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荣新元元年,冬十月二十四。
北地郡故郡治,义渠县。
——光是从北地郡曾经的郡治名,便不难猜测出北地郡的由来。
秦昭襄王三十六年,秦灭义渠,设北地郡,治义渠,为秦初置三十六郡之一。
二世即立,随着陈胜吴广起义大泽,王离率领秦长城军团南下平叛,让草原最不起眼的一个小部落:匈奴部占了天大的便宜,继承了秦掌控下的大片草原不说,甚至还得到了秦长城军团回撤时,没来得及带走的粮草、军械。
待秦亡汉兴,华夏文明的北方边境,早就从秦时南移了数百里不止。
曾经的前沿阵地:高阙,成为了匈奴人的腹地;
曾经的进攻中转站:秦长城,更是成了匈奴人躲避风雪的天然营地。
而曾经的大后方,北地、上、代等郡,却成了如今的汉匈交界。
——甚至就连这,都还是太祖皇帝凭一场平城战役,将汉室的实际掌控范围北推了数百里,才艰难达成。
曾经的北地郡治:义渠县,也在马玲成为北地新郡治之后,变成了汉置北地郡东北边境的军事重镇。
此刻,北地郡守程不识,便位于义渠县内。
当长安发出的诏书传达时,程不识正在义渠县衙内,查阅着自发前来参军的北地儿郎档案。
接到刘荣‘不必顾忌地方治安,全力征召兵马,而后进驻朝那塞’的诏令,程不识坐在县衙正堂上首,看着面前的木案,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尽召北地可战之兵……”
看着左手边的诏书,程不识会心一笑,面上凝重之色却并没有消散。
稍一转头,看向右手边,那高高堆起的竹简,程不识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北地骑士……”
“难不成,真要在北地都尉下,组建一支骑兵?”
程不识不由得陷入沉思。
匈奴人还没来;
但程不识派去打探的斥候已经传回消息:北地郡西、北方向,已经被彻底封锁!
而且,对北地郡西、北边境进行封锁的,并非幕南诸部的兵马,而是右贤王直属的本部兵马!
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程不识派出的斥候走不出北地、走不进草原,已经很能说明情况了。
——与绝大多数人料想中的状况有所不同:汉匈边境,其实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维持着半开放的状态。
何谓半开放?
便是既没有开放到完全放任人员流动,也没有彻底闭关锁国。
西起陇右,东至燕国右北平——整条汉匈接壤边境线,每个数百里便有一处供汉匈双方进行贸易往来的互市。
这些互市,是匈奴人自汉太祖高皇帝时开始,经过一次次和亲、一次次和谈,从汉家敲诈得来。
——汉匈互市,对谁更有利?
——说是‘互市’,匈奴人又能给汉家带来什么?
左右不过牛羊牧畜,以及牧畜皮毛、乳制品之类。
这些东西,汉家缺归缺,但也不是没有,而且这些东西并非必需品。
反观匈奴人能从汉家得到的,却是草原上一点都没有,甚至未来也很难有的稀缺生活物资,乃至战略物资。
盐!
醋!
茶!
药!
以及各类青铜制品、布帛纺织品等等,都是能大幅改善匈奴人生活质量,乃至提高文明进程的好东西。
所以,匈奴人才会如此不遗余力,不惜通过武力压迫,再以军事实力胁迫汉家设立互市,以供匈奴人换回汉家的物资。
作为完整的统一政权,汉家也不是傻子,更不是大怂那样的软骨头。
答应设立这么多互市,汉家自也有自己的考量。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在此刻的程不识手中有所体现。
——程不识派去打探消息的斥候,是扮做商人出边关的!
斥候没出北地,就意味着匈奴人眼下,不允许商人出入汉匈边境!
