来说,故北地都尉之功,在于以微弱兵力抵御强敌,以近三十倍的兵力差距,将老上单于亲自率领的十四万匈奴大军主力,在朝那塞外拖了数日。”
“也正是这数日,为北地百姓撤离、隐居争取了时间,也为长安朝堂争取到了反应时间。”
···
“臣清楚的记得,当年,朝堂内外谈论起故北地都尉孙卯——孙公时,几乎都是在说:若非孙卯死战朝那,那匈奴先锋火烧的,或许就不是回中宫了。”
“——许是新丰栎阳宫;”
“许是甘泉行宫。”
“更或者,直接就是长乐、未央二宫······”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朝公百官即便是再迟钝,也总该反应过来刘荣想要做什么了。
刘荣也不负众望的图穷匕见,顺着话头,摆出了自己此番大费周折,所要表达的核心议题。
“有劳桃侯、功高侯,将如此浅显的道理,告知朝中公卿百官知晓。”
说着,刘荣终是会过身,侧对着刘舍领衔的朝公百官,手指,却是虚指向身体斜后方的程不识及北地诸将。
“当年,故北地都尉五千将士死守朝那塞;”
“此战,程不识亲率北地都尉部,又北地民男、关中援军共近两万——同样是死守朝那塞。”
···
“真要说有哪里不一样,那也就是当年,故北地都尉部五千将士,面对的是匈奴单于亲率的十四万大军;”
“而程不识,则是以近两万的兵力,面对匈奴右贤王率领的七万匈奴军队。”
“——三十倍的兵力差距,和不到四倍的兵力差距,程不识的处境,确实比当年的孙卯好许多。”
“但程不识给出的答卷,难道不也比当年的孙卯,要好许多吗?”
嘴上如是说着,刘荣还不忘面带疑惑的转动着身体,将目光撒向刘舍左右,那些依旧对程不识暗含不满者——主要是功侯贵戚。
在这些‘肉食者’身上扫了好几圈,刘荣才继续道:“孙卯以下,故北地都尉四千九百八十三名英烈,固然可歌可泣;”
“——但程不识麾下,这些能活着来到长安的将士,这些能为麾下阵亡兵卒操办后事,照拂他们遗孤、遗孀的幸存者,难道不更应该让朕、让诸公,感到庆幸和敬佩吗?”
···
“昔,孙卯率部死战,将老上单于十四万主力,在朝那塞拖了三日。”
“今,程不识同样率部死战,让匈奴右贤王七万大军,在朝那塞外空耗四十余日,却始终没能踏入北地半步!”
“——孙卯为北地百姓、为长安朝堂,争取了三日逃命、应对的时间;”
“程不识却让北地百姓不需要逃亡,长安朝堂不需要担心匈奴人肆虐北地,甚至兵临萧关!”
“这,难道不是更大的贡献、更大的功劳吗?”
随着刘荣接连发出数问,以刘荣为界,分为左右两个‘阵营’的人群,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刘荣身前,刘舍身后,朝公百官的头越来越低,腰越来越弯;
望向程不识的目光,也愈发没有了底气。
反观刘荣斜后方,程不识身后的北地众将,腰杆那是越挺越直,脑袋也是越昂越高!
虽仍旧满含热泪,但望向程不识——望向上官背影的目光中,却也带上了满满的自豪和骄傲。
也就是在这时,刘荣终于为这场计划之外的闹剧,画上了一个令人惊叹的句号。
“在朕看来,程不识和故北地都尉孙卯,是一样的人。”
“——都是我汉家的功臣!”
“孙卯处尽艰难,兵力薄弱,敌军又太过强大,所以全军覆没,只给天下人,留下了一段可歌可泣的英勇传说。”
“程不识兵力稍多,但也依旧处于劣势兵力;“
“敌人固然没有那么强大,却也终归是匈奴右贤王,以及匈奴在幕南能调动的大半兵力。”
“程不识能守住朝那塞,很不容易,也同样值得颂扬。”
····
“朕认为,我长安朝堂,不能因为孙卯殉了国、丢了朝那、全军覆没,就认为他有功;”
“更不能因为程不识活了下来、保住了朝那,就认为程不识没有功劳。”
“——我汉家的爵禄、封赏,难道是有什么只给英烈后人,而不能给活着的功臣本人的忌讳吗?”
“还是说我汉家,不以贡献来判断一个将领的功过,反而以生死,而作为判断依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