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小官家似乎是稚嫩天真的话语,在场的一众宰执不由咧了咧嘴。
当下,即便是明知道丁谓气量狭小,几人还是忍不住有些埋怨的看着对方。
大宋的文臣争斗很严重。
党争落败的一方被打压,这本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但是,坐到了他们这个位置,多多少少总还是要些脸面的。
寇准一党落败被贬,无可厚非。
但是,丁谓一直要追打不休,属实便有些过分了。
要知道,朝堂上的很多规矩,不管是明的还是暗的,都肯定有它存在的原因。
丁谓向来专横霸道,不在乎名声,所以也不怕别人议论他挟私报复,排除异己。
但是,别人之所以沉默,只是因为畏惧他的权势,并不是认可他的做法。
然而即便是宰相之尊,也不可能压得住所有的人,比如说,眼前这位小官家!
事情发展到现在,他们多多少少,也看出了几分端倪……
今日之事,怕是官家在和丁谓角力!
毕竟,大家都身在中书当中,虽然比不得丁谓那般和宫中亲近,但是,也都有各自的渠道,杂七杂八的消息,总还是知道些的。
比如说,太后曾就理政一事问过官家的意见,虽不知道官家说了什么,但是大抵,不是什么利于丁谓的话。
再比如,就在进宫之前,丁谓特意绕道宫外,堵了一个宦官的路。
具体事情是什么不知道,但是,那个内宦的身份,却是官家的随侍。
联想起这段日子以来,经筵和早朝时间的变化,还有官家在朝上难掩的疲累和不悦……
这么多的事情摞起来,再看眼下的场景,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其实也就呼之欲出了。
为什么官家会突然小题大做,想要推翻一份几乎已经走完流程的制书?
为什么明明涉及寇准,可太后自打进殿以来,就态度暧昧,始终任由官家发挥?
为什么官家好似态度温和,却隐隐间和丁谓针锋相对?
答案很简单,寇准一事只是个幌子。
这场奏对的真正目的,是小官家在发泄这段日子以来的不满。
话说回来,这段时间以来,丁谓的确有些自大了。
不仅在中书当中一手遮天,甚至还管起了宫内事。
太后虽然对小官家管束甚严,但她老人家管教是她的事。
如果被她知道,丁谓在暗中针对小官家,那太后会怎么想,可就不一定了。
毕竟,别的事都好说,可亲自去宫外拦阻小官家的内侍,不被告状才怪……
这倒是也解释了,为什么这次召见都是官家在开口,而太后则一直闭口不言。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态度!
看来这次,丁谓不仅得罪了小官家,而且连带着也惹得了太后不悦。
想明白了这些,几人都不由松了口气。
他们之前紧张,有一大半的原因都源于这份制书涉及寇准。
这件事情太过敏感,在摸不清楚太后的心思之前,他们也只能把心里那根弦绷的紧紧的。
但现在看来,寇准一事只是个幌子,太后此举也只是让小官家出出气而已。
既是如此,那就说明,结果如何并不重要。
就算是寇准最终勉强得了宽赦,太后估计也不会太过在意。
于是,原本因为官家刚刚那惊人之语而惶恐不安的一众大臣,也都纷纷放下了心,已经到了嘴边的劝谏之语,也咽了回去。
既然是丁谓惹的事,那就让他自己摆平……
谁让这老东西平素专横霸道,谁也不放在眼里!
感受到周围人投来的目光,丁谓的心里也有些憋屈。
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入宫之前就已经猜到,今日之事,是小官家在故意针对他。
但是,他没有想到小官家会用寇准一事,更没想到,太后竟然就这么纵容着小官家胡闹。
眼瞧着事情一步步发展到现在,旁边的这几位,怕是也看出了些端倪。
所以,指望他们帮忙是不现实了。
说白了,现在的状况很简单。
无非是官家年轻气盛,受不得委屈,用寇准一事来借题发挥反击他。
太后不知为何,竟也纵容着官家。
所以,想要解决此事,只需要丁谓低个头就可以了……
小官家气儿顺了,自然就会罢手!
可是……
丁谓的腮帮子微微颤了颤,脸色沉的吓人。
他在中书这么多年了,除了寇准在时,什么时候朝别人低过头?
就算是太后平素待他,也是有商有量的,如今却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官家逼得要说软话,这实在是……
可要是不低头的话,总不能真的让官家胡闹,斩了寇准吧?
虽然说丁谓巴不得寇准早点死,但是,朝中不杀大臣的惯例维持了这么久,要是在他这破掉,那后果可是他担待不起的。
轻轻吐了口气,丁谓紧咬牙关,勉强开口,道。
“官家,太后,寇准性情狡猾,虽与周怀政结交,但事发之时,并未找到确凿证据证明他是主谋。”
“故而,先皇这才仅将其远谪边地,如今官家登基,若无新证贸然杀之,恐不合法度。”
丁谓和寇准之间,互相都恨不得对方快点死,哪怕是情势所迫,可想要让他说寇准的好话,也是绝不可能。
他言下之意,还是说寇准是主谋,只不过没有确凿的证据而已……
能够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丁谓的极限了。
在场众人都知道丁谓的性格,明白如果再加逼迫,丁谓必然是要翻脸的。
所以,他们倒是也不继续作壁上观,纷纷开口道。
“太后,官家,丁相公所言有理,寇准虽有大罪,可缺乏实证,故而,贬谪足以。”
“臣也是这么觉得,毕竟此事已经过去多年,官家刚刚登基,虽孝道纯然,可贸然诛杀臣子,终归不妥,不若远谪之更为妥当。”
“正是如此,还望太后和官家三思!”
帘外几个宰执大臣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虽然理由不同,但是却都表达了息事宁人的态度。
见此状况,坐在赵祯旁边的刘娥总算是不再沉默,侧头看向赵祯,问道。
“既然诸宰执皆是此意,那依吾看来,倒也不必小题大做。”
“不过,这份制书当中,确有言辞不妥之处,便让中书拿回重拟,内容不变,只措辞再加斟酌后呈送入宫,官家觉得如何?”
帘内帘外,数道目光都朝着赵祯的方向看去。
但是,此刻的赵祯心中,却感到一阵悲凉。
即便是有原主的记忆在,他和寇准之间,也确实没有什么感情,所以,当然谈不上为寇准而心绪波动。
只不过,眼下的场景,珠帘外这些宰执大臣的话,却让他忽然想起一个词……莫须有!
寇准被贬,是受周怀政一事牵连。
原本赵祯以为,丁谓敢言之凿凿的用上潜交逆寺,阴济凶谋这八个字,至少也是应该有证据证明,寇准是参与了这场政变的。
可现在,这些宰执大臣却告诉他……没有证据!
这么一桩大案,一个三朝元老,当朝宰相,被罢相贬谪,屡屡打压。
甚至于和他交好的官员都一并被牵连,其罪名,竟然只不过是口口相传,捕风捉影而已?
当下,赵祯只觉得心中一阵烦躁。
想起原本历史上被冤杀的岳武穆,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浓浓的讥讽……却原来,莫须有之罪,是大宋的老传统了!
“官家?”
耳边略显不满的声音,让赵祯回了神。
他转头一看,却见刘娥看着他的目光,已经带上了一丝严厉,于是,他便明白,对方已经不可能再让他继续闹下去了。
于是,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
“都听大娘娘的便是。”
话说完之后,他心中的烦躁之意更盛。
当下,赵祯也顾不得其他,直接站起身来,便离开了承明殿。
只留下眉头紧皱的刘娥,和被衣袂扇动,晃动不止的珠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