汉家的商人,明明能为匈奴人带来梦寐以求的稀罕物件,眼下,匈奴人却不允许汉商过境;
如果连这点问题都想不明白,程不识,也就妄为边关守将,尤其还是出身边郡的边关守将了……
“能让整个河南地,都不为财货所动的,只能是右贤王的军令。”
“——甚至是单于庭的军令,亦未可知。”
“只不知,何时而来,又带了多少兵马……”
如是想着,程不识便疲惫的揉了揉眼角,为眼下的状况头疼起来。
不多时,七八位身形魁梧的将帅鱼贯而入,各带着凝重之色,对程不识轰然一拱手。
却见程不识淡淡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落座,而后才将手边的诏书递给身旁亲卫,交由众人传阅。
“狄酋不循惯例,至今未曾吊唁大行孝景皇帝……”
···
“朕与朝中诸公、将议,断定胡蛮必欲叩边……”
···
“不来则以,来,则必入北地……”
···
“着北地都尉部,尽召北地可战之卒,即驻朝那塞……”
···
“不可力敌,以保境安民为要,静待长安大军援抵……”
将那纸明显没有经过太多润色,具有极其浓厚的军事色彩、明显下发给领军大将的诏书依次传阅过后,众将帅也不由得陷入沉思。
说是众将帅,但北地都尉部满共就四千人马;
按照汉家如今的什伍之制——五人一伍,十人一什,五十人为一屯,百人为一曲,五百人为一队,千人为一校,五千人为一部。
这么说下来,北地都尉四千余兵马,却连‘一部’的编制都没凑满,下辖不过四校尉。
此刻,能走到程不识所在的正堂议事者,这四个校尉,也就是千人将,就已经是程不识下的最高级别将领了。
剩下那三四個,不是郡衙分管军事的千石佐吏,便是义渠、马玲等县的县尉。
放在其他任何一个郡,甚至是任何一个边郡,这样的将帅阵容,其实都算不上差。
但考虑到眼下,程不识掌控下的北地郡,很可能面临着匈奴数万骑兵集群的入侵,这阵容就多少显得有些寒酸了。
故而,这些人能对程不识提供的有效建议,也会极大受限于各自的眼界;
与其说是将帅,倒不如说这些人,都是程不识指挥部队的左膀右臂——下达军令让他们执行,他们肯定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但若是让他们中军议事,那就是有些难为他们了……
“长安派出的援军,有多少兵马?”
“何时启程、何时援抵北地,又由何人领兵?”
果然不出程不识所料——在传阅过刘荣的诏书,得知长安朝堂派出了援兵之后,众人的注意力,都尽数被这支中央大军所吸引。
愣是没有哪怕一个人,将哪怕半点注意力,放在了接下来,援军抵达之前的战事之上。
知道这些人眼界就是这个层次,在其位、谋其政,程不识也就没太苛责。
只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布,再度递给身旁亲卫,交由众人查阅。
众人边查阅着,程不识一边也不忘开口说道:“北军三部校尉,共计六千兵马,外加沿途自发从军的关中丈夫,或有三、四万人。”
“——于七日前出发,最晚后日能抵达萧关,之后,便可随时过箫关而进驻北地。”
“由车骑将军:曲周侯郦寄为帅。”
“上将军弓高侯韩颓当,左将军榆侯栾布各为将。”
程不识此言一出,硕大的正堂之内,只当即响起众将官粗重的呼气声。
——呼~~~~~
——还好还好;
北军三校,已经是长安朝堂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时,从北军调拨给平叛大军的六成!
当年,孝景皇帝调拨北军五校,共计万人,交由大将军窦婴调遣;
窦婴带着这一万人马从长安出发,一路东出函谷,过洛阳而临睢阳——千余里征途,窦婴便凭着这北军五校一万兵马,硬生生招拢了二十万大军!
此番,曲周侯郦寄拜车骑将军,就算是急进军,有北军三校六千骨干,只要愿意,也总还是能招揽到五六万兵马的。
毕竟当年,窦婴的大军是出关平叛;
而此番,郦寄的车骑大军却是驰援北地,极有可能和匈奴人交手!
