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下人们图表现将地龙的炭火卯劲地烧旺了,屋里热烘烘的,承安盖着新被,只觉得空气稀薄,口干舌燥。
她松了松领口,撂起锦被,摸黑到桌前浇了几口凉茶。随着冷茶下肚,燥热瞬间褪却许多。再回到床上,索性扯过锦被一角覆在腹上,将腿搁在外头。
如此一番动作,人越发的清明,再无半点睡意。
想当初从京城悻悻地离开,有过数日的不寐之症,后面到了达州后这样情况便越来越少了,再后来忙活起书苑的事宜,早起晚归,沾床就睡。
若不是这次失眠,想必都已忘却失眠的滋味了。今日这是何故?逐渐归寂平静的湖面下渐生波澜。
难不成因为明日要回家,故而失眠?
承安想罢。
她之前答应过爹爹,无论结果如何都会随他回去,该是兑现诺言的时候。即便爹爹不来,她亦会回去的。
爹爹这次也特别的通情达理,许她年后回来继续经营一隅书苑,这已经是商讨下最为圆满的结果。照说,得偿心愿应该人逢喜事精神爽,可她偏偏觉得心下浮躁,隐隐约约心有不甘,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何故。
既撞南墙,便已决心回头。是以,这份不甘与易文清无关,可为何她还会有这种感觉呢?
她百思不解,理不清头绪。
回想过往种种,不过是少女怀春,对爱情心生向往罢了。而他的出现恰好满足了情窦初开的闺阁女子对才俊儿郎的美好幻想,吸引是极致的,触手去抚却却如那水中花雾中月,如大梦一场。
梦过了,便醒了!
若说喜欢确实她是真心喜欢,砰然心动过,甚至想过一生一世。只是这份喜欢还没来及情根深种就被戛然而止了,缘分止步于此。
细想之下,她对易文清接触不算多,对他的了解基于眼前所见。索幸涉足不深,抽身容易。
或许,她也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喜爱易文清,因此才能够转身的如此地洒脱决然吧!
若不是今日爹爹意有所指,问她有没有将白沙洲的方位告诉外人,她这才想起了易文清。
再触伤疤,伤感犹在,却能坦然地一笑泯之了。方觉那个剑眉星眸的男子终被她放下了,她释然了!
与此同时,更惊诧于自己将方位告诉钟直,却未告诉过易文清,也没有透露给过义结金兰的姐妹八娘。潜意识里她似乎更信任钟直,这份信任已然超过她的认知。
秦峰山下,半山崖洞的日子,他们同进同退,历经生死,关键时刻能以性命相托,这样的呆傻之人叫她如何能不信任呢?
楚问天当时听了,略为惊讶,随即道:“告诉那傻小子倒是无妨。”只要不是京城的那个小子他就放心了。与权势相交、步步为营的人,安儿若与他在一起,迟早会变成政治利益的牺牲品。
她深以为然,像钟直那种忠直至纯之人,答应了就不会外透,这一点她深信不疑。
“安儿,爹爹不反对你交友。但不要倾心相交,止于朋友。毕竟……”楚问天看着承安道:“不如钟家知根知底。”
“八娘她对我来说,与其他人是不同。”承安咬唇低声道。
“你没对她说不该说的吧?”楚问天锐利的目光扫过女儿,眉头皱起。
“没有!没有!没有!!!”承安不耐道。
“你这孩子,为了个外人和爹着急。”
“她不是外人。”承安气鼓鼓道:“她是我的妹妹,我是她的姐姐。现在八娘无家可归,做姐姐岂能往外赶。”
“我不管,这次过年我就要带她回家。”承安嘟囔个嘴。
“一隅书苑这里住宿环境都不错,留她在这里住还能委屈她不成?”楚问天耐着性子道。
“我不管,反正我答应她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承安背过身去,双手抱胸,佯装生气。
“任性胡闹,就会窝里横!”楚问天一甩袖子踱到窗口,背着手来回地走动。
这次父女初见面是父慈女孝,转眼就闹僵了成鸡飞狗跳。
“如果我坚持不同意,你待如何?”