二者对汉家的儿郎——尤其是关中,那些曾被誉为‘虎狼之秦’的三秦丈夫而言,显然不是一个级别的诱惑。
随军平叛,三五个首级才能累功,十几个首级才能升爵,几十个首级,才可能让名字传到长安。
但和匈奴人交手,自公乘以下,一颗匈奴首级,便可以直接换得一级爵位!
也就是说,哪怕你是最低级别的一级爵位:公士,也只需要七颗匈奴首级,便可以将爵位提升到第八级的公乘!
何谓公乘?
——顾名思义:得乘公家之车!
走在路上,碰上公家的车从身边走过,只要不是军政急务,你就有权要求坐上这辆车!
虽然从公乘开始,提升每一级爵位需要的匈奴首级都会累加——公乘两颗首级升五大夫,五大夫三颗首级升左庶长,左庶长四颗首级升右庶长……
等等等等;
但比起那含金量还不如贼寇的叛军,匈奴首级,依旧是汉家百姓最向往的进阶凭证。
眼下,北地的状况很不好。
虽然匈奴人还没有打来,但已经充斥在整个北地郡上空的浓烈火药味,也已搞得整个北地上下人心惶惶。
就连这些个军中将领——这些有资格来和程不识商谈的将帅,心里也是没底的。
毕竟当年,北地都尉孙卯率兵五千,在朝那塞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竟连一个复述当日战况的信使都没活下来!
也就难怪这些将军们如此担心、难怪他们在得知朝堂已经派出援军,而且是一支相当强大的援军时,会感到如释重负了。
看着麾下将帅如此作态,程不识原本打算说出口的话,便也再也说不出来了。
“郦寄,恐怕不会轻易出箫关……”
“为免当年,太宗皇帝备战长安的事发生第二次,郦寄肯定会把箫关,视作此战第一首重。”
“至于朝那塞……”
如是想着,程不识便故作淡然的抬起头,云淡风轻的笑了笑。
“数万援军抵达在即,我部,也要不日开拔了。”
“——奉陛下诏谕,顷北地可战之兵,进驻朝那塞!”
“依某之见,至多不过十日,车骑大军便可援抵朝那。”
···
“今明二日,诸位便抓紧些,将可收拢的兵马都收拢,各编为校。”
“尤其是自备粮草、弓马的骑士,务要单独编为骑军。”
“——有一千,便编为骑校尉;”
“——有五百,便编为骑司马;”
“便是只有一百,乃至只有五十,也绝不可混编入我北地都尉。”
“这支骑军,某有大用!”
程不识的军队,本就是以森严的秩序、规矩闻名。
时至今日,汉家军中,甚至已经开始出现传言,说是宁可去李广军中做伙夫,也绝不要给程不识做将军。
究其原因,自然是二人治军理念南辕北辙。
——李广治军,信奉做兄弟、在心中,主打一个宽松惬意,打仗也是乌泱泱冲上去群殴,走的就是个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路数。
反观程不识,治军一板一眼,军法恨不能比廷尉属衙的《汉律》还公平公正,主打一个功必赏,过必罚。
此刻,程不识拿了注意,本就没有多少主观能动性的众将帅,自也是当即拱手领了命,而后便下去收编前来参军的男丁去了。
在众人都离开之后,程不识也终是再度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张明显有些特别的衣角。
看着这张衣角上的小字,程不识的心,也随之一点点坠入谷底……
“一万人……”
“郦车骑能派来支援朝那塞的,至多只有一万人……”
···
“万一那右贤王伊稚斜,带来了右贤王部所有兵马,乃至那些幕南部族呢?”
“万一……”
“万一连那军臣,也要拉着单于庭,到这北地走上一遭呢……”
越想,程不识面色便越显凝重,到最后,更是阴沉的看不出原本模样。
终,还是见程不识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或者说是费力呼出一口浊气,才从上首主座上艰难起身;
抬手抓起笔,自衣袖内拉出一层米白色内衬,便就势写了起来。
——吾兄弓高侯韩公如晤;
今弟身陷绝难,奉诏固守朝那以待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