“那我也不回去了,哼!”
其实承安其实也不想弄僵,可她又不忍八娘失望。
八娘无家可归,与华清又未重修旧好,现在除了她无处可以投奔。她听她说过年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八娘拿哀怨的小眼恳求的看着她,说自己不想大过年的孤苦伶仃一人。她不想与姐姐分开,左一个安姐姐,右一个安姐姐的,承安一时心软就答应下来了。
现在若是告诉她,不带她去,她张不开这嘴。若是华清能来这陪着八娘,就两全其美了。可明日就要启程,等华清下次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安儿你变了!”唯独对他这个老父亲的坏脾气是一丁点都没变,什么时候能让他这个做爹的省点心呢。
“我哪里变了?”
“心变软了,学会为他人着想了。”
“有吗?”她怎么没感觉有什么不同,承安捂着自己的脸问:“那爹爹觉得是好还是不好。”
“好,也是不好!”
“那爹爹说说好在哪里,不好又在哪里?”承安回过身来,俏皮地问道。一切又俨然之前的父慈女孝。
楚问天放下缚在身后的手,严肃的凝视着女儿道:“我只希望我的安儿快乐幸福,不委屈自己,万事先为己,不要为了别人改变自己的本意初衷。”
承安眨巴两下眼睛,扯着楚问天的衣袖摇摆道:“可我的初衷就是想有个玩伴陪我呀,谁让你和娘亲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呢!”
楚问天心头有苦难言,他何尝不想呢!如果可以,哪怕折寿半生也情愿。
楚问天弯腰俯身道:“爹爹不是许你年后继续来这了,也同意让她住在一隅书苑里。”
“白沙洲收容的人那么多,多她一个不多。那些人可以去,我的姐妹为什么不行。”承安并不领情,挪开了一步自顾坐在凳子上,将身子撇在一边。
楚问天心知女儿犯了执拗,不说个明白恐难令其信服。
他叹了口气道:“第一、你还不是白沙洲的洲主,你没有这个权利相邀贵客。第二、白沙洲收容之人为外界所不容,无亲无故。若有,必须断绝外界一切关系。”
“这第一点与第二点,你都清楚。第三点你听着。”他不能陪着她一辈子,白沙洲迟早要交到她手中,该让她懂点事了。
“安儿你记住,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为了妥善其身,为人处世,该有的狠辣、手段一点都不能少。”
“凡为我白沙洲之众,需歃血饮酒起誓,这酒名约‘昨日断肠’。饮酒者得我庇佑,吾必信之,坦诚相待。叛我者七窍流血全身溃烂而亡。”
承安自知爹爹不是什么大善人,但是这些年沉寂在白沙洲也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他爹爹算不上好人,但也绝不会是坏人。
她记得曾经有人要出白沙洲,在千机阁外自割双眼,正要自断舌头时,爹爹出手制止了。还赠了药,派了船送他出洲。那人临走时还千恩万谢,叩首谢恩。
以前她只道人人敬畏、爱戴爹爹,却不知其后还有这个因素。可她并不觉得爹爹可怕,那些人若不得爹爹庇佑,何来的性命无虞。况都是本领不凡,性格乖张之众,若没有特殊手段,难保一方太平。
楚问天见女儿沉眉不语,知她听进去了。
“如若你执意让陈八娘去,就让她饮下此酒。这是我最后的退让,决定权在你。”楚问天拍拍女儿的胳膊退了出去。
承安看着爹爹的身躯,在昏黄的烛光下茕茕孑立,一瞬间好似苍老了许多,她隐隐有些愧疚。
她是不是太任性了,因为被偏爱,所以有恃无恐。
她真的变了吧,以前的她看不到这些,倘有不如意,便和爹爹对着干,只会觉得畅快恣意,不会有如今的内疚自责。
好还是不好呢?真应了爹爹的那句,“好也是不好”。